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是一篇有趣的分析。落筆之前,我要解決作者和讀者彼此的情緒問題。
首先,因為在英國生活久了,你會捍衛「罐頭是最新鮮的食物」這個觀點。作為作者要時刻警惕這樣的沉溺。其次,作為讀者的你,也要避免急於反駁的衝動,「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請聽我說。」實際上,這兩種情緒都代表一種傾向或者問題:你永遠都不懂我。
作為在英國的中國人,是否有資格談論歐洲?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猶豫了很久的念頭。從2014年開始,筆者利用假期,在歐洲旅遊,特別是對於地中海地區的觀察,逐漸明白另一個「中國」的存在。實際上,地中海(Mediterranean sea)中的Mediterran就是來自拉丁語「中土」的意思。古希臘和羅馬的歷史發源於此,阿拉伯帝國的走出去,就是在地中海沿岸,包括南歐與北非,進行漫長了衝突與繁衍。即使是英國的高峰大英帝國時代,也是以羅馬帝國的繼承者與捍衛者自居。
圖註:地中海沿岸,歐洲有11個國家,亞洲有6個國家,非洲有5個國家。包含西班牙、法國、摩納哥、義大利、 馬爾他、希臘、土耳其、敘利亞、埃及、利比亞、摩洛哥等。
在歐洲,地中海是一個長期被忽略的地區,它們是富裕的北歐與西歐人度假勝地,它們的偉大隻存在於歷史與博物館,然而隨著英國的離去,歐盟理想的動搖,歐洲人似乎應該準備回答一個問題:如果當法國不再如往日那般充滿進步主義的理想,當德國的經濟無法勝任未來歐洲發動機的職責,那麼歐洲的中心會從西歐轉移到地中海嗎?
希臘新總理
右翼的勝利給希臘帶來了一絲曙光。希臘新總理米佐塔斯基來自希臘政治世家,曾祖父、祖父是希臘議員,其父是希臘前總理老米佐塔斯基。從2009年金融危機開始,希臘墮入了嚴重經濟衰退的深淵。實際上,脫歐也是希臘擺脫困境的一個選擇,所謂Grexit。聖誕節期間,筆者在希臘度假,在經過的多處地方發現了Boris(鮑裡斯)的塗鴉,這顯示英國脫歐的成功受到一些希臘人的歡迎和認同。2019年7月,當BBC女主播採訪這位帥氣精幹的新任總理,肢體語言幾乎是挑逗加挑釁,試圖從他口中套出對歐盟的非議之詞。米佐塔斯基以高超的語言技巧和溫和態度,舉重若輕地避開了所有陷阱。11月份上海進博會,希臘總理成為少數西方國家出席的領導,這意味著希臘對未來中國關係的重視,而希臘也將成為中國進入歐洲的又一個門戶。
希臘以人均國民生產總值26000美元,位居世界第51位,綜合實力屬於中等發達國家。然而,筆者在大雅典區和伯羅奔尼撒地區的旅行見聞,時刻感受到希臘處在一個百「廢」待興的關口,其二線城市發展程度,與90年代中後期的溫州類似,畢竟高達60%的年輕人失業率是嚴峻挑戰。與筆者遊歷過的葡萄牙、西班牙相比,希臘的基礎建設要差很多。米佐塔斯基會不會給這個國家帶來變化,這是一個令人期待的問題。
義大利五星運動失敗
義大利五星運動的崛起與殞落,對於英國人來說,最大的看點是一位潛在的脫歐同盟的消亡:義大利疑歐派政客薩爾維尼。義大利五星運動由義大利喜劇演員格裡洛在2009年發起,核心信念之一就是疑歐,反對歐盟權利擴大。薩爾維尼不是義大利五星運動的核心人物,但是他與五星運動結盟,使得他與五星運動發起人之一迪馬約聯手,架空了總理孔特的實權。2019年8月,時任義大利副總理兼內政部長薩爾維尼,發起了對時任總理孔特的不信任案,企圖通過一次臨時大選,讓自己出任總理。可惜功虧一簣,孔特與左翼的民主黨達成協議,重組內閣,本有希望成為義大利鮑裡斯的薩爾維尼出局,這代表著義大利五星運動和潛在的脫歐運動在2019年隕落。然而,在英國脫歐期間,義大利五星運動和薩爾維尼反移民、疑歐的立場和政治努力,聲援和激勵著很多英國脫歐派,使得他們相信歐盟的瓦解並不是沒有可能。
