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２０１７．０８．０２｜Ｎｏ．１４１
大約在2006年左右，胡中行老師曾為上海電視臺的「文化中國」欄目做過一檔名為「歷史上的美男」的節目，分五集，播出後反響不錯。後來他便以此為基礎，擴充內容，陸續寫成了「歷史上的美男和醜男」等系列文章。本期推文選自其中「醜男」篇。在他看來，世間一切美醜都是相對和變化的，《巴黎聖母院》裡的卡西莫多樣子固然醜惡，當他奮勇救起愛斯梅拉達的一剎那，卻是那樣光彩奪目。古人說人物妍媸不同，舉止潔穢等別，對於傑出的歷史人物來說，身體的缺陷適足成為其除殘去穢、反轉命運的隱秘動力。
一、狀貌甚惡、行不由徑的子羽
孔子曾經很沉痛地說：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意思是說，用一個人的言談來判斷他的品德優劣，使我在宰予身上得到教訓；而用一個人的外貌來判斷他的才能高下，又使我在子羽身上犯了錯誤。宰予和子羽都是孔子的學生，宰予能說會道，開始孔子很看好他。但是時間一長，宰予身上的缺點都暴露出來了，孔子是個很中庸的人，也受不了了，痛罵他是「朽木不可雕」。為此孔子在看人的問題上也前進了一大步，從「聽其言信其行」變成了「聽其言觀其行」。而子羽則是我們要講的第一位醜男。
子羽名叫澹臺滅明，澹臺是姓，滅明是名。子羽則是他的字。他的名字很古怪，其實那是因為現代意義上的姓名，要到秦漢時期才正式確定。上古時代的所謂「百姓」，實際上是指貴族，因為那時的老百姓恰恰是沒有姓的。如「庖丁解牛」中的庖丁，是指名叫「丁」的那個廚師；「輪扁斫輪」中的輪扁，是指名叫「扁」的那個木匠。如此等等。所以有的時候就常常會鬧笑話，比如孟姜女，有一個電視劇把她說成是孟員外的女兒，實在是荒唐之極的。因為「孟」只是女性的排行，「姜」才是她的姓。「孟姜女」，就是姜家的大女兒。
關於子羽的長相，歷史上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說法。《史記》說他「狀貌甚惡」，而《孔子家語》卻說他「有君子之容」。我們用孔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話作為結論，那麼，子羽要麼是貌惡行善，要麼是貌善行惡。我認為在這樁歷史公案中，《史記》應該是對的。因為史實證明，子羽是一位行善之人。連《孔子家語》中也有關於他的善行記錄。所以說，子羽是一位醜男應該沒有問題的。
孔子初見子羽，就因他長得醜，而不想收他為徒。看來聖人也不能免俗，那就怪不得現在招聘單位的那些「俗人」們，眼睛只在美男美女身上打轉了。問題是聖人能夠反省，而俗人只會執迷不悟。面對孔子的輕視，子羽並沒有自暴自棄，反而刺激了他更加努力修行，最後終於成為一位大賢者。於是我又想到招聘會上那些因為長相而遭到冷遇的青年男女們，能夠學學子羽該有多好。
當子羽修成正果，離開孔子下江南的時候，追隨他的學生已經多達三百人。史書記載，子羽的行為特點是「公且方」。也就是一切都出於公心。比如說，他沒有公事就絕不登執事者之門，不向權貴者套近乎。方，就是方正、正直。無私必正，無私必直，這恐怕也是一條規律。你為人正直坦蕩，不諂媚權貴，反而贏得了權貴們的尊敬，子羽在諸侯中的名氣也變得越來越大。後來，孔子的另一位學生子遊做了武城縣的縣令，武城是子羽的故鄉。有一次孔子問子遊，武城縣有賢者嗎？子遊回答說：有啊，澹臺滅明就是。他「行不由徑」，意思是從不走歪門邪道。於是孔子發出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感嘆。
