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一次同學聚會上,張瑋和同學們聊起了大學時讀《論語》的時光,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我當時第一次讀《論語》,最強烈的感受就是『讀得太晚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開一門針對孩子的論語課呢?」
張瑋是復旦大學1998級文科基地班本科生,班主任是後來被學生們親切地尊稱為「傅子」的中文系教授傅傑。傅傑的第一堂課就讓他們回去讀《論語》,不光讀,還要背,這讓張瑋感到詫異。但是,隨著閱讀的深入,張瑋就只剩一個感覺了——這本書讀晚了。
畢業後,張瑋在《解放日報》做了十多年的體育記者,採訪了三屆奧運會,兩屆世界盃,後回復旦大學新聞系讀了碩士研究生,然後又出來擔任解放日報新媒體負責人。
然而,在主流媒體之外,張瑋當時更為人所知的是自媒體大號「石榴婆報告」背後的男人——石榴婆的老公。2013 年,「石榴婆報告」入駐微信公眾平臺。至今,該微信公眾號的頭條推送文章閱讀量基本在 10萬以上,顯然,這裡面有張瑋的一份心血。
張瑋其實,張瑋同一時期也註冊了「饅頭說」微信公號,但是並沒有認真打理。直到2016年,石榴婆報告「團隊早已進入軌道,而張瑋所供職的報社,由傳統報業向新媒體形態已初具架構,作為主要的參與者和執行者之一,張瑋覺得能稍微鬆口氣了。於是,在2016年7月15日這一天,張瑋在「饅頭說」發了一篇推送:《歷史上的今天:奧特曼出生 楊貴妃自縊》,初衷只是拿一個微信公眾號的「原創」標籤。
沒想到,僅一個月,「饅頭說」就產出了百萬閱讀的爆款。在「饅頭說」公號正式推送一周年之際,彼時已是「饅頭大師」的張瑋出版了第一本書《歷史的溫度》。又一年過去,張瑋遞交了辭職申請,全身心投入到「饅頭說」中去。
現在,張瑋和他的同學們大都已為人父母,他希望將自己的經驗和感悟,用孩子們能理解且愛聽的話語,來給孩子們講一堂《論語課》——「讓他們早一點在輕鬆的氛圍中,學一些古代的知識,懂一些做人的道理,掌握一些寫作的素材,知道一些經典的典故,在談吐、認識、寫作和人際交往中,不知不覺得到提升。」
起心動念後,張瑋迅速組建了一個團隊。總顧問就是在復旦大學開了20年論語課的傅傑教授。與一般「顧而不問」不同,對於張瑋發過去的每一篇講稿,傅傑都會列印出來,一字一句的審閱和提出改進意見。
當年睡在張瑋斜對床、一路讀到哲學博士的李宏昀擔任指導顧問,張瑋說,每個章節,李宏昀都花了大量心血。另一個同宿舍、現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最年輕教授的郭永秉也被拉進了專家顧問組,為各種「疑難雜症」把脈。此外,張瑋還請來了插畫師「NB大明」,為論語課增添了很多趣味性。
在這樣的團隊協作下,2019年,張瑋推出了64課時的《饅頭說論語》,得到了孩子和家長的熱烈歡迎。日前,在音頻課的基礎上,經過重新整合、校對、擴充,《寫給孩子的論語課》正式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張瑋也就論語課的內外接受了澎湃新聞專訪。
在張瑋看來,面對孩子,提供任何讀物都不是一件輕鬆而容易的事,而博大精深的《論語》更是如此,既不能低估孩子的接受能力,把兒童讀物做成低幼、膚淺的東西,又要有所取捨,剔除一些過於晦澀、沒必要講或不符合現代價值觀念的內容,這裡面的平衡性並不好把握。但是諸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樣的內容,張瑋覺得,儘管挺難講,但還是有必要講,「而且是往積極的方向講,而不是消極的方向。」
儘管音頻課大火,各方的評價都很好,但言談中,張瑋仍把自己放得很低,把《寫給孩子的論語課》也放得很低。
「我希望通過這本書,給孩子們撩開一點窗簾,透出一些光,不敢說打開一道門或一扇窗。只希望能夠讓孩子們對《論語》有一些興趣,甚至記住其中一兩句話,一兩幅圖,然後因為這個興趣而去翻翻《論語》的原文,我覺得就是成功的。」張瑋說道。
「如果說一些道理讓孩子興趣都沒了,就比較糟糕了」
澎湃新聞:《寫給孩子的論語課》之前是音頻課,現在落地到文字成書,你主要做了哪些方面的調整工作?
