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我選擇成為一名攝影師,走遍有名之山無名之水,我的作品也陸陸續續登上了小雜誌和不知名網站。儘管名不見經傳,可在我眼裡,這些照片如同紀實組詩一般,記錄著祖國博大瑰奇的山川河流,也記錄著我短暫的藝術羈旅。
其中一組攝於甘肅甘南的照片,即使時隔多年,還帶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懷念縈繞在心頭。
這組照片拍攝於2013年,那年的我20出頭,帶著渾身的青澀和勇氣,背著相機一頭闖進了甘肅。
涇水清,渭水黃,先秦時期,這裡絕不是什麼豐草長林的宜居之地。諸戎環伺,六國敵視。在這樣嚴酷的環境下,秦依舊東出天下,完成了統一偉業。他們靠的是什麼?我想靠的是血氣、堅韌和勇敢以及對富強安居的渴望。
我敬重甘肅,在此遊居了很久,在素有「秦隴瑣鑰,巴蜀咽喉」之稱的隴南,我在鏡頭裡描摹麥積山蔥鬱滴翠的沉沉山嵐;遊走武威、酒泉、張掖、敦煌──絲綢之路衝要之地的榮光與一帶一路的新策重合,在歷史的疊影中我仿佛嗅到了漢武帝賜給霍去病將軍的美酒芳香激蕩,又有飛天起舞妙音奏樂相合,悠悠駝鈴聲從大漠深處傳來……鳴沙山月牙泉的落日餘暉,被我定格在取景框裡,祁連山起伏千裡肅肅銀霜,黃河轉彎處是華夏母親的胸膛,包容著大漠的蒼涼。
走到甘肅秦安縣的第十天,蹲在山頭的小土丘上,我拍到了第一張頗為得意的照片,那是一處山谷,群山環抱著一處廣袤草灘,羊群如片片雲朵粘連在綠色的草地間。誰也不敢大聲吆喝,原始的寧靜總是讓人不忍心打破。彼時日頭初升,頭戴紫金冠,風過草灘如大儺吟唱,金輝折射在薄霧裡,投下了一片溫柔聖潔的天光,我找好角度和光線按下快門,將此定格。這張照片後來被某知名雜誌選用了,成為我攝影生涯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
我愛極了這裡,與人相合的地域總是能激起更多靈感,於是我決定多在這裡逗留幾天。
借住在當地的百姓家裡,羲裡媧鄉的秦安人好客,夜晚燃起篝火,老人支起弦樂,喑啞的嗓音反倒應時應景,我歪著頭看著他們,心想我真奇怪,不愛絲竹仙樂,卻偏偏喜歡這喑啞嘲哳,混著羊屎蛋味的山歌村笛。
當地人同我講,秦安窮,以前更窮。儘管百姓努力耕地勞作,秦安的貧困依然是當地人心裡的陰霾。
秦安人不會一直窮下去的,他們說,自從2013年開始,秦安來了一批天津的扶貧幹部,他們的普通話裡夾雜著海河水波一般的鄉音。這些人很好,他們走訪秦安大大小小的鄉村,家家戶戶的情況被他們記錄在冊。
秦安人雖然說不清,卻明白這些來自天津的幹部是響應國家號召,來這裡幫助他們的。他們說我和這些人是老鄉,所以我就是這裡的貴客。我看著他們質樸的笑臉,在想他們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些人紮根在這裡,將為這裡創造奇蹟。
當地有個叫河雲的小姑娘,十五六歲,如同草原上絢麗的鮮花,明亮的雙眼包藏星辰,她是自雲霧山上吹來的清新泠冽的風,穿過山嵐曠野,吹進我的心裡。同為女性,我熱烈而真誠地讚嘆她未經雕琢璞玉一般的美麗。我想起了多年前在老師的畫室裡,面對一幅寫實油畫,我偷偷揭開蓋著的雲紋錦繡的羅布,所窺見的是草原少女的臉,那美麗跨越千裡,滿載憧憬與驚豔,走到我的面前。
河雲沒有上學,每日幫父親放馬。在廣袤無垠的草灘上,她騎在馬背上,穿著一件紅色的衣袍,長發編成細辮散在腦後,迎面而來的風撩起她的鬢髮,露出飽滿的額頭。她揮動馬鞭意氣飛揚,雙腿夾緊馬肚,俯下身子握緊韁繩,在一處山坡上俯衝下來,群馬隨之奔騰,數量不多卻足以營勢,馬蹄颯沓激起煙塵。
我在當地老鄉的幫助下,將河雲放馬的場景拍成了視頻,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臨走前我問河雲有什麼夢想,她搖搖頭,天真地說,我有爸爸媽媽有馬,我想上學。
回到天津後,我將河雲放馬的視頻傳到了網絡上,我的本意是希望女性的美──不只是都市麗人的美被人承認,來自草原裡美麗的河雲,她在馬背上的英姿,也應該被大眾看到。
沒想到的是,視頻在網絡上小規模「火了」,源源不斷的私信和問詢紛至沓來。其中真心者有,私心者也有。有人質疑作秀,也有人想利用河雲的商業價值獲利。幸而當時是2013年,自媒體時代還未到來,可這件事依然打破了河雲一家平靜的生活。我為河雲郵寄了一些書本和衣服,還附了一封道歉信。
此後的幾年,我不知河雲的消息,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麼,我親手製造了麻煩,卻無法結束亂象。於是我自我懲罰般的放棄了自己的攝影夢想,龜縮在格子間裡做著我最不喜歡的工作。
七年之後,一條甘肅秦安縣摘掉貧困縣帽子的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起那跨在馬上的小姑娘河雲,我迫切的想知道這些年的山鄉巨變中她還好嗎?
