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園巷一角 (孫侃 攝)
下城潮鳴街道東園小區內有條東園巷,這條巷子是清朝方才出現在輿圖上的,清陳裴之有言:「東園不是古東園,水竹桑麻自一村」——詩中所說的古東園指南宋時新門(康熙五年改稱望江門)外的富景園,該園因地處東城,故又稱東御園、東園。宋亡之後,城牆「日為居民所平」,古東園漸漸淡出人們視野;元末復築城垣,以貼沙河為濠東擴三裡,菜市河包括古東園攬入城內,那狹長的十餘裡地「因概以東園名」(清厲鶚語)。東園歷史值得挖掘,以人物為例,除了大家熟知的袁枚、洪升等先賢外,還有不少人物至今尚未計入「杭州歷代名人」之列。
顧國泰
1.歸德院內,皇上驚聞江濤聲
東園巷因東園而名,該巷成了後東園的坐標。東園巷西起建國北路,東折南復東至刀茅巷,其東入口處位於刀茅巷的中段。沿刀茅巷往北走,有大樹巷、陳衙營等,往南有石板巷、潮鳴寺巷……從古圖上看,這裡和新華路一樣,街巷裡弄密密麻麻一片,各自的位置、範圍只能說個大概。清胡葑塘《暮景塘記》說「潮鳴寺舊有石刻,宋高宗御書蘇詩『家在江南黃葉村』之語,人遂呼其地為黃葉村。今東園石板巷,即其址也」,潮鳴寺是寺名,同時又「地以寺名」(潮鳴寺巷)《暮景塘記》這樣表述多少有點含混,但一定要說它錯,倒也未必。
潮鳴寺的前身是歸德院,其「東、南、北三面皆水,竹樹幽茂,人跡罕到」。傳言宋高宗南渡時曾夜宿該院,半夢半醒中驚聞鐵馬金鼓聲,以為金兵追至,嚇得魂不附體,僧人向他解釋,說這裡離錢塘江不遠,你聽到的是潮聲,高宗這才放下心來,事後,皇上「遂提筆書『潮鳴寺』三字賜額」。清厲鶚五遷不離東園,對當地了如指掌,他說「今寺後有小橋曰回龍,即當時旋駕處也」。
黃葉村一名緣於蘇東坡《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之一:「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宋高宗「御書」這首蘇詩,賜給了殿前統制劉漢臣,這等好事和尚焉能放過,趕緊請工匠勒石,刻好後立於東側廊房內。因為有詩碑與皇上的賜額,加上另三件鎮寺之寶——宋代著名書法家張樗寮手書《華嚴經》;明代著名畫家戴進功德畫,還有一塊刻有蘇東坡銘文的「端明硯」,潮鳴寺自是身價百倍。到了明萬曆間,吳之鯨不知怎麼搞的,竟誤以為此詩是宋高宗所作,將其載於《武林梵志》。而和尚更搞笑,為了進一步提升潮鳴寺地位,在重立新碑時「欲假以為重」,直接將詩首句「野水參差落漲痕」的「水」改為「寺」,造成不少看過《武林梵志》的人信以為真(一說皇上落筆不慎,無人敢道破)。2018年秋,潮鳴街道召開徐清祥《潮鳴八百年》首發式暨潮鳴歷史研討會,會上兩位老先生還在為此(包括駐蹕弄等)爭論不休。
2.朱文藻在石板巷著書立說
黃葉村無疑是一種泛稱,但《暮景塘記》所說的黃葉村,的確單指「東園石板巷」。石板巷據今勞志鵬《武林街巷志》載:「東起刀茅巷,折北接所巷,轉南至遊泳巷,北通建國北路。舊時巷中間鋪嚴州青大石板,一蹓到尾……故明代嘉靖時稱青石板巷,萬曆後稱石板巷。」清乾隆間,被譽為「東裡兩先生」之一的朱文藻,曾在石板巷著書立說,為傳承杭州歷史作出不小貢獻。
