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副總統彭斯稱這是"黑暗的一天"。當選總統拜登表示,美國民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侵犯"
文|《財經》特派記者 金焱 發自華盛頓
編輯 | 蘇琦
我在華盛頓快9年了,參加了大大小小無數的遊行示威活動,論人數,1月6日的遊行都排不到前十,但場面混亂失控的程度則甩它們幾道街。實際上有人說,美國的民主從未發生如此大規模的無政府主義,攻佔國會的行為,上一次據說是1814年,當時英軍試圖奪回對美國的控制權。我的一個美國朋友在情況失控時打電話對我說,她看到那個情景,腦海裡盤旋不去的一個詞是,法西斯。
1月6日又是一個陰天,倒不很冷。華盛頓的街頭飄著一股刺鼻的味道。走在上萬誓死挺川的人中間,我努力分辯著那是一種什麼味道,後來意識到,它是大麻和香菸混在一起的辛臭味。在華盛頓,在公開場合吸大麻非法,很少有人在公開場合吸菸,更不用提太陽剛升起不久。一向整潔齊整的首都華盛頓城市中心就在這難聞的怪味中開始了喧囂的一天,而這只是川粉各種非法行為的小小預熱。
6月份我到美國中西部走了一圈,深入到美國腹地,直至一些少見人煙的小村,和那些所謂的」紅脖子」近距離打交道——如果一定要標籤化,他們的塊頭總的來說要比城裡人大,男人的長鬍鬚和女人的雜亂頭髮讓人過目難忘,每到周末他們願意跨上摩託車在高速路上飆車。 如今走在華盛頓街頭,驀然發現我身前身後平日那些衣冠楚楚,謙和有禮的人都被另外一群美國人取代了。 我在朋友圈開玩笑說,「全美國的盲流都來了。」
這些人也被眼前的景象激動了。這一天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這太瘋狂了」(This is Crazy)。事情真的變得無比瘋狂,世界級的瘋狂,是在時鐘敲過下午一點後。
華盛頓特區啟動了國民警衛隊, 我在他們前面走了很長一段路,遊行示威的人稱他們是綠衣人,the green。 圖:金焱
上午,眼見著一波又一波的川粉們大造聲勢,最開始我的心情是從緊張到放鬆 —— 在此前預見到事態很可能失控後,我做了很長思想鬥爭,早上醒來才決心到現場。 不過到了市中心,夾雜在川粉中間,我反倒放鬆了,因為全程沒有看到反抗議的人群。 其實在那非常純粹的一片紅色海洋裡,我這樣既沒有顯示政治傾向的帽子、旗子,也沒有表現出狂熱的人,顯得十分扎眼。
實際上,前兩次為支持川普去挑戰大選結果的遊行集會中,都發生了支持川普的抗議者和反抗議者的衝突,有人被刺傷,有人被打傷。今天沒有對立的一方出現,我鬆了一口氣,但沒想到形勢轉換速度那麼快。
這些川粉反對國會對當選總統拜登進行認證。 圖:金焱
對川粉來說,當天遊行集會的高潮,後來證明是形勢急轉直下的起點,是午時川普出現在白宮外橢圓形草坪,對支持者喊話。對我來說,他無非是重複他說了一千遍的謊言,「假新聞媒體、大型科技公司偷走了大選」,但對那些不遠萬裡趕來就等這一刻的人來說,那是神聖時刻的召喚。
之前,川普的兒子Eric Trump出來講話時,我就聽見人群中立刻有人提高嗓門要大家安靜,說「聽!那是Eric,天呀,我就是愛他!我愛所有川普的家人!」旁邊的人立刻應和,從臺上到臺下人們的神態和表情,好像只有搞傳銷的人才懂。
所以當川普說到「我講完之後,我們一起走到那裡,我會和你在一起,我們順著這裡去……到國會大廈,一起為我們勇敢的參議員、國會男議員和女議員們歡呼」(And after this, we're going to walk down there, and I'll be there with you, we're going to walk down ... to the Capitol and we are going to cheer on our brave senators and congressmen and women)時,雖然他講話還沒完,人群就出現小騷動,一部分立刻調頭向國會方向走了。
