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午夜兇鈴》火熱上映,沒看過的想來也曾聽過。在眾人的心目中,它是恐怖片的代言人。
二十多年後,疫情期間被安利的我,翻開《環界》、《貞子之環》,赫然發現上當受騙。說好的恐怖片呢?怎麼沒有了,小說給我的居然是兩部哲學思想實驗?
當讀完整個系列時,我已對作者鈴木光司五體投地了。能將一系列哲學思想融入到小說中,通過小說情節展現作者對這些哲學問題的思考,這功底非同一般。
人們對貞子的印象,恐怕都是從這個場景開始的:在幽暗的房間中,唯一亮著的電視屏幕上,翻滾著黑白的雪花,忽然出現一個長發遮面的白衣女人,隨即以詭異的姿態向著屏幕慢慢放大靠近,而後穿過電視屏幕探出身體,一點點爬出來……
導演實乃鬼才,通過這種方式來表現小說中病毒傳播,但也是這神來一筆徹底將電影與小說劃分到了兩個不同的範圍:恐怖與科幻。
不爬電視的貞子
小說中,貞子從來沒爬過電視,錄像帶倒是有一盤。作為關鍵道具的錄像帶,最弔詭的部分便是觀看者身臨其境的體驗:他們都感覺到噁心。為什麼?
因為錄像帶展現了某人出生時的體驗。大部分人對這個過程都是沒有印象的。誰還記得自己出生時發生了什麼?幾乎是沒有的(說幾乎,是因為我有朋友說記得……)。所以重新體驗「自己」從一片黑暗中,隨著各種液體譁啦下來,那感受著實不會過於美妙。
虛擬世界
誕生的過程是一種起源的方式。鈴木光司,肯定是哲學愛好者,否則怎麼會在書裡反覆提到起源方式,並一路探尋到世界起源呢?
貞子的世界是被創造的模擬世界:環界,它之外另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科學家追尋世界的起源,在程序中建造虛擬世界,模擬的所有發展動態。貞子是一個異數,打破了虛擬世界的進程,她就是病毒。
貞子用基因病毒攻擊消滅人類基因,同時不斷複製貞子基因。結果就是模擬世界只剩下一大堆貞子幽幽地看著你。
不可避免,貞子也有弱點——基因缺陷,是早夭的命,她的貞子軍團最終會自行潰敗,連渣也不剩下。
無一生還,似乎是模擬世界的終點。
多維世界
在後作《貞子之環》中,鈴木光司又借主角高山龍司的活動,揭開神秘的多維世界:龍司的意識從三維世界鑽入二維世界,又繼續跑去一維世界探險;在一維世界探尋生命本源後,努力挪進高維度世界旅行。意識窮遊多維世界,不是夢!
又如三維世界可以幹涉二維世界,二維世界卻只能幹瞪著三維世界。畢竟三維世界擁有二維世界的所有信息,而二維世界卻沒有對方的信息,簡單說權限不夠,無法讀取編輯。
多維世界,作者是不是看過劉慈欣的《三體》呢?感覺很是熟悉。
世界,究竟是怎麼起源的?這是哲學家一直在討論思考的問題,同時也是現代科學在追尋的問題,鈴木光司用這個問題設計第一個思想實驗:世界,將《環界》、《貞子之環》串聯起來,前部討論一個世界發展、滅亡與拯救,後部討論世界誕生的答案。
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認為萬物皆數,恰恰我們有一位熱愛數學的主角:高山龍司。作者以此向畢達哥拉斯與他的數學哲學致敬。
意識吶,真厲害
高山龍司運用數學原理破解錄像帶之謎,發現貞子意識附著在錄像帶上。意識是哲學討論的一大話題:意識有沒有?和身體什麼關係?一個人究竟以肉體為定義,還是以意識為定義,又或者需要兩者?