關於子羽，還有一則神話傳說。有次子羽乘船渡黃河，身上帶著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行至中途，突然河中竄出兩條蛟龍，氣勢洶洶地夾住了子羽的小船。子羽左手護著寶玉，右手揮劍與蛟龍搏鬥，不久就把蛟龍殺死了。等到上岸之時，子羽「投璧於河」，大概是要向河伯表示殺龍的歉意和賠償。但是河伯不接受，多次躍出河面把寶玉送還。於是子羽便「毀璧而去」。對於神話我們當然是姑妄聽之、不必相信的，但是神話中所表現出來的「勇」「禮」「信」，以及那種大名士的氣勢和派頭，可能正是子羽身上所具備的特點。
說句題外話，對於神話，我們既要拋棄它的荒唐外衣，又要吸收它的合理內涵。比如羿射九日，當然是荒唐的。但是裡面反映出來的仇視太陽的心理，正好說明了我們的祖先在長達數千年的遷移過程中曾經經歷了嚴酷的乾旱。我們不也是冬天愛太陽、夏天恨太陽的嗎？這幾天氣溫四十度，有誰還會說「我愛太陽」呢？又如傳說李白捉月而死，或者乘鱉而去。當然是荒唐的。但是為什麼不說杜甫呢？因為這種浪漫的死法正和李白的浪漫性格相一致。
二、嗜酒如命、幽默風趣的劉伶
由李白的浪漫想到飲酒，又從飲酒想到我們的酒神劉伶，他也是個大醜男。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竹林七賢，七個酒鬼。論人品，當以阮籍、嵇康為上；但論酒品，則非劉伶莫屬。劉伶之醜，主要醜在「瘦」字上。他的瘦，不是那種飄逸的瘦，而是乾癟的瘦。加上他身高不足一米六，「容貌甚陋」。所以是個醜男無疑。
劉伶的傳世絕招是他的酒量。我們說酒量，其實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質量，就是喝的什麼酒。二是數量，就是能喝多少。劉伶喝的什麼酒？他沒說。但從中國酒的歷史來看，先有果酒，再有乳酒，然後有谷酒（黃酒），最後才有白酒。李時珍說，白酒始自元代。這種說法已被推翻。考古證明，白酒應該產生於唐代。即使如此，劉伶也是喝不到白酒的。他至多能喝上黃酒。至於數量，據他自己說是每次喝酒，都要喝到一斛。一斛為十鬥，一鬥為十升。一升的容量大約就是一斤。而他要喝到五鬥，才開始出現醉態。如果按現在的標準，那要喝到五十瓶黃酒，真正是海量了。我們要注意的是古今度量衡的不同。劉伶時代的一升，大概相當於現在的0.4升。那麼劉伶的「五鬥」，就是現在的20升，大約20瓶吧。早期的黃酒，因為製作比較粗糙，度數應該比現在低。所以我推測，劉伶的酒量應當在10瓶到15瓶黃酒之間。這樣的酒量，在當今的酒桌上也是值得誇耀的。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中的劉伶，現藏南京博物院
劉伶對酒的感悟是絕對超常的。他寫的《酒德頌》，是千古不朽之作。女詞人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把《酒德頌》與諸葛亮的《出師表》、李密的《陳情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相提並論，認為都是率真自然的頂尖佳作。劉伶對酒的感悟，有實踐有理論，他的「中國第一酒神」的地位是無可動搖的。
劉伶雖然長得極醜，但他非常幽默，令人覺得他很可愛。讓我們舉幾個例子：有人勸他少喝酒，打了個比方，說酒器因為盛酒，所以鏽蝕得很快。劉伶反駁說，不對吧，肉浸在酒裡，不是保存得更久嗎？勸者啞然。劉伶醉酒後喜歡一絲不掛在房間裡晃動。有人正巧跑到他的房間裡，見了就批評他此舉不雅。他說，我把天地當作房子，而把房間當作內褲。你鑽到我的內褲裡來批評我，這種做法雅不雅呢？劉伶的妻子也勸他戒酒，他說好吧，我要在神靈面前發誓戒酒。你去準備些祭神的酒肉。妻子高高興興地準備了酒肉，想不到劉伶拿起祭神的酒杯，用神的口氣唱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弄得妻子哭笑不得。又一次，劉伶喝醉酒得罪了別人，那人越想越氣，衝到劉伶家，想把劉伶狠揍一頓。劉伶看到來人氣勢洶洶，馬上解開上衣，露出根根肋骨，抱歉地對來人說，鄙人的雞肋，實在容不下閣下的老拳啊。惹得那人大笑而去。劉伶每次出門，總要僱個人扛著一把鐵鏟跟在後面，說，什麼時候醉死了，就馬上把我就地埋掉。這又是另一種黑色幽默，屬於典型的魏晉風度了。