張瑋:主要分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本來的音頻課是64節,因為擔心課時過長,孩子的興趣注意力會下降,所以把兩課並為一課,濃縮到現在三十幾節課,這是結構方面。第二點,其實是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內容。刪去了音頻課中很多的口水話,相對保留了一些適合孩子口吻和說話方式的書面語言。第三點,原來音頻課只有100張插圖,我們做成書後,插畫增加了一倍,放了200張。
大受歡迎的插畫主要原因是做完音頻課後,不論家長還是孩子,對插畫的反饋都很積極。有一次聽幾個孩子在聊看書的內容,結果他們第一反應都是插畫裡畫了什麼,然後再討論背後是哪一句話,這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除了插畫,我們還做了知識卡。第一批書就做了3000套實體知識卡,可以像撲克牌一樣裝在盒子裡,隨時隨地都能拿出來看。大概是這樣幾方面的區別。
傅老師每個章節都非常認真仔細地手寫修改,提出建議,絕對不是「顧而不問」。澎湃新聞:為什麼選擇《論語》來編寫這本書?張瑋:其實《論語》挺難的,因為它實在太博大精深。雖然只有16,000多個字,但是古往今來對論語的解釋和注釋太多了。之所以選擇《論語》,首先是因為我和我的同學,在上傅傑老師的課時,都是這樣背論語的。其次是因為一次同學聚會,機緣巧合下講起這個事情,我和傅傑老師都認為應該讓孩子早點讀《論語》,最後就這麼定下來了。當然《千字文》也可以選,《三字經》也可以選,但是《弟子規》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了。
澎湃新聞:戴錦華老師做《給孩子的電影》,她就說「年幼不等於低幼」,不要低估孩子的接受能力。那你在《寫給孩子的論語》時,預設的對象是年齡層是8—12歲的孩子。對於這個對象,你是怎麼去想像和判斷他們的接受能力的?
張瑋:首先我非常贊同戴老師的觀點,千萬不要低估孩子的閱讀能力。我的另外一套書《歷史的溫度》系列是寫給成人的,完全沒有想過孩子。但是後來在各地籤售時,發現前面一兩排坐的很多都是孩子,基本都是四五年級。
我們在討論音頻稿和文字稿的時候,本來想表現的天真一點,但是後來覺得不對,不要給孩子這種感覺。孩子們其實也希望能夠被當作小大人來對待,有一種成熟的感覺,當然不能完全成熟。哪怕他不能理解,他會試著去理解,而不是純粹的低幼。關於8—12歲,其實是限定了一個最低年齡的門檻,當然這也是出於我自己的判斷。首先,我覺得對於學齡前兒童來說,他的識字量是有限的。其次,因為《論語》本身是古文,裡面蘊含的一些道理,孩子們在這個年紀未必能完全理解。
在書出版以後,我也收到了很多留言。很多家長在看,有些還沒有孩子的大人也在看。我覺得這是《論語》的魅力,不是我的書的魅力。《論語》裡面有很多做人的道理、日常使用的成語,我們成年人都日用而不知。很多成年人看了以後也會覺得很意外,甚至有一位退休的老讀者也表示讀得很有意思,所以這本書往上是沒有年齡上限的。
澎湃新聞:你的章節其實是按主題的,並不是按現在通行《論語》的篇章,沒有逐條去講,規避掉了一些條目,比如《鄉黨篇》有很多關於禮制的內容,再比如關於孝的東西也沒有講,後者可能涉及一個古今價值判斷的問題,在孔子時代理所當然的或推崇的價值,在今天則未必適用。所以,你和你的團隊是如何取捨的,尤其是價值觀上的東西?
