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古希臘,跨過古羅馬,在威廉·莎士比亞之前,克里斯多福·馬洛出現了。他的《帖木兒大帝》《馬爾他的猶太人》《浮士德博士的悲劇》似乎更廣為人知些,但《愛德華二世》卻被評為他最精湛的作品——融合時間跨度近20年的歷史,為我們展現了愛德華二世在位統治期間所遭遇的種種愛恨、神權與王權衝突、貴族的分歧與叛亂,直至被謀殺,其子愛德華三世繼位後對暴亂的處理。我一直很想探究,自己為什麼喜歡西方歷史,尤其是權謀爭亂的這一面,它和我國古代的權謀政變、歷史風格有何不同?是它更黑暗,更變動,更具戲劇性嗎?因為從經濟基礎出發,西方文化更為個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之必然、規則就不如我們那樣強與穩固,信任與背叛,只在一瞬間。兒子反抗父親,極為普遍。兄弟可以反目,敵人可做朋友,由愛故生恨,權力與欲望,充滿誘惑,有時又最講虔誠。這些最為吸引我,除開個人興趣,也許也有和當下這個時代的共鳴。我們也被這樣的經濟、文化所衝擊著,要找回堤壩,而一時又抽不走巨大的水流,在這種混亂中,我們應當怎麼做呢?
歷史上的愛德華二世處境非常尷尬。他的父親愛德華一世人稱「長腿愛德華」,不僅身材俊朗,有一雙長腿,還是一代有作為的國王,儘管手段鐵腕,晚年昏庸(各方面其實有點像李世民)。他有多個孩子,但男嗣很少,愛德華二世的繼位可能讓他死不瞑目也未可知。而愛德華二世的長子兒子愛德華三世,少年繼位,同樣有著優越的外形條件和不乏的果敢,在短短幾年間逐漸穩定國家局面,解決父輩祖輩的遺留問題,並在歷史上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領地。包括愛德華三世的繼位者也……就好像有某種基因只在愛德華二世這裡變了異。他成長環境裡姐妹眾多,或許因此才養成了在父親眼裡懦弱優柔的性格,為鐵血的父親所厭惡,又苦於沒什麼備選。不得不繼位後,也事實證明確實沒有治理國家的才能,與父親留下來的老臣們想來是相看兩厭,好在他有一個後來被譽為「法蘭西母狼」的妻子。十歲的年齡差意味著伊莎貝拉嫁給愛德華時才十二三歲,但年齡並沒有阻擋伊莎貝拉聰慧、果斷逐漸顯露,大多數時候正是靠這一點,愛德華二世的統治才沒有全面崩盤。但很快,愛德華二世對出身平凡的蓋維斯特的寵愛達到了令舉國上下人人討伐的地步,有人說他是愛上了他,有人說他是著了魔,總之他就差提出要和蓋維斯特共治天下,平分王座。這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使他眾叛親離,在戲劇作品中更成為他被逼退位,被臣民謀害的導火索。
從各個方面來說,愛德華二世都沒有做成一個好的國王,他甚至也不是尼祿、路易十四那一類的,也沒有像亨利八世那樣為愛而留名。這與他的個性固然相關,但通過作品我們看到了愛德華二世作為人,尤其作為「受害者」的一面,時代、制度之下,貴為國王又如何?他的確是軟弱平庸,沒有大抱負,缺乏責任感,絕非人們心目中「好國王」的形象。但倘若他是普通人,這些「缺點」似乎也沒什麼,但作為國王,這些便成了他的奪命鎖。談到羅馬歷史劇的誕生時,一方面是羅馬人在藉以肯定讚頌自身的偉大光榮勝利,另一方面則是人們常常想要跳出自身,當時的情景,來思考歷史。