朱文藻(1735—1806)字映漘,號朗齋,又號碧溪居士,祖籍福建建寧白眉村,生於東城花兜巷,自幼即「讀書能自刻苦,手不釋卷」;年少時足不出戶,伏首故紙堆中,一心做學問。他30歲那年夏天移居石板巷(此地俗稱曹家蕩),也巧,一個名叫胡葑塘的文人同時搬遷至此,且就住在隔壁。胡葑塘不可小看,他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曾結古歡吟社,著有《古歡書屋詩集》等,在當時頗有聲望(其子胡敬為嘉慶十年進士、翰林院侍講學士,老來掌教崇文書院二十年)。朱胡二人情趣相投,「或招賦小詩一二首,或作詞,或學篆隸,或寫意山水……」他們特別喜歡晚飯後「相與步村前沿池小塘絕勝處,徘徊瞻眺。時則夕陽掛林,暮煙凝紫,遙望西南,山色變幻千狀……少焉,宿鳥景飛,明月東升矣」——在兩人眼裡,該地的入夜野景充滿詩情畫意。朱文藻曾開玩笑說曹家塘能否改稱暮景塘?胡葑塘不假思索地道:「可」。日後,胡葑塘寫《暮景塘記》,楊文杰把它編入《東城記餘》裡。
朱文藻在石板巷與眾多文友詩書唱和,隨著一本本專著問世,他的知名度漸次提高,後來汪憲請他去「振綺堂」藏書樓校勘群籍並執教十餘年,朱文藻在那裡如魚得水,「自是學益富,文名日盛」,後來寫就《金石萃編》、《青鳥考原》、《說文系傳考異》等經典之作。他對藏書特別有研究,「考異訂訛,多成善本」。汪璐的《藏書題識》收集漢至清珍本秘籍216種,其中摘引的前人題跋,大半出自朱文藻的《振綺堂書錄》;湖墅吳石倉編著的《武林耆舊集》20卷本已流失民間,也幸虧他找到,經「重加補輯而刊行之」。嘉慶戊戌年(1778),朱文藻經大學士、浙江學政王傑引見,入京城參加《四庫全書》編校工作,接著奉敕在南書房考校秘籍;回浙江後,又受邀參加阮元主持的《兩浙輶軒錄》、王昶纂修的《西湖志》等書的編寫工作。朱文藻是個純粹的文人,他不求聞達,「一生績學篤行,著書日以寸計,至老不倦」。
3.「妝域」與旋螺陀
2008版《骨董瑣記全編》為鄧若誠所作,鄧先生說朱文藻在黃小松(「西泠八家」之一,與丁敬並稱「丁黃」)家看到一件出自明萬曆間的古董,「乃琢象齒為之,其體圓徑二寸五分,面平而底稍龍起,正中有臍,六稜突出。臍中卓一錐,長三分寸之一,粗如燈心而不銳,可使几上旋轉者,即此錐也……」這件寶物用象牙製成,取名「妝域」。 「妝域」上刻有重重疊疊的仙山、樓閣、雲樹,兩隻野鹿踏苔蘚而行,一葉扁舟泊於溪澗,有仙客攜琴在山谷漫步……落款為「甲寅七月二十四,李得仁造」。初看「妝域」二字,也許要納悶:到底是什麼東西?其實就是杭州小伢兒玩的旋螺陀,所不同之處在於,它是一件宮廷藝術品。
朱文藻寫有一首《妝域》 :「……物名妝域始前明,神宗晚歲事遊晏。深宮晝閟寂不譁,宮人制此長日遣……」朱文藻不僅解說出處,還形象地把江山比作旋螺陀,告誡為政者必須勤勉,要有危機感,如果「……荒於嬉,玩弄江山任偃蹇。」那麼在「立錐之地」旋轉的乾坤瞬間就會傾覆。整首詩共32行,「先天」韻一韻到底,讀來頗有回味。朱文藻的愛好不止這些,當時出現一種鐵畫,他竭力向外推廣,做了大量工作,如今鐵畫已成為中國工藝美術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