三、貌寢口訥、勤奮刻苦的左思
今天想說一說魏晉時期的大文學家左思。史書上說他「貌寢口訥」。貌寢，就是相貌醜陋的意思。口訥，不善說話。古書上有「訥於言而敏於行」的說法，說明「訥口少言」其實是一種很高的境界。我們的祖先歷來反對那種誇誇其談的人，孔子就說過，他很看不起「巧言令色」的人，並以此為恥。毛澤東為自己的女兒取名，一為李敏，一為李訥，實際上也支持了這種觀點。
左思容貌醜陋，這在特別重視男人外貌的魏晉時期，對他造成的壓力是可想而知的。與潘嶽「擲果滿車」的豔遇相反，左思年輕時也曾盛裝出遊，結果被一群老太太包圍，「齊共亂唾之」，搞得狼狽不堪。這簡直是一場噩夢！對他以後的人生走向影響是很大的。據說他性格內向，不喜歡與人交往，「以閒居為事」，恐怕也與此有關吧。因為貌醜而造成的自卑，在人的心理深層是揮之不去的。即便強勢如曹操，當匈奴使節來參拜他時，他也認為自己長得太矮小，「不足雄遠國」，就叫了一個美男子來假扮自己。這說明一個人的外貌對心理取向的形成影響有多麼大。
左思小時候，學過書法練過琴，結果都沒有學好。他的父親常常對別人說，我兒子的才智不及我小時候。這句話對左思刺激很大，從此他發憤讀書，終成大器。看來，左思的天分可能並不是很高，偉大的成就主要來自於勤奮。他的創作態度極其嚴謹，寫《齊都賦》就足足用了一年時間。然後開始籌劃寫《三都賦》，所謂三都，就是三國時代的魏都、吳都和蜀都。左思以十分認真的態度進行創作，在寫《三都賦》的漫長歲月中，他家裡觸目可見的是紙和筆，床頭、飯桌甚至廁所都是如此，也就是說，他動用了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來進行寫作，連睡覺、吃飯、大小便都不放過。他主動向朝廷要求做著作郎，這樣就有機會接觸皇家圖書；他還專程拜訪曾經到過四川的另一位文學家張載，了解蜀都的詳細情況。就這樣嘔心瀝血，花費了整整十年時間！真正是十年磨一劍。他那種把創作融入生命的精神，實在令人感佩不已。想到現今文藝界、學術界愈演愈烈的浮躁作風，真有一種今不如昔的感嘆。當然由於時代不同，左思生活的時代文獻缺乏、交通不便，加上長期割據的局面剛剛結束，三地的隔閡尚未消除。這都為左思的創作增加了難度，比不得我們現在的電子時代，一切追求高速度。但是，創作也罷，研究也罷，總要殫精竭慮，付出辛勤勞動的，總不能一年寫它十多篇論文，出它七八本書吧？
《三都賦》脫稿後，引起了學界的高度重視，一批大學者紛紛為之作序作注，給予熱情的評價，認為此賦已經超越了班固、張衡同類作品的水平。於是，洛陽的讀書人爭相買紙，用來抄寫此賦，使得洛陽的紙價飛漲，這就是「洛陽紙貴」成語的來歷。另一位大文豪陸機，本來很看不起左思，聽說他要寫《三都賦》，不禁冷笑著對他的弟弟陸雲說：這裡有個粗俗不堪的傢伙，居然想寫《三都賦》。我們耐心等著，等他寫完了，就用那些破紙來做酒蓋吧。這話講得很尖刻，很過癮，但是當陸機看到文章後，竟「大嘆服」，再也不敢輕視左思了。
四、形似獼猴、聰明絕倫的歐陽詢
接下來想說說唐朝的大書法家歐陽詢。記得小時候學書法，歐體的《九成宮》、顏體的《多寶塔》、柳體的《玄秘塔》，一筆一畫，極具規範，都是必學的法帖。