告別默克爾
2019年,德國總理默克爾接見外賓時候,出現三次長時間不由自主的顫抖現象。2019年聖誕前,《衛報》發表了題為《為了德國和歐洲,安格拉·默克爾必須離任》的評論,直指德國在今天的歐盟與國際格局中面臨的挑戰,在默克爾執政的14年裡,德國享受了一個歐洲國家最美好的時光,以至於忽略它自身面臨的巨大挑戰,而默克爾挑選了自己繼任者AKK(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試圖延續這種舒適感。但是,面對川普和中國崛起,德國還缺乏足夠準備。
默克爾的繼任者AKK似乎也覺察到挑戰的壓力,在某種程度上,她已經準備和長期舒適區做一些切割,特別是因為長期的中左帶來的政治正確,她的名言之一就是,「中性洗手間就是給那些不知道自己該是站著小便還是坐著小便的男人準備的。「如果你看過一些德國喜劇的話,你會體會到這樣的笑話在德國傳統中的魅力。德國是否會出現一股糾正左傾的政治潮流,是2019年留給世人的一個懸疑。在這個背景下,告別默多克的德國人,會向英國尋求一點改變的靈感嗎?
馬克龍的地中海夢
與默克爾相比,馬克龍更像是一個領跑者。早在2017年的聖誕節前,馬克龍試圖恢復法蘭西的愛國傳統,鼓勵年輕一代向國旗敬禮。在2018年11月,法國黃馬甲運動開始,持續到2019年12月還在繼續,馬克龍採取了與黃馬甲運動對抗的策略,一邊與抗議組織進行談判,另一方面支持警方對抗議者採取嚴厲措施。馬克龍的這種強硬手段,令人想起80年代柴契爾夫人對英國礦工示威的鐵腕鎮壓。
馬克龍是1977年生人,但是在國際舞臺上的縱橫捭闔,高出常人一籌。2019年11月,馬克龍就批評北約正在經歷腦死亡,呼籲北約要重視歐洲安全,重新考慮北約與俄羅斯關係,其潛臺詞就是北約不應該成為美國在歐洲對抗俄羅斯的前哨。與此對應的就是馬克龍最具野心的「地中海夢」。法國的「地中海夢」在十年前就是薩科齊的地中海外交,馬克龍繼承了這個政治遺產,試圖推動地中海沿岸國家合作與繁榮。筆者這幾年在地中海國家的遊歷,這是一塊充滿歷史自豪感的土地,然而暫時還沒有人告訴他們未來可以有什麼樣的願景。
西班牙加泰隆尼亞公投
在西班牙,巴斯克和加泰隆尼亞是致力於獨立運動的地區。2006年隨著埃塔組織與西班牙中央政府的和解,宣布永久停火,來自巴斯克分裂主體的恐怖襲擊,基本上消除。但是,加泰隆尼亞卻以更加厚重與溫和的手段尋求自己的獨立。作為西班牙經濟最為發達地區(面積僅佔6.3%,人口佔15%,經濟佔20%),加泰隆尼亞尋求獨立運動,源遠流長,英國作家奧威爾當年參與西班牙內戰,就是支持加泰隆尼亞地區對抗佛朗哥獨裁政府。
2017年9月,加泰隆尼亞地方政府舉行獨立公投,投票表決結果顯示大多數加泰隆尼亞人支持獨立,但是西班牙中央政府迅速否決了這項公投,並採取了「阿努比斯行動」,系統鎮壓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加泰隆尼亞人與西班牙中央政府對抗延續至今。
值得玩味的是,2019年10月24日,西班牙前獨裁者佛朗哥墓葬移出西班牙烈士谷,遷往一處國家公墓。此次遷移墓葬的背景,耐人尋味,也反映了西班牙人對佛朗哥和國家統一的態度。佛朗哥家族是西班牙軍人世家,佛朗哥出任西班牙政府主席36年,烈士谷本是佛朗哥為緩解國內矛盾所建,埋葬著西班牙內戰的死難者。佛朗哥去世後,也葬在此處,成為西班牙右翼勢力的聖地,參拜人群至今不絕,引起左翼勢力不滿和抗議我。佛朗哥雖然背負獨裁者之名,在西班牙民間依然受到推崇,特別是他對於分裂勢力的打壓,不遺餘力。