對他們來說,川普表態「絕不退讓」,他們就把這四個字變成行動。像我身邊來自得州的一對夫婦說的,「前兩次集會沒來,但這次不一樣,川普親自發聲讓我們來,我們就無論如何都要來。」我聽到一群人的聊天,他們也是剛剛遇到,但已經達成共識,「去他的民主黨,共和黨,他們一樣腐敗,只有川普才是能帶我們無往而不勝。」我從地鐵出來時,一個爸爸扛著兒子教育他說,「你看到了,兒子,我們都聽從川普的召喚,他是我們的神。」
1
他的支持者不停高呼 「停止盜竊」,「再幹4年」 圖:金焱
下午一點,國會舉行參眾兩院聯席會議,審議各州提交認證的選舉人團票,完成本次大選的最後一個程序。焦點都集中於副總統彭斯是遵從憲法還是遵從川普。我知道根據美國憲法,作為參議院主席的副總統可以讓否認拜登贏得大選的議員發表抗議,但他並沒有權力否決各州提交的認證結果。
所以過了15分鐘左右,眾議員保羅·戈薩爾(Paul Gosar)在國會聯席會議上反對點算亞利桑那州的選舉人票,部分共和黨眾議員和參議員也加入了反對行列後,和幾乎大多數人一樣,我也錯誤地認為,今天的大戲要往後拖延,結果基本要等幾小時後了。聽說國會兩院至少有160多名議員會在審議中反對承認拜登贏得大選,但民主黨佔眾議院多數,但參議院也有共和黨籍議員表示不會支持阻止認證,所以說來說去,就是把宣布結果的時間往後推,至少兩個小時的時間。
下午1點20分,國會山前一排警察站在那裡,川粉在陸續向這邊走來,沒有一點跡象像某些自媒體的標題顯示的「美國大亂!國會淪陷,女子遭槍殺倒地」 。
國會山內部雕梁畫棟。 圖:金焱
在華盛頓的地標建築中,國會山氣勢磅礴,這個新古典主義建築據說當初建造的初衷之一,就是要建一個抽象的政府體系的實體表徵。作為世界上最知名的代議制民主的象徵之一,給我的感覺是,它比白宮更有威嚴。
最開始匯聚過來的川普支持者都被臨時立起的鐵圍欄擋在外面。我經常去國會。去的次數如此之多,以至於在那個大如迷宮的建築裡,我幾乎閉著眼睛就知道進門幾步後是安檢,哪部直梯通向哪個重要部門。我知道縱橫交錯的地下通道,常常和國會議員們擠在一個車廂裡。
白宮有圍欄,國會沒有。但國會的保安措施如此之嚴,經常是感覺前後左右一個人都沒有,剛剛湊近,立刻全副武裝的警衛就在某個角落閃現。我有國會記者證,所以進到國會裡面從來不是問題,但我想要拍幾張國會內部的照片,多年努力下來,只有幾張成功了——這裡四處都是攝像頭,警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以至於我甚至都不敢在某個畫作前多駐足欣賞一下,因為知道警衛已經候在那裡了。
所以當暴亂發生時,我的震驚不是由於哪張照片,而是這巨大的反差,它打穿了我的整個認知。
2
現場很亂,從一開始就亂。打算最後撈一把的小商小販一邊叫罵著拜登以迎合買家,一邊推銷各種有川普標識的物件,寫著川普名字的小旗價錢漲到了25美元一幅,我聽買旗的人抱怨說,買一幅巨大的美國國旗也就這個價了。
各種人都帶著大喇叭、錄音機,比誰的聲音更大、更刺耳。說好聽的,這個集會是眾人發聲的地方,說不好聽的,每個人都像一個馬戲團,都使盡了渾身解數在搶戲,搶註意力。所以有紅色的(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棒球帽不夠,有表明立場的旗子和標語只能算是最基本的標配。也確實,在我拍了2個小時的各種各樣的川普的支持者後,我開始專門尋找那些穿著防彈背心和頭盔的人,很多人都猜到了這樣會吸引目光,為了更賺眼球,他們白天也開了手電筒。
所以數百名川普支持者打破了國會山後面的路障,高呼著、大叫著衝向真的像山一樣巍然立在那裡的國會大樓時,很多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們這邊有人在說警察用了催淚瓦斯,有人說增加了警力……,各種信息從不同的渠道蜂擁而至,就像從四面八方湧到國會山的人一樣,突然亂了套。
我的手機信號也在那時變得很差,後來發現很多人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幸好我沒有任何大型採訪設備,那些暴徒一擁而上砸毀美聯社記者設備的場面,觸目驚心,殺紅了眼的川普支持者大叫著,」殺死媒體「(Murder the Media)。
