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參加兩岸青年原創金曲大選定評會
2017年,你好臺灣網與臺灣銀河互動網路股份有限公司共同舉辦「青春頌——2017兩岸青年原創金曲大選」活動,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網際網路、手機客戶端等,向兩岸青年發起邀請,徵集歌曲,其間,共收到原創音樂作品三百餘件。
我作為評委,參加了作品的複評和終評,聆聽了其中一部分作品。下面,我就以入圍十強及獲得評審特別推薦獎的11首作品為例,談談我對這些歌曲的印象。
參與評審活動,除了要挑選出其中最優秀的作品,我還關心兩個問題:
一、 現在的青年們在關心什麼?
二、 兩岸歌曲創作有什麼不同?
現在的青年們在關心什麼,似乎不是個有效的問題。想了解這個問題,上網看看不就得了?比如,每天打開手機,微信朋友圈各種信息撲面而來:吃喝拉撒睡,羨慕嫉妒恨,左中右互搏,八卦謠言段子,自戀自戀自戀自戀……
但我想知道的,是人心裡的狀態。你在關心什麼,當用一首歌來表達時,這關心非常鄭重,非隨性而為,是一種深層的、非常慎重的考量。歌唱是人類最高的抒情狀態,當你的感情、意念、想法需要用一首歌來抒發,這抒發便不一般。能進入這個狀態的,往往是心之所系的根本,心心念念的極致。這與社交圈的閒話可不一樣。社交圈雖然洶湧,撲天蓋地,但難不成是表象呢?面對人類心靈這個題目,每天數以億次的點擊,倒可能是假問題,是「不是問題」,是未觸及,是假象。
我聽到這其中的第一首歌,是《木南橋》,當時就把我驚了——張俊銘、趙崇月這首男聲二重唱,一時令我正襟危坐,凝住心神,端正對視這兩岸徵集來的歌曲。我最關心的兩個問題,之所以會產生,也部分地由於這歌曲而起。
《木南橋》唱的是北京一個小地方。木南橋是什麼橋,橋在哪裡,我問一些長年生活在北京的人,也都是一臉霧水。這座人所不知的橋,在作者的心目中卻有著無比的分量,因為生於斯長於斯,日日看橋,日日過橋,這橋與人,生活與歲月,已融為一體。
這首歌唱的是歲月,但與許多歲月之嘆不同,它唱歲月流逝,看似悲涼,卻並不產生「歲月是殺豬刀」、「天地是肅殺之力」的悲傷。它在歌唱,這歌唱上升,最終升騰起的,濃濃包容一切的,是天地生我養我保我護我的自然的正氣。
「世界已冰凍三尺/木南橋永遠春天/我會等待著你/裝作一副幸福的樣子……世界清晰又模糊/你看木南橋春色無邊」,這是它的副歌。你聽,歲月似無情,歲月又似有情,人生代代充滿生機,這才是《木南橋》最終的立意。
這首歌有每個人心裡都有的那份惆悵,更有每個人心裡都有的那份肯定,有生活瑣屑、地方風情與時代現實若即若離的關係,難得的是更有那份沉靜,那份暖意,那份憐憫,那份愛,是沉靜、暖意、憐憫與愛將一切收起、籠蓋,像木南橋上空、舊街巷四周平淡而和煦的陽光。隨手拈來卻經過了歲月篩選的場景,充滿了細節感、經歷感、真實感、踏實感。細緻入微的作曲,雖屬民謠套子,但處處見手工與錘鍊的精心。
後來我得知,木南橋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門前的小橋,張俊銘、趙崇月是兩位在校就讀的學生,是兩位對音樂懷有夢想的青年警察,他們組了個二人組合,隊名就叫「南裡」。
《那年》也是時光之嘆。作者秦玥,是獲獎者中年齡最小的,今年剛滿16歲,來自中國音樂學院附中。年齡最小,詞意卻最古,秦玥的作詞,用了不少古典詩詞的詞彙。少年強說愁,通篇時見青澀生硬,但也還有古詩詞的現代化、口語化嘗試,所傳達的不只是複製古人意境,也還有於古於今未曾寫出的些許新意。題為「那年」,寫的其實是「年年」,有時間連連綿綿的感覺,有愛情生生世世的懷戀。一曲未了,又有年少無知,放眼一望萬事皆似錯愕的茫然。作曲使用了同音符、一度二度音程的小跨度和三連音、十六分音符連綴的曲式,句尾採用蕩開的處理,來構建那種連連綿綿、生生世世的幽情。
