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好,好長時間不更新了,感謝大家還在等我。最近實在太忙亂了。本期為大家發相玉的短篇小說《貓兒有九條命》,本文寫於2013年,後在《青海湖》《龍口文學》《淠水文學(微刊)》等發表。願大家喜歡!——相玉
阿奶(奶奶)說貓兒有九條命。貓兒是佛爺轉世的,你聽,貓兒一閒下來就「咕嚕咕嚕」地「念經」哩!
阿奶還說我們打不得貓兒,更不能要貓兒的命。
我歪著腦袋問阿奶:「要是不小心把貓兒打死了呢?」
「你要是要了貓兒的命,它就會變成貓鬼神!」阿奶看我一眼,嚴肅地說。
我「哦—」了一聲,歪著頭看阿奶輕輕地用手摩挲著我家熟睡的貓兒,貓兒正舒服地臥在阿奶的懷裡咕嚕咕嚕地「念經」呢!
小鎮依山傍水,東南面的大山常常把大片的陰影投射到我家那片民居,人們就生活在那片灰色的大山的懷抱裡。那條小河從小鎮背後拐了個彎兒緩緩向南流淌,日夜不歇。
賴老師是鎮上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他家住我家隔壁。阿奶比賴老師大那麼多歲,居然叫他「阿舅」!阿奶扯著我們姐弟三個,要我們叫賴老師「舅爺」!
阿大(爸爸)說賴老師是族裡一個過世阿奶娘家的族人。阿奶叫他「阿舅」是趕著阿大他們的輩份叫的,真正叫他「阿舅」的,應當是阿大和阿媽(媽媽)。阿大笑著對阿奶說:「這個『阿舅』真是幾個拋兒石都打不到的『阿舅』啊!」阿媽就偷笑。
阿奶一下子就急了:「人家賴老師是識文斷字的人,文化人!能和我們住隔壁兒是福份……你倆叫 『阿舅』!孩子三個叫『舅爺』!我看你們誰敢不叫!」
這以後我們三個就叫賴老師「舅爺」,阿大阿媽見到他也必恭必敬地喊他「阿舅」。
楊家嬤嬤說賴老師像個「婆娘」。賴老師總喜歡站在門前的人行道邊和那些阿爺、阿奶、嬤嬤、嬸嬸們聊天。他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家,站在那裡雙手交叉放在身前,說話時瘦高的身子一扭一扭,高興時把手伸到嘴邊,掩著嘴嘿嘿嘿地笑幾聲,一歪脖子,伸出一根手指向前點一下,又扭著身子笑……真的像個「婆娘」哦。
大人們的事一點都不好玩。我只是偶爾才關心一下賴老師。大部分時間我熱衷於和鎮上的同齡尕娃(男孩)們逗我家的貓兒、削木頭槍,練武功……
那天玩打仗時,瘦猴在後面追我,我從巷道裡衝出來正好撞到和楊家嬤嬤他們在人行道上聊天的賴老師,他一個趔趄,胳膊肘撞到我抱在胸前的貓兒身上,貓兒一定被撞疼了,大聲地喵嗚了一聲,我迅速逃離。
「這個雜慫娃!眼睛長到腳底下去了,把人碰翻哩!這個雜慫……」賴老師的罵聲不斷從身後傳來。他總是這樣,我才不會在意。
我家的小賣部就在臨街的人行道邊。走進小賣部,穿過右手的小門就是家了。穿過中間那間房就能走進我家的後院。院子裡有小花園,春季裡,川草、荷包牡丹、探春、芍藥……競相開放,生機盎然。
那天賴老師衝進我們家來時,我和阿姐(姐姐)正趴在炕桌上寫作業。以前賴老師最多是來我家的小賣部買他喜歡抽的雲門香菸,可從來沒走進過家裡。
「你們家的貓兒呢?」他鐵青著瘦長的臉,走到炕前劈頭就問。