張瑋:對,主要分幾種情況。一種情況是,有些主題和內容對孩子來說太過高深,沒有必要讓孩子知道,比如說「觚不觚,觚哉!觚哉!」,「魯衛之政,兄弟也」,告訴孩子又能怎樣呢。我個人覺得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沒有太大意義,所以就捨棄掉。
還有一種情況是不太適合教給孩子,或者很難跟他們解釋道理的。(澎湃新聞:比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或者「巧言令色,鮮矣仁」?)這幾個其實還行,當然已經算挺難的了。比如說「女子」有的考證說不是泛指,而是指嬪妃,也有說就是指所有女性。這個解釋來解釋去,對現在的孩子未必有多大意義。我覺得讓孩子保持學習興趣很重要,如果說一些道理讓他興趣都沒了,就比較糟糕了。
第三種情況是,有些道理本身很明確,但是放到現在來說不太合適的。比如說「無友不如己者」,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首先得說明邏輯問題,如果每個人都這樣,那誰都交不到朋友了。然後還得辯證的來看,孔子還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包括「仁」,《論語》裡出現最多,怎麼跟孩子解釋,孔子自己都沒有明確地解釋,我就選了其中重要的一個表現:換位思考、同理心,這對孩子來說是重要的。再比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果解釋得不好,就會讓孩子覺得是在鼓勵他們「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這些東西我覺得是挺難的,但是有必要講,而且是往積極的方向講,而不是消極的方向。因為雖然孔子是非常積極入世的人,儒家本身也是入世的,但是有時候也講不爭,講內在修為做好,外人自會認可。你說對不對,對的,而且孩子需要有這樣的氣度和胸襟,但是在現在這個社會,說實話競爭還是挺激烈的,在學校也好在其他場合也好,完全不去競爭,也不行。所以我們就希望帶給孩子一些積極的,入世的態度,但是又不是非常功利的。
澎湃新聞:說到入世而不功利,其實雅斯貝斯提出軸心時代理論的時候,就總結了中國這個時期的哲學更講求實用主義。所以孔子有時候講積極入世,有時候又講不爭,這該怎麼看呢?
張瑋:我覺得孔子需要一分為二地來看。孔子的前半生在不停地求官,而且四處碰壁並不順利,這個過程中,他其實是產生了很多感悟的。孔子的後半生,我覺得是他人生至高的閃光點。作為至聖先師,他開門授道,把他人生裡面很多感悟分享給學生。如果沒有前半段的挫折,有些道理他後半段是講不出的。
澎湃新聞:你希望通過這本書能達到一個怎樣的目的或效果?
張瑋:我希望通過這本書,給孩子們撩開一點窗簾,透出一些光,不敢說打開一道門或一扇窗。只希望能夠讓孩子們對《論語》有一些興趣,甚至記住其中一兩句話,一兩幅圖,然後因為這個興趣而去翻翻《論語》的原文,我覺得就是成功的。
澎湃新聞:你如何看待讓孩子背誦經典的?有沒有辦法,讓孩子在背誦的過程中感到樂趣或者至少減輕痛苦呢?
張瑋:我個人覺得就是一定要讓他先理解,先明白其中的道理,乃至認同其中的道理,背誦起來就會輕鬆很多。所以前提是你要做大量的工作,而不是就一本書扔過去讓他背。
早已摒棄「追熱點」,「寧可被說不好但別說我偷懶」
澎湃新聞:你在復旦文基班當時學的是人文,為什麼最後做了體育記者?
張瑋:其實還是因為興趣愛好,自己確實喜歡體育。不光喜歡參與體育活動,也喜歡看體育比賽。做體育記者的經歷,讓我開了很高的眼界,包括讓我可以採訪奧運會、採訪世界盃。沒有這些經歷,我相信我也絕對不會那麼早去做新媒體,開公眾號。有些東西是你知道要堅持的,有些東西是你當時做,但不知道會在後來給你帶來影響的。這是一條神奇的線索,我覺得也是做體育記者帶給我的幫助。
澎湃新聞:具體來說,你認為這些媒體經歷對你做自媒體和公眾號有哪些助益?