《逝年》的詞曲作者洪煒勳、沈俊傑、章誠軒,是臺灣的校園作者。聽聞此曲,會有一種「特別臺灣」的印象。這歌曲達到的境界和水準,一般來說,是大陸校園作者作不來的,但臺灣學子就特別擅長。它不是很張揚,無論題材還是表現,都不鋒芒畢露,但完成度極高,好處、妙處全在細節裡。這首歌像成熟的商業歌曲,簡直可以直接由唱片公司生產出來,投放到各電臺的榜單上,但是又不乏真生命的真意。
《逝年》跳出了年輕作者的作曲格局,全曲為ABCBCD結構,展開有序,水到渠成,滴水不漏。其作曲上的才情,曲調的變化把握,特別值得肯定。音樂上情緒有幾次變化,表達都很到位。曲調不奇不誇,不炫耀,但又很有味道。歌詞話多,但失之一般化,缺少提煉——這是它最大的不足。
「逝年」,意即大學相聚的數年光景,就要告別,但「逝」不是離開、結束,而是人生另一階段的開啟。作品將大學相聚數年裡的歡笑與淚水,化為勇敢向前、「還會更精彩」的動力。一首畢業驪歌,強化的並非散席的感傷,而是寄語未來的堅定希望。
時光,聚散。一段相聚,一段別離。一程結束,一程再起。這是兩岸學子多有的共同情結,是此次徵集作品中最大的母題。藍雪婷,一位即將畢業的大陸大四學生,也寫了這個主題,面對著即將來臨的新生活,作者將自己比為蒲公英,即將隨風飛揚,她幻想著解開束縛,重新找回自我。
《蒲公英》有一種「療愈系小清新」的格調,如果按哥特/Indie搖滾樂隊的編制編曲,一定會非常合拍。這是一個愛做夢的女孩,未知與陌生,緊張與不安,也一樣適合造夢。夢是涼的,也有些冷,但主色調是彩色的,仍然是一個童話世界。「自己認為美好的事物都能夠有能力串聯起來,就好似沒有任何束縛」,藍雪婷這樣描述自己作這首歌的感受。
《木南橋》《那年》《逝年》《蒲公英》,都是事關流年逝水,緣聚緣散,與以前這類歌曲比較,也沒有太大不同。看這個世界如此變動不居,翻雲覆雨,像是早已脫胎換骨,離地而去,結果骨子裡還是那個樣子:校園還是那個校園,學子還是那個學子。像《木南橋》裡唱的:「世界已冰凍三尺/木南橋永遠春天」。當然,還是有一個較大的變化:這一群學生代表,如果代表了一代人,那麼這代人有一種更平常的、基本上屬於樂觀的處世態度。面對流逝,面對變化,面對未來,他們不慌不忙,似乎沒有感到太大的壓力,不見生命的苦痛傷痕。
定評會李皖點評兩岸金曲
這次徵集來的歌曲,體現在入圍十強中的另一個大類,是情歌。
《午》是復旦大學本科生牛佳鈺創作的,用這些年在年輕人中時興的R&B曲式,表達對異地求學的那個「他」的思念之情,將一段思念中的午間時光化成了心緒和旋律。作品顯示了個人化的R&B色彩,作曲很隨性,似張口吟哦而來,因而有自傳性,真實得以具現。但另一方面,精粹度、藝術張力就有欠缺,R&B式轉音突出,對中文是個扭曲;所喜韻味不錯,有一種單純而明亮的美感。詞作很清淺:思念就是思念,猜疑就是猜疑,喝的吃的聽的看的想的,是什麼就是什麼,平鋪直敘,隨口唱來,很直白,很真實,連個比喻都用不著。
海峽另一邊洪煒勳詞、洪煒勳/章誠軒曲的《告白》,與牛佳鈺的《午》這一點很相似——旋律創作應該都是唱(謅)出來的,純屬業餘,但是又簡單通透,充滿了爆發力和感染力。之所以有創造,是因為不得不創造。《告白》音程跨度開闊,峰巒起伏,尤其副歌,情緒的噴薄充滿了力度。在歌曲的情感熾熱這個品質上,《告白》超過了許多技巧更為高超的其他作品。這才是歌,真正的歌!