4.怕老婆的汪師韓
清雍正年間,一個正在京都教授皇子的官員,因「河東獅吼」而壞了大好前程,他叫汪師韓,曾在東園苦讀多年。
汪師韓(1707年—?)字抒懷,為明代著名文人汪然明之五世孫。他自述十歲那年隨父(汪昆鯨,康熙庚子舉人)遷居刀茅巷南端的蒲場巷,拜俞泰來處士為師。俞老先生「僧帽方袍,白須朱顏」,臉上瘦得沒一絲肉。他年輕時遊跡遍天下,可謂博學多聞,惜時運不濟,「老來歸為童蒙師」。汪師韓拜師那天見到先生的草堂邊有一魚池,沿堤是竹編的籬笆,地上種有許多花卉,屋角長著一株老樗(音:chu,臭椿樹,一般喻為無用之物),已爛了半邊,但果實纍纍。老先生慨嘆自己猶如老樗,一生少所建樹,有辱先祖,故改姓馬名樗園,草堂題額「樗園」,連寫的書也稱《樗園文集》,可見其為人極為低調。老先生整天正襟危坐,「從無怒罵,每學童散,閉門落然……」教學上非常嚴格,「日問晦,令強記之,題曰雜課」——老先生當然有想法,他希望樗園裡能栽培出有用之材,給自己光光臉。兩年後,汪師韓隨父遷居芳潤橋(光復路附近),而樗園先生搬到張卿子巷(橫河橋附近),可能是各自在忙的緣故,之間似乎少了些往來。
汪師韓自號「韓門」,其意思是拜韓愈為師,以韓門弟子自居,拒絕平庸。他18歲那年「補縣學弟子員,衣藍衫」,得到消息後,他第一時間去先生那裡報喜,先生聞訊自然十分開心,可惜第二年就作古了,汪師韓曾賦詩:「痛吾師之未由復見兮,空涕淚之四垂……」可見他對恩師感情至深。雍正十一年(1733年),汪師韓中進士,赴翰林院校勘經史。後又經大學士傅恆推薦,入直上書房,任編修官。不久在宮內教授皇子,這可稱得上是頂級的美差了。
汪師韓平時怕老婆,這次地位一變,可能有點飄飄然了,在妻妾一事上沒處理妥當,致使老婆連場面都不顧,吃醋大鬧……醜聞傳出後,汪師韓一個跟鬥,從天上栽落人間。清陳康祺《郎潛紀聞三筆》裡有篇《汪師韓編修為妒婦所累》:「雍正朝,錢塘汪太史師韓教授皇子,賜居圓明園側,離家居僅一舍,不能治其私,其妻怒其妾,而聽其居外,臺臣以為言,遂罷官。編修植品端介無可疵,著作淹雅,徒以閨房垢誶之私,累及清名,一斥不復……」——朝廷講究的是齊家,而後治國平天下,一個男人「治家無狀」,被認作是沒能力的表現,汪師韓因此丟了官,從此再沒敘用,真是倒黴透頂。汪師韓落職後客遊京畿,應直隸總督方觀承邀請,主講蓮花池書院,某日「奉旨核天下書院院長,觀承因以入奏。帝猶記憶,以『好學問』稱之,師韓聞而感涕……」
「好學問」對周易特別有研究,著述宏富,有《韓門輟學》《上湖分類文編》等一大堆著述,除此之外,他還編寫據說是國內最早的菸草專集《金絲集》,那時城東文人大多嗜好抽菸,他和翟灝、汪沆等皆煙中之鬼(厲鶚不聽勸,死於痰咳症)。
5.吳穎芳住曲尺村