我似乎看到奶奶的一隻手迅疾掀起弟弟鍾兒的小花被蓋在正臥在炕上睡覺的貓兒身上。正是這股突來的蓋被子引來的風把貓兒驚醒了,它從被子底下鑽出來,躬起身子伸懶腰……
「舅爺!貓兒……」阿姐看看賴老師,又指指貓兒。
賴老師二話不說,上前伸手一把抓起貓兒的後背,貓兒的一聲驚叫還沒完,賴老師已經提著它走出了我家……
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迅疾,讓我們一家人目瞪口呆。
我家貓兒悽厲的叫聲不斷從隔壁賴老師家的院子裡傳來。
一牆之隔,阿奶、阿姐、我和鍾兒,我們四個人在後院的牆邊焦急萬分,來回躥動。
我扒著牆縫往賴老師家院子裡眇。
賴老師剛考上大學的女兒春芽腳底下踩著一段繩子,繩子在她腳面上綰了幾個圈,這根繩子半米遠處拴在我家貓兒的脖子上,賴老師正在拽著繩子的另一頭……貓兒悽楚的叫聲不斷傳來……
我家的貓兒到底阿麼惹惱了賴老師?他要吊死它啊!貓兒好可憐!我要去救它!……我大叫一聲,往門外衝去。
「去不得啊!去不得!我的憨人吶!」阿奶從背後死死地抱住我,任我拼命踢打……
站在院牆根裡的阿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弟弟鍾兒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起來,我拼命地哭啊叫啊!踢打抱著我的阿奶。
……
這晚阿大阿媽從工廠裡回來了。我雖然早早睡在被窩裡,但在昏黃的燈光下,阿奶對阿大說的話一字一句,印入我心。
「這隻貓兒在我家住了十年了,阿爺(爺爺)有的時候,每天餵它,管它。阿爺沒有了,娃娃們每天餵它,管它……唉!養個娃娃也十歲了啊!……」 阿奶說。
我聽到阿大的拳頭狠狠擊打在炕沿上的聲音。
「娃娃!先人們說遠親不如近鄰!隔壁鄰舍的,為個貓兒去較勁划不來!這件事情就這麼罷了,你不能去找賴家阿舅,一個字兒都不要提……!」阿奶的語氣明顯地變了,對阿大說。
「啥?就這麼罷了?我們家的貓兒就這麼,就這麼叫他吊死了?……這不是明著欺負人嘛?」阿大的聲音充滿激憤。
「我打問了,賴家阿舅說是我家的貓兒偷吃了他家的雞娃兒!那雞娃兒也是命啊……」奶奶緩緩地說。
我突然想起上房頂上玩時看到的兩三隻小小的,黃絨絨的小雞娃的屍體。可是每天我吃啥就會餵貓兒吃啥,晚上它還會自己去抓老鼠吃,它幹嘛去吃賴老師家的雞娃啊?
賴老師扭著身子邁步進家門的時候,我一把捉住了他的後衣襟。他吃驚地轉身,低頭看我。
「貓兒有九條命,把我的貓兒還給我!」我直直地盯著他眼鏡片後面的眼睛。
「啥?」他驚詫地看了我一眼。
「貓兒有九條命,把我的貓兒還給我!」我繼續盯著他,複述一遍。
「你!你?……」他動了兩下嘴皮子,仿佛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兒來對付我。
「走掉,走掉!」他使勁扒拉我一下,妄圖讓我鬆開捉住他衣襟的手,可是並沒成功。
「滾掉!你這個瓜娃!」他細長的聲音猛地高了八度。
「貓兒有九條命,把我的貓兒還給我!」我大叫起來,充滿委屈痛恨,不爭氣的眼淚迷濛了眼睛。
賴老師驚恐地望望我,再望望四周,用力從我手中掙脫,把我推到一邊,迅速關門,並從裡面閂上了大門。