歐陽詢是唐代六大頂尖書法家之一，其他五位是虞世南、褚遂良、李邕、顏真卿、柳公權。但同時，歐陽詢又是個著名的醜男。他長得活像個猴子，以至於大臣許敬宗在太宗皇后隆重莊嚴的葬禮上，見了歐陽詢還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結果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看來，歐陽詢之醜，是屬於滑稽型的。長孫無忌曾經寫詩取笑歐陽詢：「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教麟閣上，畫此一獼猴。」所謂「麟閣」，就是麒麟閣，本是漢朝懸掛功臣畫像的地方，唐朝叫作凌煙閣。長孫無忌長得很胖，所以歐陽詢反唇相譏：「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緣心溷溷，所以麵團團。」唐太宗在一旁大笑著說：歐陽詢，你難道不怕皇后嗎？因為長孫無忌是國舅爺，所以唐太宗才這樣嚇唬歐陽詢。由此看來，歐陽詢長得像猴子，大概是翻不了案的。唐代有一篇傳奇小說，叫作《白猿傳》，就是諷刺歐陽詢的。說的是歐陽詢的父親歐陽紇，在一次出徵中，妻子被白猿抓走了。歐陽紇率軍隊進山，殺了白猿，但他的妻子竟然已經懷孕。也就是說，歐陽詢是人猿交配的產物。這篇小說是匿名的，估計是歐陽詢的仇家所為。這篇小說在文學史上很有名，地位也很高，但卻開了利用小說誹謗誣衊他人的先例，影響是惡劣的。
歐陽詢行書《張翰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歐陽詢長得很醜，但智商極高。他讀起書來真正做到了「一目十行」，其快無比，所以非常博學。古代的大型類書《藝文類聚》一百卷，即出自他的手。在書法藝術上，歐陽詢的貢獻就更大了。他初學王羲之，後來脫胎而出，自成一家，號稱「歐體」。當時人都以能夠擁有他的字跡為榮，名聲遠播高麗，高麗王朝曾專門派了使者來求他的法書，唐高祖李淵為此嘆息說，高麗人看了歐陽詢的書法，一定以為他是個高大魁梧的美男子吧。
我們並不否認歐陽詢具有超凡脫俗的天才，但也必須看到，他的成就主要還是勤奮所致。有一件事很能說明問題：某次他在路上看到大書法家索靖所寫的一塊碑，欣賞一番之後就離開了。但剛走了幾步，卻又折回，站在碑旁仔細觀摩。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乾脆躺下。整整在碑旁呆了三天，方才心有所悟地離去。所以說，勤奮出天才，歐陽詢能夠青史留名，絕不是偶然的。
五、細瘦通眉、筆補造化的李賀
接下來想說的是「醜男系列」中的李賀。李賀是唐朝大詩人，他的詩歌奇譎瑰麗，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魅力。南宋大詩人陸遊就曾說過，他對李賀的詩歌「不敢熟視」，因為它實在太耀眼了。晚唐詩人杜牧對他評價極高，說如果老天讓李賀活得長久一點的話，那麼連屈原也只能做他的僕人了。有人說杜牧的話說得太過分，而我則認為杜牧這話倒是說得很巧妙的，因為李賀並沒有活得更長，所以屈原也不可能成為他的僕人。但是不管怎麼說，李賀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的確是不容忽視的。
我們說李賀是醜男，自有其歷史的依據。因為關於他的長相，晚唐詩人李商隱有個具體描述，說他「細瘦」，《新唐書》說是「纖瘦」，總之是一種弱不禁風的瘦；「通眉」，兩條眉毛連在一起；「長指爪」，手指畸形；從李賀的體貌特徵看，他是患有多種疾病的。所以，他的醜，乃是疾病所致。在短短二十四年（一說二十七年）的生命歷程中，李賀始終與嚴重的疾病為伴，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也沒有多少朋友，幾乎沒有過正常人的生活。這對一位胸懷大志、才華橫溢的天才詩人來說是多麼殘酷的事情。在疾病折磨下，久而久之，李賀的精神也發生了某種畸變。他的行為變得有些乖張，比如說，他每天都要騎著一匹瘦馬，後面跟著一個小僕人，身上背著一個盛滿紙片的大麻袋，風雨無阻地到處遊逛。路上想到什麼，馬上把它記下來，回家後再把這些東西整理成篇。我們當然可以把這個故事說成是嘔心瀝血、勤於創作的典範，但從行為學的角度看，每天非常刻板地重複做著同一件事情，正是精神異常的表現。