過去出艮山門沿「河罕上」那條老街往東而去,沿途經張官弄、來鶴樓、南薰亭、狀元田……街尾處有座俞家橋,沿沙河堤過東嶽廟,廟北不幾步即見跨路的「吳家更樓」,這裡是轉上走馬塘(今機場路的前身)的地方,古稱轉塘頭,具體位置在裡機場路與老閘弄口路交界處。走馬塘又叫「城東新路」。清陳曉春《東園十景》之六為《新路踏青》,這條新路屬東園一景:「萬綠叢中花欲零,宸遊南渡翠華停。千官侍從齊拖紫,一笑君王也踏青。……」南宋時,沿東御園過來的踏青之路在城外的菜市河畔。踏青往往信馬由韁,沒個遠近,所以把通往筧橋的「城東新路」也給算進去了。乾隆年間,與丁敬、金農並稱「浙西三高士」的吳穎芳住在轉塘頭附近的「曲尺村」,曲尺村舊屬臨江鄉,村裡當時有三四十戶人家。
吳穎芳(1702—1781)字西林,自號「臨江鄉人」,祖籍安徽歙縣,後遷至杭。吳穎芳父親吳岐生經商很有一套,家道殷富。吳穎芳十五歲那年,父親突然「病歿於家」,吳穎芳當時尚不諳事,見一些素與家父在經濟上有來往的人拿著白紙條找上門來,只好「概不與較」,該付即付。然而也有欠他父親的「納券」,他找上門去討要,欠主不是推說沒錢還,就是裝糊塗,小穎芳無奈之下,乾脆將納券一把火燒了,家道因此中落,到後來「僅守桑田租稅之入而供膳粥」。吳穎芳別無它途,寄希望於讀書,以圖一搏。不久赴童子試,但因不知內中關節,竟無端遭來衙役一頓蠻橫訓斥。他自尊心極強,認為這「是求榮而先辱也」,從此就再不應試,「惟壹志於稽古」,他「讀一書則研窮一書之底蘊,竟其業而後及它書」,先後編寫出《吹豳錄》、《金石文釋》、《說文理董後編》等令人折服的專著。吳穎芳去世時,杭州「士林」深感痛惜:「其所撰述,根據經史,別有心得,設使採而行之,於藝林必有裨益,惜乎其人不可復也」。
吳穎芳自小端重沉默、不苟言笑,閉戶村居,不願外人知曉,空時就和鄰翁野老談談種植之事。「城中惟厲徵君樊榭最先聞先生之名,叩關造訪,即與定交。」他和厲鶚促膝交談起來常不知早晚。談論的內容「耕者織者竊聽之,不知二老為何語」。吳穎芳與厲鶚、杭世駿、翟灝等齊名(翟灝特別敬重吳穎芳),成了士林中的領軍人物,許多知名文人都在著述裡引用他的詩文。由於他「名聲大盛,士大夫爭相延致」,像壽松堂孫氏、項生金門等「先後假館者十餘年」,其經濟條件也跟著大為改善。吳家當年「廣可二十畝,南繞一水,桑畦麥隴,荷池桕林,地極幽勝」。為了客人到他家來能盡歡,吳穎芳別出心裁地準備了一隻竹筒,筒內有「賞花、釣魚、下棋、賦詩、吹笛、鼓琴」的竹籤,由客人抽籤而定,有此雅興,主客其樂融融。
乾隆年間,城東以吳穎芳、翟灝、汪沆等為首的文人彼此間關係極為融洽,不搞文人相輕這一套,學問上互相切磋,深諳惺惺相惜之道;生活上更是一人有難八方支援,像朱文藻在東園時因「鄰人不戒」,火燒一空,「秉性純懿、志行高潔、友於之誼」的吳穎芳聞知後馬上伸出援手,豪爽地讓出部分祖宅給他住。《崇福寺志序》記載「文藻移家臨江鄉二十餘年,村廬距寺(崇福寺)數百武」。(古時六尺為一步,武為半步)朱文藻將住處命名為「碧溪草堂」,由於生活安定,他在此專心致志寫作,編撰出《碧溪草堂詩文集》、《碧溪詩話》、《碧溪叢鈔》、《東軒隨錄》、《東城小志》、《皋亭小志》等著述。吳穎芳晚年習佛,朱文藻受其影響,參與編撰《吳山城隍廟志》、《崇福寺志》等,兩人互勉互勵,為東城歷史文化作出傑出貢獻。
(責任編輯:何一華 HN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