我當即訂購了通往甘南的車票,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翻出了當年的相機,一如七年之前,重新拾起勇氣,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跑出了家門。
登上火車,躺在臥鋪上,車輪壓過鐵軌的聲音隆隆作響,我看著上層床板斑駁的痕跡,思緒飄忽,秦安縣現在怎麼樣了?我見到河雲該說什麼,她生活得咋樣?這些年有沒有怪我?
幾天的跋涉後,我終於再見秦安。那時我腦中有這樣一個聲音:秦安大不相同,秦安一如從前。
這並非自相矛盾,秦安變了。從低矮的小屋變成了一排排整潔堅固的民居。在我的印象中,秦安街面上是沒有多少樹木的,而如今的秦安,大小樹木排開在街道上,是村人宜居的上善之選。矗立在老村裡的時代記憶館將秦安人七年間脫貧致富的奮鬥歷程鐫刻在此,我遊覽了此處,我看到這裡盤桓著秦安人的夢與鄉愁,是無數秦安人掙扎在泥濘田壟上的吶喊,要富強,要小康。黨和人民心系秦安,他們聽到了,於是來了。在這片並不避風的山梁上,播撒了希望的種子,脫貧幹部一戶一戶走訪落實,精準扶貧,授之以漁,讓秦安人終於富了起來。
秦安又沒變,這裡的村民還是那麼淳樸敦厚。一如從前的篝火明亮,異鄉老人的山歌依然撩動我的心弦。在村幹部的帶領下,我終於找到了河雲,不是在馬背上,不是在草坡上,也不在田埂上。我倆會面的地方,是秦安縣當地一所中學的接待室裡。
河雲站在我的面前,她長高了,音容未改,爛漫如前,她跑過來開心擁住了我,她流著淚告訴我,她上學了,她的弟弟上學了,隔壁姐姐妹妹也上學,她們村的孩子都上學了。
在當年河雲放馬的那處草灘上,我掏出相機為河雲播放了當年給她帶來困擾的放馬視頻。這句遲來的抱歉終於在七年後我對河雲說出。
她搖搖頭:「我感謝姐姐還來不及,怎麼會怪你呢?」
河雲對我說了這件事的後續,那些關於深沉的遠慮與善意的故事。
當年河雲一家面對網絡的關注,的確手足無措,卻從未怪我,他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當下的困境。這時,當地的扶貧幹部找到了河雲一家,他們幫河雲一家謝絕了外界的過度關注,幫河雲擺脫了困境。在了解到河雲沒有上學後,儘快為河雲辦理當地學校的入學手續,讓河雲和河雲的夥伴們如願以償接受了九年義務教育。並且告訴河雲,如果她願意,可以參加當地的旅遊宣傳片拍攝。
從此,河雲終於從馬背上走到了課堂裡,和無數孩子一起享受著義務教育帶來的紅利。
聽完河雲的話,我轉過身背對著她。我知道我為何流淚,卻難以解釋為何眼淚來勢洶洶。可以想像,扶貧幹部們紮根貧困縣都做了些什麼,他們在這條艱難的道路上提燈探索,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想方設法幫助當地百姓找到致富的道路,他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然後一種一種將可能變為現實。
河雲還是那麼美麗,她從馬背上翻身下來,穿好校服和我一起仰面躺在草灘上。
我問她:「你還騎馬嗎?」
「當然騎啊,我要好好上學,也要好好騎馬。將來,等我完成學業以後,我要做好秦安的旅遊宣傳,將脫貧幹部們留給我們的東西,一直流傳下去?」
「東西?什麼東西?」
河雲笑笑說,「自強不息的精神和希望啊,老師說,這才是他們留給我們的永恆的財富。」
我又看向她的眼睛,那裡星光熠熠。
在甘南大地上,秦人東出函谷成就一統偉業;漢唐商旅在絲綢之路上求富求強,儘管鄉關何處的篳篥聲咽,可絲綢之路的富庶名垂青史。如今扶貧幹部幫助河雲這樣的秦安人民在求富強的路上不息奮進,終於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
太陽慢慢地從遠處的地平線落下,夕陽的餘暉將遼闊的黃土高原染成紅色,閉上眼睛,我眼前出現黃土高原百姓脫貧致富微笑的模樣……真的是,脫貧摘帽是新生活、新奮鬥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