《告白》的旋律,與鋼琴相合,貌似有一種鋼琴型旋律的影子,我想,這應該是後期專業加工的結果。當男孩喜歡一位女孩,卻不敢輕易行動,只能選擇默默喜歡,默默注視……《告白》於是發生了,唱出屬於初戀的那種情感:愛的萌發、悸動,純潔的隱情、暗戀,正是青春最美的詩篇。歌曲最後那一聲吶喊,擊穿了一切,既表露了內心水位的高度,是洪水就要突破堤壩的那一瞬間的力道,也是男孩就要勇敢告白的最後的克制和勇氣。詞寫得很幼稚啊,但這種幼稚,與那一份初戀的稚拙,倒也是吻合。
溫柔敦厚——在表達情感時,在表露愛情時,聽臺灣作品,這個詞總會跳出來,給我以提示。它是臺灣青年的特質,源於中華傳統,十分鮮明,純正深厚,與大陸青年有異。一種顏色像是詩三百、古書的顏色,另一種顏色像是《時尚》中文版,東西交匯、時代更新諸色紛陳。就是在這首似乎毫無文採的《告白》身上,從那曲調裡,也看得出臺灣青年隸屬於前者的人格底色,像穿著中山裝的少年。
《登出》(黃國庭詞曲)也是一派溫柔敦厚之風。它表達的情感很新,表面看是感傷情歌,深看卻不同。首先你會發現它表達新穎,歌詞和曲調都有時代感,對情歌詞彙表有刷新。再深看,會發現它唱的,是在這手機互聯時代網絡與現實之間的撕扯:多重人格,多種扮演,愛恨交織,舉事頻繁,貌似輕快,傷害很深。登出,登出,登出,卻有多少事,無法登出?終於發現網絡之網,沉陷如中盅,如掉入深淵,你其實就是你,我其實就是我,卻還無奈地一次次、一天天,在網絡中扮演,在現實中登入登出。
《登出》取ABABC結構,總體上有戲劇性,展開很充分,結構很完整,旋律有新鮮感。節奏看起來是常規套式,但做出了活力。
它非常有感染力,惜之歌詞不透徹,未達到銳利程度。現實烏烏沉沉如厚厚幕布,就是沒劃破,就是劃不破。這表相的虛假,正等著一聲棒喝,震碎幻象。
龔敬文《寶貝》也是情歌,不同的是他對戀人的情,已經轉變為對家人的情。兩人分隔兩地,歌唱者滿心是守護家人的深願。相思雖然苦,卻還是甜甜的。最深的情緒不是怨情,而是寶貴的親情,是欲施以寵愛的暖意。
《寶貝》曲風活潑,有化出的、化境的R&B味道。在這次徵集中,龔敬文這位作者是音樂水平高超,又充滿靈性的,非常突出。我們期待一次歌曲徵集會有全新的東西,這次徵集中全新的東西,就出自龔敬文。
他還寫了《餓了》。
只從音樂聽,這《餓了》的調調與其他徵歌迥異:節奏趣味和節奏驅動在作曲上起了最主要的作用。「第一個音符響起,就註定它與拖沓、平庸絕緣。」(授獎詞)
音樂的靈魂,是一股不羈的生命。《餓了》詮釋了這種精神。它強烈的感染力,將鄙陋文字甩開,本質上來自音樂本身。詞曲的配合,旋律與節奏的配合,都達到了完美的程度。
這首歌唱的是對音樂的摯愛。傾聽音樂和創造音樂,對這一個人來說,就像是吃飯,就像是對吃飯的需要。餓了,我又餓了,我要自己去做——對「整天在笑整天在鬧」的不滿,對靈魂那一種吃飯的需要,騰躍而上,很強烈,很熱烈,很驕傲。