賴老師要了我家貓兒一條命,照阿奶的說法,我家貓兒應該還有八條命。好幾回,我都捉住賴老師要他還我的貓兒。後來賴老師總是小心地躲著我,也不常出來和嬤嬤、嬸嬸、阿爺們在路邊上聊天了。
我家的貓兒一定會回來的,我固執地想。晚上,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貓兒,它在河沿邊上奔跑著,金黃色帶褐色條紋的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向前,再向前,就可以衝過楊家嬤嬤家門口、再經過四嬸嬸家,就到我家了……可我總是等不到它跑回家。
以前貓兒總喜歡把尾巴盤在身前臥在炕上,眼神迷離,瞳孔剩下細細的一線,接著眼皮就閉上了,爾後就會傳來它咕嚕咕嚕的「念經」聲。那時候多好啊,我也會跟著它瞌睡起來,有時候就在它身邊睡著了。
貓兒睡醒了喜歡和我玩,我們一起搶阿奶的線蛋兒,我用手扒一下,它用爪子扒一下,我再伸手,它再伸爪……線蛋兒被扒得一會滾到這,一會滾到那,我們高興得不得了。有時我的手比它的爪子伸出來早,它的爪子就會劃傷我的手背。那有什麼啊?它才不會故意傷我呢,它是和我玩吶。
不論是和夥伴們玩打仗,還是踢電報、挨鐵、挨木頭……我總喜歡把貓兒挾在胳膊底下,帶著它到處走。有時瘋跑起來,我就把貓兒抱在胸前。貓兒很聽話,總是乖乖的。晚上我睡下時,它也在我被子的腳底臥下。
夜裡,我家頂棚裡面總是有貓兒低沉的呼嘯聲、迅疾的奔跑聲、老鼠恐懼的吱吱聲……我被吵醒時,喜歡趴在枕頭上聽貓兒的衝殺聲,那時它就是一位威武無敵的大將軍,我真為它驕橫!
可是可惡的賴老師和他的女兒春芽……我一想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熱血沸騰!
我從巷道的拐角伸頭,看到了,是賴老師,一身深藍色中山服,正慢慢從門口向上走,背影瘦長得像根麻杆兒。
我衝出去了,就像那天瘦猴在後面追我時一樣,瘋狂地跑向賴老師,而且把我手裡握著的那根縫被子的大針伸出長長的一截兒,那根針正對著賴老師的大腿,不,是屁股……
啊!賴老師慘叫一聲,大針被我狠狠刺到了賴老師的屁股上。我猛地拔出針來繼續向前奔跑的同時心中滿是緊張和竊喜。
「我把這個慫娃!我……」我聽到他語無倫次的罵聲,接著看到他向我追來。我在門前跑著繞了一個大圈子,然後飛快地跑進了家裡的小賣部。
阿奶似乎聽到了什麼,她已經在小賣部門口站著呢。狐疑地看著我拼命跑來,再看看後面氣喘籲籲地追趕的賴老師。
我一把把阿奶拉進了小賣部,迅速從裡面關上了小賣部的雙扇木門,一邊用身體抵著門,一邊閂上。
阿奶一定嚇傻了,她緊張地上下看我,一遍遍地問:「阿麼了啊?阿麼了啊?先人喲!你又闖下啥禍了喲?……」
在賴老師趕到門前砸門時,我已經逃出阿奶的視線,跑到貨架後面的小床下藏起來了。
「死老阿奶!你這個死老阿奶!你把門打開!……」賴老師在門外拼命地擂門,大罵的對象已經不是我了,是阿奶。
「死老阿奶!我有心腸在你老臉上唾幾口哇!你這個死老阿奶!……」接著是賴老師的「呸、呸」聲。
「這就是你教育的孫子?你們這些沒文化、沒禮行、沒教養的東西……」
