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還是往南?
車軲轆總是在轉,給人一會兒朝前、一會兒朝後的恍惚感。朝北朝南,都是回一個地方,冬天或早春,意義都一樣。
上車的時候,大概座位都滿了,或者,沒滿,我懶得往車廂裡走,直接歪在門邊,等車警一上門,站臺裡瞿瞿幾哨,車門一關,就蜷那兒閉眼假睡,聽天由命,愛往哪去往哪去,反正,近處都不是我去的。
長軍衣上車的時候是半夜,這和我總是半夜離開上海去內蒙或是半夜離開內蒙去上海一樣。什麼站,沒去注意,也沒打聽,因為,這起先和我無關。
有關的是長軍衣,我也有過這樣國防綠顏色的大衣,準確的說是半大衣,因為,我插隊的是山西內蒙交界的山裡,離真正的北疆還遠,所以,我沒有這樣的長軍衣,,棉的,黑扣子,有個棕色的氈絨領。
我的半大衣到膝蓋下面一點點的地方就停止了,如果倒過來,它是一截草地,那麼,這截草沒過我的膝蓋。但是,在沒錢買郵票,和爹媽和兄弟姐妹斷了通信快一年的時候,急眼了,管它冷不冷的呢,把它換錢了,換成郵票。
長軍衣上車的時候,帶到我身邊一股凌厲的寒氣。溼漉漉的寒氣,令人想到冬天和早春,其實對流浪的人來說沒有區別,都是蕭殺和S寂的季節。草枯在殘雪下面,月亮大得嚇人,整個空間都被那種寒氣佔滿了,浮動著無法躲閃的溼漉並聽憑它絲絲縷縷地滲透到全身的骨縫和毛細血管。
車又猛然啟動,那個司機可能技術還不夠老到。人家說,老到的司機啟動和停站都令人難以察覺,只能聽到軲轆下的吱扭撒氣,窗外的樹和遠村就倒退了倒退了,倒退到你來的地方去——而來的地方就是你曾經去的目的地。
其實,人們要去的地方,永遠不在前,是在回頭看不到的盡頭,就那樣回頭看不到看不到,到了你又得回頭看的無盡之途。
當然,現在我看到了,半途上的非目的地。
長軍衣悉悉索索地在我身邊矮堆下來,背和車廂的摩擦發出那種細微的布和木板的擠壓、下滑,也吱吱扭扭的,伴著車廂連接處的搖動聲響。
這樣,我一斜眼,看到一頂氈絨帽,看到一張雪地蘿蔔樣的臉。
看到過雪地蘿蔔嗎?
在江南,鄉村的雪地裡,黃芽菜和菠菜都翠綠著,葉輪上聚著晶瑩的雪冰。蘿蔔也是那樣地戳著纓子,在雪窩裡露出奶色般的一截,莖葉的底緣有的嫩綠,有的摻著些許的微紅,象孩娃的小臉蛋。
我從來沒有那麼近,那麼詳細地讀到過這樣一張氈絨下的臉。她的眉額埋在氈絨下面,顯的眼窩很深,深得象泛著雪月的井,她的眼眸卻模糊著,漾著令人心顫的水漬。她的鼻子和嘴也都掩在長軍衣豎起的衣領裡,只從合攏的縫隙透出一些凝雪般的晶瑩。
對,她是個女的,一個女孩。她倚著車廂的板壁,眼睛始終沒離開進門的位置,就那樣紋絲不動地,和我一樣蜷縮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該怎樣融洽身邊擠挨的途旅關係,她是無聲地、半道上來的一個女孩,沒看過我一眼,卻在我身邊坐下來。或者,她曾經注意到我,怎麼注意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和我有著明確的聯結,這是直感。她的長軍衣是一種話語,這樣的長軍衣是一個世界的符號,就象二戰時代中國戰場上的灰色符號,國防綠也表明中國的一個時代特徵。
我覷眼看看她,從她的衣領下面搜尋她更多的信息。是的,我只能用覷眼這個詞。因為,我們陌生,並且這是在比「男女授受不親」那樣的訓條更嚴峻的國防綠時空裡。在插隊的村裡,就聽到過外界的傳說,是說,世上有四大不可碰,包括大肚女人、地雷、手榴彈和知識青年。她和大肚女人掛不上鉤,但她首先是女人,並且看樣子也很象和我一樣,是個知識青年吧?女人加知識青年。
也聽說,黑龍江一個兵團的連隊,發生過男知青拿對付老毛子的衝鋒鎗把一個團長之類的現役軍人騙到老林裡突突了。因為,他碰了好幾個的女知識青年。