作者以貞子引出問題:意識怎麼就能跑到錄像帶上?答案是意識刻錄。
盤錄像帶上復刻了貞子的意識,錄像帶成了記憶的存儲器,於是觀看者就見到了貞子眼中的世界:錄像帶播放時,頻繁拉下幕簾,是眼瞼的閉合,錄像帶真實記錄著「眼睛」看到的東西,而這眼睛屬於大BOSS貞子。
不止如此,貞子的意識能借著「觀看」這個行為,攻擊人類DNA,將天花病毒植入。怎麼感覺人就和電腦一樣呢?讀取錄像帶內容,然後就被病毒攻擊了……最初將人與機械類比的是哲學家,最近將人與電腦類比的是認知心理家,直接隱喻入小說的則是鈴木光司。
機器能否產生意識?意識究竟是什麼?眾說紛紜,我們尚且沒有答案。作者卻發揮想像,告訴我們:意識是一種具體的東西,可以上傳下載傳輸,比如意識記錄到錄像帶。
生生死死,一個人
神奇的貞子意識還擁有出眾的繁殖能力,通過病毒攻擊使人類女性懷孕並生下的孩子,這孩子是當年的貞子?還是一個新的貞子?是不是同一個人?這個哲學問題——人格同一性,作者提得自然而然,並把解答的任務交給了主角高山龍司。
龍司作為貫徹兩個系列的主角,一直在重複這樣一個遊戲:死亡-誕生。
《環界》中的龍司屬於早期死亡者,讀者很難將視線集中在一個已經死亡的人物身上。作者反其道而行,將這個人物的死亡、誕生、消亡、復生穿插在兩個世界中,慢慢揭曉。無論他在哪個世界,原來的記憶都告訴他,他是高山龍司。更甚者,最後龍司的意識遁入二維網絡空間,逃脫死亡,恰如當年貞子一般。
龍司的意識窮遊多維世界,聽起來已經很厲害了,但這還不作數。更厲害的是提出假想理論:超能力者的意識,可以輕易進入高維度世界,就好像黑客一樣。前提是只要找到後門,這樣就不用像龍司和貞子那麼慘,必須瀕臨死亡才行。
作者假設了肉體死亡、意識穿梭於實體之間的思想實驗,以此為解答:意識是一種實體,可以作為人的定義,即便肉體或存在媒介更迭,精神體依舊存在,那就是同一個人。無論貞子,還是龍司,他們在書中的復生,都代表本尊的再臨。
意識分裂,有瑕疵的答案
後作《貞子之環》裡,作者更進一步,假設了高山龍司意識再次進入肉體復生時,意識分裂為二,那復生的兩人都是龍司嗎?這是人格同一性的第二個問題,是對前作問題的深入。
這時龍司的情況有點類似於一個寓言——忒修斯之船。這艘船船體損傷,每次都維修替換零部件,當最後一個舊零部件換下時,忒修斯之船還是原來的船嗎?被拆成兩半零件的龍司,要怎麼算?
遵照《環界》確定的完滿答案,一分為二的意識,只要能合一,高山龍司這個人依舊完整存在,所以意識分裂並不影響定義一個人。
兩個龍司相互討論意識問題時,也是這麼個答案。偏偏這答案在《貞子之環》最後一章中有了瑕疵,問題出在龍司表白丸山真砂子的猛料裡……前作中,作為貞子復生體的丸山真砂子可是一心復仇,與高山龍司處於互相利用的關係。現在突然翻轉就說有真摯的愛情???怎麼會有真摯的愛情???這還是復仇女神嗎?確定不是龍司意識分裂的後遺症,記憶混亂?
這前後作的不一致,大概能歸結為一個理由:續作不好寫,在前作留下的縫隙中,找尋新的機會實在不容易!
不管丸山真砂子在前後作如何,她成為「創世神話」的母神角色,是鐵板釘釘的事。貞子的復活、龍司的生生死死,兩人間的愛恨糾葛,隱藏著神話故事的影子。日本神話、古希臘羅馬神話,或其他世界神話,都有驚人相似的故事情節:丈夫進入地府,妄圖讓妻子回歸人間。這些故事最終的結果皆因丈夫的過錯,妻子返回陰間,妻子或與丈夫怨恨成仇,或平靜地魂歸地府。
相似的神話故事不止一個,這些相似讓鈴木光司靈光一閃,以此演繹出一場嶄新又不同的神話:貞子、龍司的相繼死亡重生,再死亡;龍司阻止貞子們的復活,導致貞子對龍司的怨恨與報復,以及血脈關係與延續。
神の家族關係
仔細梳理書中人物關係,就會發現它確實不應在現代社會倫理中解讀,而應在神話體系中。
看這張關係圖,覺得如何?是不是挺複雜?
高山龍司(山村哲生)與山村貞子居然是姐弟!貞子重生為丸山真砂子,高山龍司藉由丸山真砂子進行復生,那此時真砂子算龍司的姐姐還是母親?恐怕算不清……
他倆的命運就是殺來滅去,最後殺出了感情……有了愛情結晶……
新希望,新人類
丸山茜——他倆的愛情結晶,在高山龍司口中是人類的希望,是新人類。憑什麼?
僅因她是唯一通過有性繁殖的貞子後代,藉此彌補了基因缺陷,是完美的人類。而其他貞子,很不幸都是以病毒的方式複製繁殖,copy不走樣,基因缺陷完美復刻,不僅短命,還對世界有威脅。
丸山茜的誕生,是暗示環界的一次進化?是向新人類進化的契機?那新人類神話中的父神、母神,不正是山村貞子與高山龍司(山村哲生)嗎?而不斷重生的貞子與龍司擁有不同的身份,這難道不是神的不同化身嗎?
縱觀古代神話,神系族譜無法擺脫兄妹、姐弟成婚的套路,更無法擺脫神擁有眾多化身的套路。神話套路,作者諳熟於心。
父神、母神創造新物種丸山茜,賜予人類希望。按照這個脈絡繼續推演,丸山茜可以算是神的後裔,與人類通婚繁衍的後代就是新人類——新人類神話完成。《貞子之環》以日本神話作引子,也以新神話為收尾。
世界,這個哲學思想實驗的答案,躍然紙上。
鈴木光司塑造的世界,是他哲思的成果。從《環界》到《貞子之環》,將獲得的哲學觀點集結聯繫,以故事的形式,替環界打造一個圓滿的體系。
貞子系列怎麼可能是恐怖故事?明明就是貨真價實的哲學思想實驗。
最後,「山村哲生",這名字你們會想到什麼?
哲學人生,難道不是嗎?
【文/雲玖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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