還有一個「唾地成文」的故事：有人去拜訪李賀，他面對客人長時間地一言不發，卻每隔一定時間在地上吐一口唾沫，一共吐了三口。客人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在構思文章。寫文章要吐唾沫，這大概也是一種「心理狀況」吧。關於李賀的死，也是充滿著詭異色彩的。據說在他病重的時候，突然看見兩個穿著大紅衣服的人駕著虯龍自天而降，手持玉板，上面寫著太古時代的文字，對李賀說，上帝新造白玉樓，請你去做「記」。李賀以母親年老作為推託，兩位紅衣人說，你還是去吧，天上很快樂的，沒有人間那麼苦。於是窗口紫煙瀰漫，車馬聲響起，李賀就死了。這應該是李賀瀕臨死亡時產生的幻覺，因為其中反映的三件事情，正是李賀一生的牽掛與追求：一是母愛，這是他在人間的唯一親情；二是文學，這是他足以自豪的唯一愛好；三是脫離人間之苦，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唯一目標。
應該說，李賀精神出現的種種畸變並沒有掩蓋住他的天才，反而相得益彰，刺激了他的創作熱情，使他的詩歌成就達到了常人所不及的高度。你看他在詩中所描繪的顏色，就很容易使人想起凡·高的作品，有一種光怪陸離的感覺。比如「月午樹無影，一山唯白曉」，「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等等，描述的其實是精神畸變者眼中的世界。這對讀者所形成的視覺衝擊是異於一般作品的，而這大概也是陸遊「不敢熟視」的原因之一。
六、貌寢侻陋、堪稱茶聖的陸羽
說陸羽是茶聖，大概沒人會提出異議的，但說他是位醜男，可能知道的人便不多了。你看有的茶室裡掛著的陸羽畫像，飄逸瀟灑，非常吸引名媛淑女的眼球，怎麼也和醜男搭不上邊。但那只是畫畫而已，當不得真的。殘酷的是，真實的陸羽相貌醜陋，倒是不爭的事實。《新唐書》說他「侻陋」，《唐才子傳》說他「貌寢」，意思是一樣的，那就是長得很醜。更有一條證據說：他另有一個名字叫作「季疵」，疵者，瑕也。很可能他的臉上或者其他暴露的部位有著明顯的瘢痕。再者，陸羽原來是個棄嬰，「不知所生」。之所以成為棄嬰，當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是因醜或因殘被棄，也是不能排除的一種可能。
陸羽是個棄嬰，自然是無名無姓的。他被竟陵（湖北天門一帶）的智積和尚在河邊拾得，帶回廟裡撫養。《新唐書》說他「一名疾，字季疵」，這很可能就是智積和尚根據他的相貌為他取的名字。陸羽在寺廟裡度過了少年時代，長大之後，不願削髮為僧，於是便離「家」出走，闖蕩江湖去了。根據記載，收養他的和尚與他處得並不好，開始時，智積想教他「旁行書」，也就是橫寫的文字，很可能就是梵文，但他不願意，於是「師怒，使執糞除圬塓以苦之，又使牧牛三十」，總之是幹苦力的活。這大概就是他最終不願削髮、離「家」出走的主要原因。
與寺廟斷絕了關係，原先的「疾」、「季疵」之類的名字自然也不要了，於是他為自己取了個日後千古流傳的十分響亮的名字：陸羽。關於這個名字的來歷，史書上說：「以易自筮，得蹇之漸，曰：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乃以陸為氏，名而字之。」以「陸」為姓，「羽」為名，「鴻漸」為字，三者全都來自《易經》的「漸」卦。