沒想到賴老師急了,那聲音也扯不脫尖細,還像個婆娘。我藏在床底下靜靜地聽著他瘋狂叫囂。後來便是石塊砸打我家小賣部大門的聲音,「咚」一聲,又「咚」一聲的巨響,伴有賴老師無休止的謾罵……再後來是楊家嬤嬤和街坊鄰居們哇啦哇啦的勸解聲。
「哎喲,你別和老漢、娃娃見勁吶!」 有人勸解。
「你一個老師家,殘害人家的貓兒也沒對著。隨便兒害命了不好哇!」也有人埋怨賴老師。
「到底阿麼了?阿麼了?賴老師,你這麼急掉為啥啊?」還有人在疑惑追問。
賴老師並不回答,他一定不願告訴別人有人用針扎了他的屁股,嘿嘿嘿,我心中一陣竊笑。
床底下偶爾傳來阿大雨靴的奇怪氣味,我躺在一塊麻袋片上。我家貓兒在的時候,它也喜歡躺在這裡,有時候我也爬進床底下去看它。
貓兒蹲在我家和賴老師家的隔牆上,它一聲一聲地叫著,「喵兒」、「喵兒」,它又活過來了!它真的有九條命!我好高興啊!站在牆下,伸出胳臂迎著貓兒喊:「貓兒!快來!快下來!」
就在這時,我醒了。我還睡在小賣部的床下。周圍被暮色包圍,原來天已經黑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裡面的屋裡時,阿姐大叫起來,問我到哪裡去了,阿奶連飯也沒吃到處找我去了……
那節語文課上老師講了一個關於袋鼠的故事。說一個澳大利亞人收養了一隻袋鼠。那隻袋鼠在他家養了十年。一次他去地裡幹活時暈倒了,袋鼠跑回家,想方設法把家人帶到主人的身邊。主人得救了,那家人從此對袋鼠更好了,決定為那隻袋鼠養老……他們澳大利亞人是吃袋鼠肉的,那隻袋鼠因為遇到這家好人,躲過了被宰殺的命運……
不知道下來老師還在講什麼,我已經嗚嗚嗚地哭出聲音來了。我想到了我家的貓兒。
老師吃驚地叫我的名字,讓我站起來,問我為什麼要哭。
「貓兒有九條命啊……嗚嗚嗚」我哽咽著說道。
老師奇怪地望著我。我的那些同學們,他們一個個趴在桌子大笑「貓兒有九條命!貓兒有九條命啊!哈哈哈哈!」一下子課堂的秩序亂到了極點。
從此,那些平時就喜歡取笑我的同學開始叫我「貓兒」!「貓兒」成了我的綽號。他們看到我時,喜歡學著電視裡那個農藥廣告的詞兒「正義的萊服靈!正義的萊服靈!」的樣子,一齊踏著腳步衝著我大聲唱:「貓兒有九條命!貓兒有九條命!」然後笑得東倒西歪。
我才不會理他們,他們的家裡一定不養貓兒。
年三十那天,阿大買回來一隻雞。殺雞的時候,他說我是長子,讓我幫他殺雞。他讓我牢牢抓住被他反折在一起的雞的雙翅,然後由他下刀。
阿大下刀時,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可是那兩隻在我手中拼命掙扎的溫熱的翅膀,一下子又讓我想起了我的貓兒,我頓時又放聲大哭……
唉!阿奶嘆了口氣,喃喃地說:「這娃娃,阿麼老是扯心那貓兒?是不是遇到啥不乾淨了?……」
阿奶!貓兒真的有九條命嗎?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問。
有啊!貓兒就是有九條命啊!阿奶總是很認真地回答我。
那,那我家的貓兒真死了?還是?……
貓兒沒有死,奶奶躲閃著目光對我說,我家的貓兒好好的,昨天我去河邊洗山藥(洋芋),還看見了,它在河壩上曬太陽哩!
