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6號的演出那天,舞臺上的松子推著自行車在監獄的圍牆外等待龍洋一,好像對以前的遭遇不為所動,冰窖般的現實沒能凍住她,依舊純粹熾熱,用平靜篤定的臉說著等待男友,憧憬新生活的話。觀眾們笑了。這「笑」既不是知道松子好事將近——劇名一錘定音,也不是嘲諷的惡意,只是重複與機械使人發笑,這種重複的「相信與被背叛」,顯現出松子「生命力的盲目性」,而觀眾透過「笑」這一情緒傳達了出來。她的人生,似乎總是踏入同一條河流。
松子的一生,像河流。她將滾燙的愛視作人生的源泉,一路奔騰著,盡情滋養她經過的荒原,裹挾她所經歷的人性的惡意,恣意地向前流去。近來有位脫口秀女演員楊笠有句話很火:「沒有男人我會過上平靜幸福的生活。」斷章取義在這裡,用來形容松子的人生不為過。雖然原著小說出自社會派推理小說家山田宗樹之手,演出也並非擺出批判社會現狀的姿態,也不是要豎起女權主義的大旗。觀看別人的命運,得出人生的況味,這大概是觀眾們走進劇場的契機。如同謝幕時演員們齊聲喊出:「松子,你一定要幸福」,是創作者們對「被嫌棄」的生命的期許。
導演將兇殺案作為戲的開端,卻已然是女主人公的結局。沒有懸念,只是看著她如何沿著生命的軌跡奔赴為她安排好的命運。舞臺的色調是黑色的,映襯出松子黯淡的人生。即使閃回童年,同家人其樂融融放風箏的畫面,也只是被孤獨的追光照著,底色仍然是沉悶的黑暗。更何況這天倫之樂也被體弱多病的妹妹打斷,從父親對松子的訓斥看出,作為姐姐的松子從原生家庭開始就是被忽視的。後來的松子,是凝望著荒川流淚的女人,因為再也回不去。遠走他鄉,生活在東京的荒川邊——因為它像故鄉的河流。直到去世後,被警方聯繫的松子的弟弟處理其後事也相當敷衍,將松子的居所交給兒子阿笙去整理,言談間也毫無溫情可言。就這樣,觀眾隨著阿笙的探索,警察的探案,「當下」與「過去」兩個時空交叉運行,往事的碎片串聯,慢慢勾畫出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
起初阿笙在荒川邊遇到被警方鎖定的龍洋一,是煙霧彈,讓人以為殺害松子的便是這名她曾經的學生——松子當時畢業後成為老師,看似有著光明的未來。然而當時學校的校長性侵松子未遂,在遊學旅行中,松子為了袒護偷竊的龍洋一,向旅館老闆說是自己所為。從這個錯誤的選擇起,松子的人生開始失控。事情傳去學校,龍洋一拒不認錯,反倒打一耙,而校長趁機將松子趕出了學校。看到此處,犯人之惡令人咬牙切齒,而後背滲出一陣冷汗,則是因為那些冷漠圍觀松子的教職工們——他們的平庸之惡沒法得到審判。松子總是誤判她自己,就像她後來的一次次選擇。她以為自己辜負了父親的期待,離家出走。
松子的前半生倉促結束,一個未完的逗號,卻是個悲哀的預示。離家後松子的遭遇很像衝突密集、偶然堆疊的情節劇——遇到暴力成性、逼良為娼的小說家、玩弄其感情的有婦之夫、騙她金錢的小白臉,又或是曾許諾娶她的理髮師,還是口口聲聲說愛她、最後卻放棄她的龍洋一,這些人共同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困住了松子。其實松子的故事三言兩語即可道出,而演出四小時的時長,則通過拉長橫向的時間,以此挖掘松子的內心深度。每當幻滅時,松子被痛苦捕獲的時候,導演通過黑衣人們近似舞蹈的造型表演得以外化,演員們將身體作為手段,伴隨著巧妙的舞臺調度,將松子內心的律動砸向觀眾的心。於是,空的空間裡一切都流動了起來。而「門」也是劇中重要的舞臺意象,「門」移動變化,場景切換自如。但無論跨入怎樣的門——黑暗似乎都在慢慢吞噬著形單影隻的松子,而無能為力的觀眾,只能看著松子的人生如何泥沙俱下,在一次次破碎的希望裡尋得一些活下去的勇氣,結果又是泡影。
也不是沒有快樂的時候。松子和理髮師度過的那段平靜日子裡,這時候的舞臺就像繪聲繪色的馬戲團。黑衣人們脫去外衣,換上五顏六色的衣飾,像小丑們般逗趣,為松子的幸福畫藍圖。松子在監獄裡和獄友們的時光,舞臺就像眾人慶祝的狂歡廣場。獄友們坦率和自由地交往,不用顧忌圍牆外世界的言語禮節和言談禁忌,激情地解構著一切。演員們的肢體動作活力灑脫,表演具有流暢的音樂感。在這種狂歡化的氛圍中,松子真誠地一遍遍告訴朋友們:要充滿希望。她不知道自己朝氣蓬勃的聲音是巨大的反諷,而她的堅定甚至讓人信以為真。她對她的境遇並非毫不知情,好幾次受到暴擊時,她都會誇張大笑。然而只是笑聲淚痕,轉眼又是新的一次飛蛾撲火。之後她也徹底崩塌過,最後還是醒來了。只是,她沒機會了。
蘇珊·朗格認為悲劇表現了自我完結的生命力節奏。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將自我完全依附在對他人的愛之上,這本來就是極其危險之事。松子總是用最大的期待、溫柔和忍耐給予她所遇見的男人們,每每遭遇愛情,你會覺得她是如地母一樣的女人,充滿力量。無條件的愛是值得欽佩的,然而你會氣命運給她的安排。悲哀的命運既是世界強加於它的,也是人為的。然而我覺得松子之所以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戲劇人物,並不是因為她的人生多麼戲劇性,而是因為她是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的同時,並不是一個「完美受害者」。她對男人近乎愚蠢的愛,且又是一個殺了人的妓女,因此在一些人眼裡她只是自作自受罷了,不值得憐憫。然而現實的新聞報導中就不乏芳汀們——《悲慘世界》裡最純潔的女人,卻為了孩子的生存去做妓女。當然,松子沒有孩子,她只有她以為的愛情。而愛情在很多人眼裡只是幻覺一場,卻是松子的人生信條。她對愛的渴望,超越了自身。「刀尖舔蜜,甘之若飴」,說的就是松子。她太奇怪了,轟轟烈烈的人生最終結束得也弔詭——被公園裡面目模糊的陌生少年胡亂踢死。
相對於原著小說,編劇最大的改動可能是松子的結局,沒那麼殘酷——她不是在逼仄雜亂的房間裡死去,而是在河流,和象徵漂泊的手提箱、象徵童年的娃娃一起,伴著紅塵滾滾而去。最終水流洗滌了一切,松子煥然如新——一個美好的祝願。也許,這個劇是寫給現實中的松子的,試圖給她們真正改變境遇的勇氣。可我又想到,生活中同松子境遇類似的女孩有機會、有想法看話劇麼?不得而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主客體間可能永遠有距離,就像我敲下的劇評,相比於現場,只是隔靴搔癢罷了,可我又只能這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