除了長得不如人意之外，陸羽還是個口吃患者。一般地說，長得醜又有口吃，極易對自身的心理造成打擊。但是陸羽不然，他是「口吃而辯」，說話竟是滔滔不絕，說明他的心理素質極佳，這應該與他少年時代在寺廟裡所受的坎坷磨練有關。由此我想到，現在的輿論過多地關注破碎家庭對子女的負面影響，殊不知破碎家庭也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對子女的「殺傷力」的確是巨大的；但是另一方面，它對子女又未嘗不是一種錘打磨練。在獨生子女與生俱來的缺點日益暴露的今天，破碎家庭子女中的一部分或許竟是我們祖國未來的希望。
言歸正傳，從史書上看，陸羽的優點還真不少。他求學一絲不苟，「愧一事不盡其妙」，對學問絕不囫圇吞棗、不求甚解；他生性幽默詼諧，曾混跡演藝界，「撰笑談萬言」，被推為「伶師」，大概就是導演之類吧；他待人真誠，「聞人善，若在己，見有過者，規切至忤（得罪）人」；他又極其守信，「與人期，雨雪虎狼不避也」。當然，他也有天才們常有的孤獨與古怪，比如他曾經隱居苕溪，自稱桑薴翁。除了閉門讀書，便是「獨行野中，誦詩擊木，裴回（俳佪）不得意，或慟哭而歸」。這種孤獨與古怪，又使他平添了幾分神秘與高深，於是當時人便為他取了「今接輿」的雅號。接輿，《論語》稱他為「楚狂」，其實是一位隱居的高人。某次，孔子駕車前往某國，接輿迎面而來，邊走邊唱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聽了那充滿玄機的話語，急忙下車，想和這位高人攀談，但接輿卻「趨而避之」，給人留下一樁千古謎案。陸羽被比作這樣一位高人，可見他在當時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趙原繪《陸羽烹茶圖》
當然，陸羽撰寫《茶經》一書，從十個方面（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全面論茶，使飲茶在中國漸成風尚，至今不衰。影響所及，遍於世界，實在是厥功至偉。這也正是他流芳百世、名垂千古的首要原因。
七、目呈三角、詩冠吳中的徐禎卿
關於明代江南四大才子，如果做個街頭調查，除了壓根不知道者以外，絕大多數人的回答肯定是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和周文賓了。因為自古以來小說、戲曲乃至現在的電視劇，都是這麼說的。唐伯虎的風流、祝枝山的陰謔、文徵明的憨厚、周文賓的俊美，隨著「三笑點秋香」、「王老虎搶親」之類精彩劇目的演繹早已深入人心。然而，這就是歷史上的「江南四大才子」麼？答案卻是否定的。因為在歷史上，真正的四大才子，應該是唐、祝、文和徐禎卿。而且準確的說法，也不是「江南」，而是「吳中」。因為上述四人都是蘇州人。而那個周文賓，則是子虛烏有之物，且又被說成是杭州人氏。這樣一來，蘇杭聯動，江浙呼應，自然是千古風流、熱鬧非凡了。但是，熱鬧歸熱鬧，卻遠離了史實。當然，在「戲說」、「亂說」、「胡說」滿天飛的今天，與乾隆皇帝拿著摺扇飛簷走壁、孟姜女和秦始皇互扇耳光、李白跟楊貴妃也搞曖昧之類相比，把徐禎卿換成周文賓，實在是小菜一碟，算不得什麼。
按理說，徐禎卿記憶力超群，「家不蓄一書，而無所不通」。他還絕頂聰明，少年時代即已「工詩歌」。這些都很符合「才子」的特徵。為什麼偏偏要把他逐出「四才子」之列呢？這是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
通過對史料的分析，我以為首要的原因，便是因為他是一位醜男。而且他的醜，不是那種滑稽型的，比如歐陽詢，長得活像個猴子。徐禎卿則不然，他是醜得恐怖，醜得讓人膽戰心驚。他在長相上最大的特點是生就一雙三角眼，「雙瞳燭人」，且多眼白。這種長相的確很可怕，給人一種陰森狡詐的感覺。所以當他考取進士時，明孝宗本想將他留在身邊，但召見之後，便「以貌寢不與」，放棄了重用的念頭。可見這位老兄的長相，實在是不敢恭維。就這點而言，要他去演繹風流才子的韻事佳話，顯然不合格。其實，從現有的史料看，徐禎卿雖然醜卻無劣跡，是個循規蹈矩的文人，真是應了「人不可貌相」的古訓。