馬爾他暗殺
圖註:調查記者卡魯阿娜·加裡奇亞2017年在她自己的汽車上被炸死。她生前披露過馬爾他最高級政府官員的腐敗問題。
馬爾他本來是地中海一小國,當下以歐洲富人的銷金窟著稱,洗錢成為該國一大隱形產業。2017年馬爾他女記者加裡奇亞遇害,一度成為懸案,雖然警方逮捕了三名嫌疑人,審判卻遲遲沒有進展。在2019年11月,加裡奇亞案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馬爾他當地一名賭場老闆被捕,馬爾他全國迅速掀起了抗議浪潮,現任總理宣布辭職。加裡奇亞謀殺案揭開了馬爾他歌舞昇平之下黑金政治的面目,這黑金政治其中就是馬爾他政府內部貪腐和裙帶關係。
馬爾他歷史上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在1964年獲得獨立,但是馬爾他也是採取類似英國西敏寺代議民主制度,國內也是兩黨制,中左的工黨和右翼的民族黨(馬爾他國民黨)輪流執政。然而,在左與右的意識形態之外,馬爾他對於英國來說,卻有著另外一層特殊意義,就是親英還是親歐的取捨問題。馬爾他的黑金泛濫讓英國右翼媒體異常興奮,報導不遺餘力,讓一個離開英國的前殖民地在歐盟中的處境,喚醒本國民眾的脫歐意識。
土耳其的大國化
2019年對於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來說,是一個觸底反彈的年度,這也使得土耳其距離歐洲和世界舞臺的中心位置更加接近幾步。土耳其至今沒有被歐盟接納,埃爾多安卻已經提前在行使一個歐盟大國在地中海和中東地區的職責。2019年10月,川普決定從敘利亞撤軍,土耳其迅速填補權力真空,往敘利亞境內推進三十公裡,將心腹大患庫德人武裝壓縮在國內之外的走廊地帶。
作為今日國際舞臺強人,埃爾多安的神奇之處在於他的野心。在敘利亞問題尚未完全解決,土耳其在中東地位尚不明確的情形下,他已經轉頭介入利比亞,他在12月26日宣布將向利比亞派遣軍隊,以響應利比亞當政的的黎波裡政府的要求,來對抗來自班加西的反政府武裝的進攻。目前的黎波裡政府是聯合國承認的合法政府,而班加西的反政府武裝是由前卡扎菲的將軍領導,在軍事上佔據優勢。
埃爾多安在地中海左右出擊,盡顯強人本色,這在土耳其自國父凱末爾之後,絕無僅有,直追歷史上奧斯曼帝國的蘇丹蘇萊曼大帝。2016年,埃爾多安遭遇一場軍事政變,雖然政變最終流產,但埃爾多安在國內遭遇到的挑戰也達到了一個極點。2019年3月和6月的伊斯坦堡市長選舉,埃爾多安的正義與發展黨候選人以微弱優勢敗給了共和人民黨候選人,這個曾經是埃爾多安政治搖籃的位置,也被正義與發展黨控制了近十五年。之後埃爾多安否定選舉結果,6月份重新選舉,最終共和人民黨再次勝出,並超出對手10個百分點。當時,土耳其內外猜測埃爾多安苦心經營的「帝國」是否會解體,2019年,隨著川普推行美國優先的策略,埃爾多安在中東迅速抓住機會,將自己和土耳其在國際舞臺上利益最大化,也扭轉了自己在國內的頹勢。
2019年的歐洲,在一個在英國的中國人眼裡,並非是一個要棄離之所。應該說,英國在經過長期的決策之後,選擇擁抱一個更加有盎格魯撒克遜色彩的圈子,對於歐洲大陸採取了一種靜觀的立場,而歐洲大陸,因其文化與歷史的豐富性,使得它在未來的道路上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可能性,如果關注歐洲,2020年將是一個信息量巨大的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