來源:冰點周刊
作者 |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秦珍子
這是一次早有預謀的偷拍。
儘管做足了心理準備,我還是有點慌張——單手啟動手機,假裝看時間,迅速點開某電商平臺圖片搜索功能,讓鏡頭掃過眼前的一枚戒指。
結果令人唏噓。那枚號稱「手工打造、獨一無二」的戒指有無數個孿生兄弟,從包郵99元到月銷499筆,發貨地天南海北。
站在珠寶店「原創不易,請勿拍照」的招牌下,我旋即原諒了自己。
「謝謝老闆,我再考慮考慮。」我說,保持著一個都市人良好的假笑。
走出店外,大理的天空澄澈,腳下石板拙樸,隱約聽見紅嘴鷗在不遠處狂叫,我想笑,「誰又買那8塊錢二兩的鷗糧了」。
2020年忍飢挨餓的旅遊業遇上我這種摳門遊客,簡直要倒找一把米。不管吃住還是購物,刷一刷,掃一掃,照一照。能「滿100減5」的,絕不直接埋單;刷評論先點「差評」標籤;問價時文雅,砍價時殘暴。要感謝群眾的力量,無數人來過,本著網際網路精神標記出栽過的坑,讓後來人順利繞行。
說實話,這感覺挺累,也挺無奈。
雲南,多年來一直是國內旅遊的金牌目的地。麗江的山,大理的海,連啤酒都叫「風花雪月」。找文化,找自由,找浪漫,是理想之所。而今抵達,卻有步入巨大購物中心之感。三步一家鮮花餅,十米一家普洱茶。手工皮具小飾品,珍珠奶咖大雞排。北京南鑼鼓巷自稱「絕無分店,抄襲必究」的箱包鋪子,大理古城能找到3家,麗江古城估計有5家。夜宿古城,遠處有徹夜的動次打次聲。漫步蝴蝶泉景區,忽然就看見王語嫣和段譽的塑像。景區提供的服務包括讓遊客舉著麥克風對著泉水吶喊,有位女士高亢而持久的「我要變成有錢人」激發出30米高的噴泉。真尷尬,除了路是老的,樹是老的,一切都是全球化的。
我計劃9天的雲南之行似乎變成了連續去9天鼓樓商業街,更可氣的是,風花雪月喝起來太淡了,還不如在鼓樓的雲南菜館喝燕京。
商業到骨頭裡的「遠方」,倒逼出我這種遊客,背誦著攻略,劃拉著手機,明明是出來放假的,卻比上班時更較勁。沒辦法,從都是商店的地方,到都是商店的地方,打工人薪水來之不易。一個老闆為了多賣我果茶,鏟子進出袋子七八次,促銷方案從9折調整到買一贈一,我橫豎一句話,喝不完,就稱30塊錢的。我懷念小時候,兔頭要去成都啃,蛤蜊得上青島撈,如今的遠方沒有特產,最好的相遇是屏幕上看見一個順眼的帶貨主播。
我也知道,「遠方」最貴重的東西都不賣。洱海的波浪打不上價籤,只會打上岸邊。紅嘴鷗不會為慷慨的餵食人改變遷徙的路線。充足的日照下,最懶惰的花匠也能擁有最絢爛的花房。古塔「永鎮山川」,雪峰巍然屹立。水流穿過鎮子,日子有著悠然的拍子。當然,想獲得這些意義,也得人少的時候去。
最近,世界旅遊組織發布數據稱,2020年1-10月,全球國際遊客比去年同期少了9億人次,過完元旦,就得少10億了,降幅超過70%。參考過去20年,2003年有非典,降0.4%,2009年鬧金融危機,降4%,比之今年,就是毛毛雨。中國把疫情控制住了,保住了國內遊客久宅之後渴望的釋放和遠方。有金融機構統計,國慶節時,旅遊業同比恢復了七八成,有的網際網路旅行服務平臺,還宣布實現了機票、酒店、景點門票預訂成倍增長。登上媒體頭條的黃金周新聞照片,和往年一樣塞滿了人頭,只是人們臉上多了口罩。「人太多」的抱怨,有了點凡爾賽文學那味兒——國內安全啊。
我選擇在淡季中的淡季出行。「十一」已過去良久,春運還遠未到來。雲南一年的極寒時刻,春城賣得動羽絨服。即使是這種時候,麗江古城依然熱鬧非凡,網紅餐廳傍晚6點剛過就開始排隊叫號。遊客多了,大理古城的流浪貓都挑食了。
最終,我宅在雙廊。儘管一條街上有3家「網紅老奶奶烤乳扇」,能看見上百幅舞蹈家楊麗萍的廣告畫,終歸還是個安靜、有生活氣息的地方。洱海邊的下午特別漫長,好像能做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不用做。紅嘴鷗成了精,逡巡著空中接食,海天一色,人鳥同樂。我終於突破了收款二維碼的重重包圍,嗅到某種遠方的氣息,它與任何交通工具能抵達的極限並無關係,也不因氣候、語言、文化的差異而凸顯。它是一種慣性生活的驟然中斷,在信號恢復之前,提供一輛駕著可能性的南瓜馬車。
進不進景區,買不買特產,嘗不嘗小吃,餵不餵鳥都沒那麼重要……等一下,其實又很重要。
旅途中的一站是沙溪,古鎮免費溜達,但鎮中古寺收取門票。只在寺外瞧了一眼,我就決意買票遊覽——多貴也要買。因為那寺廟古雅極致,無甚現代工業雕琢,好像時空遠處定格的一幀,沉默而脆弱,我真怕遊客不買票,就沒人出錢保護它了。
進去細看,木質建築保存完好,展廳設計巧妙,不僅有宗教文化展示,還有沙溪古鎮修復、發展的歷史長廊,可稱得上一座小型博物館。區區10元門票,超值。我不禁沾沾自喜,覺得買那張票非盲目的遊客所為,而是幹了件有價值的事。
待到收假回京,我忍不住又在辦公室提及此事,頗有炫耀之意。
「你說的就是興教寺吧?」一位同事問。
「對!對!」我忙不迭。
「人家超不缺錢,這你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