與其他三位才子終老吳中不同，徐禎卿中進士之後便留京任職。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學理念也隨之發生了變化，「與李夢陽、何景明遊，悔其少作，改而趨漢魏盛唐」，最終竟然在「前七子」中位列第三。從此躋身主流文人之列，同多少帶有叛逆味道的吳中文人分道揚鑣。這大概也是他被逐出「才子」之列的重要原因。
憑徐禎卿的才能，完全有資格與其他三位才子並列。但是細辨之，在四才子中，唐、祝、文三人，都是文人兼藝術家，如唐寅、文徵明的畫，祝允明的字，都是各領風騷、卓有成就的。他們儘管也能詩善文，但均不以此為「主業」。由此看來，所謂「吳中才子」，其主要成就應該在藝術領域。唯徐禎卿以詩名世，「為吳中詩人之冠」，是個純粹意義上的文學家。就這點而言，徐禎卿與其他三位才子有著較大的差別。這或許也是他最終被逐的一個誘因吧。
八、軀小貌劣、青史垂名的史可法
下面我想再說一位醜男，就是大名鼎鼎的史可法。史可法是明末的抗清名將、民族英雄。在歷史上與嶽飛、文天祥等人齊名。據說史可法的母親分娩之時，夢見文天祥來到身邊，於是便生了史可法。這當然是後人的附會，迷信的說法，但也說明文、史二人在人們的心目中地位是一樣的。史可法的長相不如人意，史書上說他「軀小貌劣」，且不善言辭。說句笑話，他假如要參加「好男兒」的競賽，恐怕連入門的資格也沒有。但他憑藉自身的優秀，排除「貌劣」帶來的不利因素，終於成為名垂青史的真正的好男兒。
史可法的成名，首先應該感謝他的恩師左光鬥。關於左光鬥與史可法的因緣，清代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方苞寫的《左忠毅公逸事》所記甚詳。
當初，左光鬥視學京畿，一天來到一座寺廟，看到一位年輕人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旁邊放著一篇文稿。左光鬥拿起文稿細讀了一遍，不覺頻頻點頭。讀畢，見年輕人衣著單薄，就脫下身上的貂皮大衣披在年輕人的肩上。然後詢問寺裡的和尚，才知那年輕人名叫史可法。等到正式考試時，他當場決定史可法得秀才第一。由於史可法長得又矮又黑又醜，當時的其他考官並不看好他，所以對左光鬥的做法不以為然，「鹹笑之」。而左光鬥不為所動，拍著史可法的肩膀，鼓勵他說：「善自愛，將來社稷臣也。」
歷史證明，左光鬥力排眾議的眼光是正確的。左光鬥是明末東林黨人的領袖人物，他關心國事，廉潔剛正，使史可法深受教益。尤其是左光鬥被魏忠賢構陷入獄，受盡酷刑而寧死不屈的浩然正氣，對史可法以後的人生道路影響極大。
我每讀下面這段文字，都會為之感動不已：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史可法後來擔負起抗清重任，固守揚州，給長驅直入的清兵以重創，最後城陷被俘，壯烈犧牲，死時才四十四歲。隨後發生的揚州大屠殺，恰恰說明，史可法領導的揚州保衛戰是何等的慘烈，給清兵的打擊又是何等的沉重。
史公祠
史可法的愛國精神和民族氣節彪炳千古，揚州史公祠前一副對聯寫得真好：「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由此我想到，現在的清宮戲，不管正說還是戲說，順治、康熙、雍正、乾隆，一個個帝王都是那麼的高大完美。有誰還會記起「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那樣的歷史慘劇？相反，史可法在現今的中國卻有成為「阻礙祖國統一、破壞民族團結」的歷史罪人的危險。這並非危言聳聽，前幾年不是已經發生過企圖否定嶽飛的風潮嗎？如果真是如此，那才真正是我們民族的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