那,那它為啥不回家來啊?我的鼻子酸酸的。
你想啊,上回賴家舅爺是從我們家裡把它抓走的啊,它一定很害怕賴家舅爺再抓走它啊,就不敢再回家啦!阿奶望著我慢慢說。
哦。我小聲地應了一聲。
阿奶說她在楊家嬤嬤家的門頭頂上看到過貓兒,它就站在門頭頂上望著路上行走的人們。路過楊家嬤嬤家大門時,我總是伸長脖子,抬高下巴望一望她家的門頭頂。沒有。貓兒從沒在我眼裡出現。那裡只有幾根芨芨草在風中搖晃……
阿奶還說她看到貓兒站在四嬸嬸家的煤棚頂上和四嬸嬸家的狗娃「罵仗」呢。以前貓兒總是喜歡和四嬸嬸家的狗娃「罵仗」。那隻黃狗對著房頂的貓兒汪汪汪地吠叫,貓兒蹲踞在房頂上對著狗娃咆哮,或鄙夷地瞪著那狗娃……路過四嬸嬸家時,我總悉心留意,關注她家房頂,可是,那裡除了一片冰冷的天空,什麼都沒有,貓兒還是不肯出現。
阿奶說我們家是貓兒的娘家,我們想貓兒,它也會想我們。我那麼想貓兒,貓兒一定也會想我的。走在上學的路上,我總是感覺到貓兒順著路邊的房頂一路尾隨著我。只是它不想讓我看到它。我常偷偷斜著眼睛觀察路邊的房頂,妄圖發現它隱匿的身影……
無論我如何努力,總是無法再見到貓兒。
家裡偶爾開一次葷,煮一鍋排骨,阿奶總是一再叮嚀:「陰啞害命,骨頭啃淨!」「陰啞」是我們這裡的人對動物的俗稱。
我問阿奶啥意思?阿奶說,人有性命,不會說話的陰啞們也有性命。既然人們害了它的命是為了吃它的肉,那麼只有把它的肉全部吃乾淨,連同骨頭上的肉全部啃淨,才對得起害了它一條性命。
雖然我似懂非懂,但我們姐弟總是互相監督著把把骨頭上的肉,連同很難吃乾淨的筋頭、骨髓全部吃個乾乾淨淨……
四嬸嬸神秘兮兮地說賴老師家招惹了貓鬼神。理由是賴老師說他老夢見貓兒抓他的臉,他怎麼躲也躲不過。事情也巧,賴老師媳婦好眉端端地走路,突然拐折了腳骨;賴老師小兒子上學路上讓摩託車給撞了,腦門上縫了好幾針,還腦震蕩住了好幾天醫院;賴老師家的窗戶玻璃好好的,忽然間會碎裂掉落;房頂上還總是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真是嚇死人吶。沒辦法,賴老師媳婦偷偷去鎮上會算命的劉麻眼(盲人)家算了,劉麻眼就說他家招惹了貓鬼神,貓鬼神害他們家呢!
我停下腳步望著人行道上正在談論「貓鬼神」的四嬸嬸她們。我想說是我老從房頂上跑去賴老師家房頂,想看看貓兒會不會在他家院裡;是我老承他家沒人拿石子砸他家窗戶玻璃總是砸不爛……可是沒有人注意到我。四嬸嬸、楊家嬤嬤她們一圈人已經掉進了一種神秘莫測的境界裡,自顧壓低聲音,繼續神秘交談。
放學時,我看到幾個陌生人坐在我家炕前的沙發上喝茶,都是城裡人的模樣。我小心地看了他們一眼就跑到別的屋裡去了。
阿姐說那些人是賴老師家的親戚。他們來的時候,賴老師家沒人,阿奶就先讓到我們家來喝茶了。
阿奶真是的,賴老師那麼壞,她還一天抬了張笑臉,對著賴老師兩口子「阿舅!」「舅母!」地叫。家裡捏扁食、散攪團,搽涼粉,她都要給賴老師家送去一些!逢年過節,要去賴老師家拜節。連賴老師家來的客人,也往我們家裡讓……你看那個賴老師,心情好的時候還對著阿奶點點頭,心情不好了,就從鼻孔裡「哼」一聲,對阿奶愛理不理,連頭都不轉一下。
原來城裡上大學的賴老師的女兒春芽突然流鼻血不止,送醫院後被查出了急性白血病。春芽的老師和同學代表來賴老師家裡報信了。
我從阿奶口中聽到「白血病」三個字時,以為春芽的血會變成白顏色,只感覺神奇,並不知道那居然是一種絕症。
街坊鄰居好多好心人都到賴老師家看望賴老師,給他提供五花八門的驅除貓鬼神的驗方靈法。賴老師開始不信這些鬼神言傳的,但自打女兒得了白血病後,就全信了別人的話,別人叫他怎樣他就怎樣。於是,神漢巫婆進出他家成了常事,隔三岔五他們家會響起驅魔的鑼鑔嗩吶聲,像正月裡耍社火一樣。
我幸災樂禍地問阿奶:「是我家的貓兒變成貓鬼神禍害他們家嗎?」