張瑋:首先,是觀察力和判斷力的提升。我能比一般素人更知道讀者關心的點在哪裡,能更準確地判斷歷史上今天發生的事情,哪些題材是讀者更感興趣的。第二,很重要的一點是持久作戰的能力。一般的素人在開始做公眾號時興趣很高,動力很大,但當沒有人關注、點讚、轉發的時候,他的動力就全沒了。而對於我們這些專業記者來說,其實每天寫兩三篇稿子可能已經形成一種生理反應了。第三,就是行文寫作能力,但說實話每個人有自己的風格,沒有一種標準模式。
澎湃新聞:為什麼選擇做歷史相關的公眾號,而不繼續做體育?
張瑋:因為從公眾號層面來講,我可能還是相對更喜歡歷史。做體育公眾號需要特別垂直,不能泛泛而談。體育只有成為一個社會話題的時候,才更能引起大眾的關心。總的來說,還是因為體育的受眾比較窄。當你真的跳出這個圈子,回頭來看,體育圈子還是太小。
澎湃新聞:我在歷史系讀書的時候,深感歷史的無常和人性的複雜,所以你所言的「歷史的溫度」,這個「溫度」應該如何理解?
張瑋:我的理解是,歷史不是冷冰冰的數字和年份,歷史的背後是一個個人推動的,既然是人,那就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也就是有溫度的。
澎湃新聞:饅頭說開號一個月,《為什麼孫楊總會被別人質疑「服藥」一文》就成為爆款,獲得134萬的閱讀量。你也嘗到蹭熱點的甜頭,你如何看待蹭熱點?
張瑋:首先,寫文章跟著熱點我覺得並沒有什麼錯,「蹭」這個字吧,我覺得是形容完全和熱點不相關,硬要靠上去。正常的應該是「追熱點」。其實我寫歷史上的今天,基本就已經擯棄了「追熱點」,這樣做當然會放棄很多,比如很多唾手可得的10萬+,但也有好處,就是能讓你靜下心來寫點東西。做過新聞的都知道,如果習慣了「追熱點」,那麼會陷入一種非常焦慮乃至痛苦的狀態:今天有什麼熱點?沒有熱點怎麼辦?這個算熱點嗎?如果追錯了怎麼辦?是不是還有比這更熱的熱點?
澎湃新聞:我也寫過一些和歷史相關的報導以及一些史學普及性文章,比如我也寫過張靈甫、王亞樵和拿破崙「睡獅」論,非常頭疼,感覺特別難。因為帶著科班出身的壓力,總感覺每句話都不妥,不夠嚴謹、準確,但是大眾傳播又要求你得通俗、有趣、快速,所以你是如何破解這個焦慮的?
張瑋:沒錯。有時候史料掌握得多,或者查閱得多,寫的時候就會什麼都不捨得,什麼都覺得應該放上去,這樣顯得更嚴謹。當然,作為學術寫作規範而言應該如此,但這樣的文章往往對一般讀者的吸引力就不大了。我覺得主要還是在保證事實客觀準確的基礎上,適當要做些取捨。當然,也很有可能是我自己並不是算完全的科班出身,反而這方面的煩惱會少些,「無知者無畏」嘛。
澎湃新聞:一篇文章出來評論裡挨過罵嗎?最常收到的負面聲音是什麼?
張瑋:當然有,孫楊那篇就被罵得很多,而且是互相矛盾的兩派:有一派罵我維護孫楊,為他洗地,有一派罵我黑孫楊,不尊重他的努力和付出。我覺得這樣也挺好,可能側面證明我寫的挺客觀中立的。
我的評論裡負面的不太多,因為我相對還是只是擺出客觀事實,價值觀你們自己去判斷。偶爾會有幾篇文章後有類似這樣的一條留言:「饅頭哥,這篇是不是你助理寫的?」「饅頭哥,感覺你這篇偷懶了,沒認真寫。」
我知道他們都是好意,而且也給我留了面子:不是你寫不好,是你不認真寫。但看到這種留言我個人還是比較傷心的,因為每篇我都是很認真寫的,我寧可你說我寫的不好,但別說我偷懶了。
澎湃新聞:現在回看,「饅頭說」能在那麼多文史類公號裡突圍而出,決定性的因素是什麼?
張瑋:做得比較早,運氣比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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