我也是看了很多有公信力的媒體報導之後,結合自己的所見所聞,才大體上把事情經過搞了個梗概:
在國會山一帶,一上午就只有幾百個川粉在那裡活動,包括華人川粉,他們弄了一個巨大而粗糙的十字架,圍在一起祈禱,一個來自俄亥俄的基督教傳教士比爾·鄧菲(Bill Dunphy)上午反覆通過大喇叭布道的內容是,:「『我們人民』必須在那棟大樓裡。愛國者必須在那棟大樓裡。」
下午2點,響應川普號召的川粉勇士們大多趕到了國會山附近,這裡的人從幾百人一下子變成上萬人,一小時前還很威嚴的國會山警察突然變得人單勢孤。很快,最邊上的防線先被變得瘋狂的川普支持者衝破,這給所有其他還被攔在路障外的示威人群以鼓舞,他們拼足全力要佔領這座「人民的大樓」——瘋狂的喊叫聲壓倒了警察無力的警告、伴隨著各種器物砸毀的聲音——很多是衝在後面的示威者在破壞金屬路障,破壞一切可以破壞的東西。
在國會大廈外面,一邊是在憤怒中突進的歡叫,一邊是各種謠言,一個川粉說,警察對我們動武了,還有的說,警察開槍了……這些謠言進一步激怒了已經瘋狂的人群,他們從最開始請求警察讓他們進去,後來變成了指著警察的鼻子罵他們是「叛徒」,最後變成直接和警察推搡衝突。
那個氣勢宏偉的、代表「民主」和「自由」的希臘羅馬古建築風格的牆體上,一時間密密麻麻地被無政府主義者佔領。下面的人用手、用繩索爬上國會山的外牆,那些已經到了靠近二樓窗戶的,則用盾牌和木棍把玻璃砸碎進到樓裡 。
下午3點左右,一名在美國空軍服役了14年的女兵,川普的鐵粉Ashli Babbit在不聽警察勸阻,強行闖入國會眾議院房間時被擊斃。
雖然川普和他的支持者的目的就是要給國會壓力,給參眾兩院壓力,但是大多數人的理解都是喊喊口號造造勢——這些是川普的強項,也是他的支持者的強項。沒人想到他們最後赤裸裸地攻擊了美國的民主。
3
在國會山裡面,參加認證的國會成員還在討論點算亞利桑那州的選舉人票的問題,不計手段追捧川普、也不計手段打壓中國的參議員克魯茲(Ted Cruz)剛剛發完言不久,外面形勢告急,國會山整個建築全部封鎖。
這個封鎖對川普的支持者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們繼續長驅直入。國會被迫暫時中斷對拜登勝選結果的認證程序,副總統彭斯被撤離國會山。緊接著國會議員被告知,圓頂大廳內有催淚彈,因此大家立刻抓取了座位下的防毒面具。有些議員跟隨著荷槍實彈的警方撤到安全所在,有的現場就地躲藏。
國會是聯邦政府中的立法部門,代表美國人民,制定國家法律,在聯邦政府裡代表人民和各州的聲音。諷刺的是,蜂湧到首都的各州人民此時不講法律和妥協,他們只認兩件事,一是川普必須連任,二是不同意他們要求的都是擋路魔鬼。
比如上面正中這位,我在路上兩次遇到他,他背一個很破舊的深紅色背包,一路上都聲斯力竭地說,美國不能赤化,引來各種拍照和口哨。沒想到他的高光時刻是攻佔國會。
不過馬戲團裡都是拓展高光時刻的行家裡手:有一個坐在副總統彭斯剛剛主持審議和認證各州選舉人團票的椅子上,並替彭斯圓了川普的夢,他振臂高呼「川普贏得了這次大選。」另一個直接闖進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的辦公室,還給她留了字條。
美國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後來稱這是"黑暗的一天"。當選總統拜登表示,美國民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侵犯"。
混亂持續到天擦黑才得以控制。在華盛頓特區派出2700名陸空國民警衛隊人員到場驅散衝擊者,維吉尼亞州亦派出650名國民警衛增援時,暴亂至少已造成四人死亡。首都華盛頓實施宵禁,稍後又宣布公共緊急狀態保持15天,直至美國總統就職日。
拜登的美國總統終於在第二天臨近破曉時分確定,往年45分鐘的會議,這次開了13個半小時。其間,同一樓裡還有流血和死亡。
這一天,震驚和失望交替主導著我的感知。我知道過一天我可能就會平復,但我不知道美國會過多長時間才能真的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