阿奶舉起打我的手又放下了,嚴厲地說:「你再胡說,我拔掉你的舌頭!」
我就嚇得不敢再說了。
春芽後來出院了,回家休養。那時候賴老師兩口子,連同他的兩個兒子,神色都極為萎靡,一個個蔫頭搭腦的。阿奶也跟著他們一家人不停嘆氣,做什麼好吃的,都先急急地說:「先給隔壁兒的春芽送去點!」阿大阿媽捎回來的水果,她也是要先送一些給春芽吃。
那天阿奶回來說餵到春芽嘴裡的桔子瓣兒,她只輕輕抿一抿就吐出來了,怕是這丫頭時間不長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賴老師的媳婦急急地把阿奶叫走了,她說春芽不行了,讓阿奶幫著穿一下衣服……
春芽的死對賴老師一家的打擊很大。很長時間賴老師都面無表情,兩眼發直,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更沒有了往日和左鄰右舍站在人行道上激烈地討論說笑的身影。
我的「貓兒」的綽號遠播全校,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叫我「貓兒」,我也不計較,誰叫,我都答應。
可就是那天,那幾個討厭的傢伙又在我身後一齊跺著腳,對我嬉笑高唱:「貓兒有九條命!貓兒有九條命!」的時候,我發現賴老師定定地站在大門口看著我,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的眼光裡,仿佛我就是那個貓鬼神,令他驚懼萬分,又滿是不安、心痛……
這年春天,賴老師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然後每天都跑到山上的觀音廟裡去,阿奶說他皈依了佛門。
賴老師這一舉動驚壞了四鄰,他們無論無何不能理解,背地裡紛紛議論:一個老師阿麼會突然皈依了佛門?
賴老師開始變得很忙碌,他的手上多出了一串念珠,家裡設了佛堂,每天的誦經聲會順著隔牆飄到我們家裡來。
雖然我漸漸淡漠了「貓兒有九條命」這一想法,但是我的綽號「貓兒」!經久不衰,連大我好幾歲的賴老師的倆兒子,見了我都喊我「貓兒」。
那年正在上初三的姨奶奶的兒子——我們的四叔離家出走了,五六天沒有音訊。姨奶奶是阿奶的妹妹,阿奶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她一拍腦門說有了,到觀音廟找賴家「阿舅」算一卦去啊!
阿奶拿不了那麼多香裱紙燭及蒸的面桃、買的蘋果等獻食,執意要我幫她。我很不情願地提著一籃子東西送她去山上的觀音廟。
賴老師果然在觀音廟裡。他一一在貢桌前獻上阿奶帶去的獻食,點燃阿奶帶去的蠟燭……布滿皺紋瘦長的臉,在燭火的照耀下格外虔誠。阿奶在觀音菩薩像前焚香叩拜,我躲到一邊好奇地觀看。這時我發現賴老師在轉頭看我,那間幽暗又燭光閃爍的廟宇裡,他的突來的凝視,令我非常不安。
「魁兒!過來!和你阿奶一起給菩薩磕個頭,求菩薩保佑你以後考個好大學……」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柔和起來,叫著我的名字——魁兒。
「快過來啊!舅爺叫你哩!」阿奶一邊叫,一邊仰起臉討好似地對賴老師說:「阿舅,你看這個娃娃,他……」
看我半天沒有行動。阿奶站起來,走過來,一把把我拉過去,扯著我跪在地上。
賴老師敲擊手邊的一個金屬器皿,發出極為清脆的「鐺」一聲,開始為我們祈禱:「觀世音菩薩,你雲裡顯聖,霧裡跑馬,保佑她們這一家人利利吉吉、平平安安、病頭災難別到!阿彌陀佛……」
阿奶讓賴老師就四叔的事算過卦之後,賴老師給阿奶回了兩個面桃,送我們走出了廟門。
「魁兒!……」賴老師輕輕拍下我的肩膀,我愣了一下,轉身看他。