愛德華二世此時生活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中呢?他自幼訂婚,而後結婚的伊莎貝拉很愛他,但由於他對寵臣的感情而逐漸變成了嫉妒、仇恨,最終實現了報復,真正應了傳言裡與莫蒂默結為情人,並帶著兒子與愛德華二世實現武力對抗;小莫蒂默則幾乎從頭到尾都在撒謊、掩飾,前一秒保證只是反對蓋維斯特的存在,下一秒就連同國王一起試圖推翻,口口聲聲是為國家考慮,其實全是自己利益先行;斯賓塞完全是國王身邊最常出現的趨炎附勢之徒,一再慫恿國王的情緒力量化為暴力手段;主教則時時想要以上帝之名來控制國王;身為弟弟的肯特是站在國家角度上考慮的(這就是西歐歷史上一次次重演的悲劇,即使次子再優秀,但也同時因為他品性高尚,所以他不會做出奪權之事,常常不僅無法改變大局勢,還會有性命危險),他為了王國的利益反對過哥哥,但對於哥哥的愛護又讓他在危機之時跳出來,決定保護哥哥的性命,照看他的孩子——肯特應該是這部劇中最好的存在,但站在愛德華二世的角度,他仍然感到弟弟的背叛。而他所寵愛的,恨不得把世界上一切都給他,逼急了願意和他一起私奔的蓋維斯特,其實非常殘忍粗俗,愚昧軟弱,只是恃寵而驕之時才顯一把威風。沃裡克與蘭開斯特代表貴族階級利益,他們從始至終對國王指指點點。
縱然國王確實有錯,但從不多的字句裡仍然可以看到他的另一番心聲,他對每每向他表白愛意的伊莎貝拉從不信任(想想,在你十歲出頭的時候母親指給你一個剛出生的女嬰說,這是你未來的妻子),對大多數臣子也都抱著戒備之心,受到神權、貴族的鉗制,幾乎都與他自己的心願背道而馳,包括籤請願書,和頒布一些政策,基本上也是兩方僵持下,國王無奈的妥協,他完全不像一個國王,更像個木偶小孩,被鉗制還不算,還要被欺負,人人都想從他這裡拿走點什麼,那些說給他聽的好話,也不過是最廉價的交換籌碼。到最後,仿佛名義上他對蓋維斯特人人誅之的感情只是名義,實則就是眾人各有各的謀劃,想要推翻他的統治讓他下臺,退位還不算,甚至要殺死他。國王的確不應濫用自身權力,但貴族們這樣不合我意便暴力反逼、掀起革命的方式亦不可取,這些問題或許就是英國歷史從十五世紀走到今天的原動力,既然要保留血緣的傳統,就必須考慮到會有各種各樣的國王,制度不僅要保證最大可能優化繼任者,還要保證即使碰到愛德華二世這樣的國王,國家仍然能處於一種穩定的狀態,並在不穩定的局面前有所準備與解決方案——這就是當今的英國皇室,但同時也少了很多傳奇色彩,更多的是八卦橫生,不知道在未來皇室會不會面臨被廢黜的可能——之前看到有人說《大憲章》:它並不是限制王權的一道利器,而是正因為規定國王也必須遵守公民法律,才得以讓皇室保留至今。
馬洛的戲劇總是很跳躍,無論是場景之間,還是敘事情節之間,甚至情緒之間。他也喜歡在一部戲劇中主要突出一個人物去描繪,他的劇作命名就可看出,其餘角色都更為臉譜化。這種手法常常讓觀看者皺著眉頭,無法享受情節上的精彩,卻對其主人公感同身受,久久不能忘懷。有人說馬洛想要表現,愛德華二世的個人乃至涉及到的整個歷史階段悲劇是由於其自己的性格弱點,我不很贊同,我認為他想表現,國王這個位置的種種難處,以及讓一個不適合甚至也不想做國王的人坐在國王的位置上,發生的只可能是悲劇的悲劇。這也是今天,在如此強調自我選擇的時代,西方王室成員仍然不免一代代繼任者從出生就被規定的命運軌跡所帶給我的好奇與疑惑——他們表現出來的更多是勇於承擔,不畏責任,但在他們各自所作為「人」的人生中又都是在面對什麼樣的困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