《借我》是另外一首不太一樣的徵集歌曲。曲作者付根,與絕大多數的應徵者不一樣:其他人都是新手,他是老手,對音樂的浸染成熟老道。樊小純的詞,寫給木心先生,付根將這詞譜成曲。藍調的調,中國的詞。詞風完全是中國詩風,曲風基本是美國藍調,但合之甚妥帖,中美完全交融。
《借我》立意奇特,主題將明未明,耐人尋味。這是失落,是悲歌,但作風灑脫,格調高邁。它有世相,有情懷,有個人情,也有時局意,其人生感觸深刻,道人所難道。
以上是十首入圍十強的應徵歌曲,大陸臺灣各居其五。從這一批來自海峽兩岸的應徵歌曲看,與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相比,主題沒有太大變化,仍然是傷逝、聚散、青春的舊題,但具體內容、表達方式、情緒特徵、歌曲形式、美學傾向上有了變化。校園還是那個校園,只是一代舊人換了新人。戀愛相聚,悲歡離合,仍在上演。不以科技、時尚、時代的巨變,改變了舊戲;不以速度、節奏、變革的加快,改變了步調。甚至,這些情感,依然很古老。
這次徵集歌曲的投稿對象,主要在校園。確實,在整個人類的教育、就業、生產、生活都已經高度一體化的世界,一個面向青年的徵稿,不在校園,又能發生在哪裡呢?我注意到,來稿大部分的音樂材質,都相當業餘,許多投稿像是草稿紙:既非五線譜,也非簡譜,只是草草標明了和弦,譜號、節奏一律欠奉。這說明了這些投稿者的草根性,說明這次徵集沒有發生在音樂圈,主要參與者就是些普通人。所以這樣本,可以當做一個時期、一些人群、一代青年來約略看待。
評審特別推薦獎授給了黃贊介詞、劉凱斌曲的《青春》,一首閩南語歌曲。《青春》很傳統,又有著與我們相熟的閩南語歌曲不一樣的色澤,是傳統新生的滋味——不是顛覆、革新,就只是老樹翻了新枝。乍聽上去,《青春》像那些閩南語歌曲一樣的深情優美,曲意懷舊,詞風典雅,旋律溫柔,但老一輩人可不是這麼唱。它唱的不是上代人的青春,是這代人不經世事的青春,縱然時光荏苒,歲月變遷,改變了世界和我們,卻沒有市井的濃情,沒有離散的斷腸,沒有歷經過的渾濁,只是青春,純純如清溪響亮透亮的青春。這青春遠遠望去,又生生世世,歷經了朝朝代代,誰能說這歌者、這青澀的後生從未經歷過呢!
是啊,縱觀這全部的11首歌曲,幾乎都是很清淺、很青澀的青春之歌。青春使人輕愁,青春是青澀的人生,但輕愁、青澀就是這一種人生的滋味,即便脆薄,也仍是美好。現在,這一批年輕人,這一批年輕人的青春之歌,幾乎毫無社會、歷史、人生的重壓,就這麼挺直地生長出來,就這麼青青、清清、輕輕地綻放開來。
2017年12月31日星期天
李皖
作者簡介:
李皖,大陸知名樂評人,業餘從事音樂評論寫作,《讀書》音樂專欄作者,著有《回到歌唱》、《聽者有心》、《民謠流域》、《搖滾1955―199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