「魁兒,說來你可能不相信,其實,其實,我和春芽並不想害死你的貓兒的……」他躬著身子看著我,伸手扶扶眼鏡,蠕動了半天嘴唇。
「我們只想教訓教訓它……沒想到它就……」賴老師長嘆一聲,摘下眼鏡,掏出一塊灰藍的手帕擦起了眼角。
「我知道的,你不會相信吶……」他喃喃自語,低下頭又用手帕擦起了眼鏡。
看我望著賴老師不吭氣。阿奶伸手把我拉到了一邊。
「阿舅!貓兒的事情,你就別再思想了,也別再悔心!我們家那隻貓兒啊,它就是那麼個命!經不起教訓。這貓兒鬧出來的事情還少嗎?啊?」阿奶望著賴老師語速緩慢,說得真切。
一陣山風吹過,阿奶的幾縷灰發被風掠起……
「阿舅,這兩年你發動大家捐錢捐東西,給鎮上的貧困戶解危難,你引來大老闆捐錢修學校,幫助「五保護」老漢拉煤過冬……這些全是救命幹好、行善積德的好事啊!貓兒也不會再怪罪你的……」阿奶繼續說。
賴老師還是一副沉吟的樣子,沒有再說什麼,蕭瑟的秋風中,他的身影顯得很單薄。
阿奶再三告辭後,領著我下山了。路上我仍一言不發,面無表情。賴老師做的那些好事,我也聽說過。那些好事和我家的貓兒沒有關係,賴老師永遠是要了我家貓兒的命的兇手,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的……我恨恨地想。
阿奶說賴老師到底是識字人,有文化的人學啥,啥就能學成。連算的卦都那麼準,他說你四叔藏在同學家裡,第三天會自己回來,看!真的應驗了啊!阿奶說這些時,臉上寫滿信服,似乎賴老師就是那觀音菩薩的化身。
時間過得真快,我上五年級了。
鎮上突然通知,我家附近這片地讓給了開發商蓋樓,我們都被安排在拆遷之列。拆遷小組挨家挨戶地做工作:計算補償費用、籤訂拆遷合同、確定拆遷時間,但明顯地,拆遷補償太不合理。
街坊們互相觀望,誰都不願挑頭籤訂拆遷合同。阿奶悄悄說我家也先不籤合同,再等等看,看賴家阿舅家有什麼動靜。
果然,賴老師說,大家先不要忙著籤字,我替你們反應意見。
於是,大家就看見賴老師鎮上一趟,縣裡一趟地跑,滿懷信心地告訴大家,快有個好的結果了……
那天,我和阿奶站在家門口,看見拆遷小組的人魚貫而入,走進賴老師家的大門。沒上一會兒功夫,那些人又紛紛驚慌失措地走了出來。緊接著賴老師的媳婦急急地跑出來,阿奶連忙迎上去問舅母,阿麼了啊?……
阿奶慌慌張張地拉來一輛架子車,大叫著阿姐和我的名字,讓我們快來幫忙。
阿奶和賴老師媳婦使出渾身力氣,才把奄奄一息的賴老師抬上了架子車。
阿奶像頭老牛一樣氣喘籲籲地在前面拉著架子車,我和阿姐在後面推,賴老師媳婦一邊扶著車,一邊飲泣。二十分鐘後,賴老師被我們拉進了縣醫院。
我們一家人就這樣陪著突發腦溢血的賴老師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兩天後,賴老師因搶救無效撒手人寰。
阿奶穿著藍布長衫去給賴老師的喪事幫了好幾天的忙。
那天清晨,在親友們的哭喊聲中,賴老師的棺木被拉去賴家老祖墳安葬了。
而後,我們按新的補償標準,籤訂了拆遷協議。
那以後,阿奶一有時間,就會自言自語:「賴家阿舅,多好的人啊!他為我們這些隔壁鄰友爭來了補償款,自己卻一蹬腿兒走了,丟下孤兒寡母三個人。唉!出殯那天,賴家舅母哭得可真傷心啊!大兒子剛剛找到工作,連媳婦都沒娶,老二還在念書。倆兒子都還沒「成功」呢,頗煩吶!
「阿奶,賴舅爺家遭這些禍,是不是因為他害死了我家的貓兒?世上真有貓鬼神嗎?」我突然想起賴老師做的種種好事來,一種悲哀無端地從我幼小的心中升起。
阿奶答非所問地說:「哎!貓兒有九條命,人只有一條命,只有一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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