車在什麼道叉上拐了兩下,晃得很歷害,一個小站忽倏而過。站房藍色的燈光從車窗划過,車廂裡明了暗了。這個瞬間,看到她的臉在衣領裡被震動了一下,翹翹的鼻頭、微抿的小嘴和圓潤的翹下巴在黑暗裡閃了一下又沉落下去,就象小河裡提起又掉落的蓮藕,我的腦子裡濺起一片銀色的水花。
我也看到了她的衣領下面,纖長的頸線和紅色的棉襖領。
她沒有領章和帽徽,而且,裡面穿著小棉襖,那,她不是解放軍,是兵團的知青。
在這條京滬、京包或包蘭線的南北東西通衢上,我從插隊的村莊來或從上海到插隊的山裡去,她從兵營裡來或從不知名的地方到軍號嘀噠的空曠裡去,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是知青,是少小離家、千萬裡顛波來去的遊子。
可是,我們沒法說話。不僅我們互相陌生。
我才17歲吧?看上去,她也不大,不會比我大。我能夠看到或感覺到她深深眼窩裡纖長眼睫的濃密,看到她疏鬢流青下絨絨的汗毛,那是少女的生澀或清純。而我,很知道自己的鬍須也只是唇間綿軟無堅的絨線。
我還不敢,不敢主動和一個陌生的女孩說話。儘管,心裡,我很想問:
嗨,你去哪,是哪上來的呢?
我什麼也沒說,也許,在心裡默默的對自己,對身邊這個同樣寂聊無聲的女孩說些什麼。
可能,我離開上海很久很久了,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想回去,我想對爸媽對所有的人說,我要回家。內蒙那個地方,我並沒有準備充分要在那裡長長遠遠地住下去。我連青春的萌動,悄然的夢裡,都是上海式的。找同班的一個同學,她和我從託兒所就在一個班,我們一起玩,一起寫作業,一起躲避因為學生冊的成績不好可能遭到的責難,她給我代籤家長的名字,我給她代籤家長的名字,我在家挨揍,就逃到她家去吃晚飯……我不能一個人留在西口外的陡峭野山裡,演變成黑襖黑褲的莊戶人,我得有一個兩個三個和更多的同學在一起讀書上課寫作業。
我很想問問身邊的女孩,你好嗎?
你要去的地方很冷嗎,你需要穿著紅色的小棉襖,還要套著長軍衣來抵禦身心和環境的嚴寒?
我很冷。我的半大衣換了郵票,我要寫信告訴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很堅強,我自己報名,堅決要求到最堅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農村廣闊的天地裡去練一顆紅心,我愛我的祖國……
可是,我很冷。半大衣換給貧下中農了。如果,你們一定要說是我學壞了,拿大衣換煙抽,嘴饞了,拿棉襖換酒喝了,我也不怨你們的錯怪,我確實也做過。一位村裡的婦女,她看上了我的枕套,說,那上面的繡花是她這輩子想都沒想到過的精細和美妙,讓我換給她。她說:咱家有的,你喜歡啥你就拿啥,隨時來拿,我就稀罕你這個枕套。
我換了,拿枕套換了她家的一窩小雞雛。我喜歡小雞雛,黃絨絨的在很暖和的土炕上撲來跑去,老母雞在一個墊著麥秸的紙筐裡咕咕低喚,喜歡那樣溫暖的家。
現在,車窗外的天地越來越黑了。不知道是往南還是往北,聽天由命,它把我帶到哪兒就去到哪兒吧。我也不知道哪兒下去才是真正屬於我的永遠的家。
車好象在某個地段加速。這是夜的加速。在漫長的通忂,不需要歇站的地段,車都會加速,風馳電掣地把我們帶往無名的遠方。
我想起一支歌,那支歌是我們一個隊的知青從別的點抄來,然後照譜瞎學的,哼哼還可以,唱,大概就七高八低找不到個準調——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有長
一直通向無名的遠方
請你帶領我吧
我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 ……
不知道這樣瞎記的詞還對不對,反正是哼著,在車輪滾滾的節奏裡,在自己的心底裡哼哼。如果有一天,我長大成人,再也回不到生我養我的上海,象真正的莊稼漢,身邊也有一個女孩,那我會大聲的,很大聲的很好的唱給她聽。我學會的一首歌,歌裡有無盡的小路。
我心裡哼著歌來抵禦車廂裡越來越低的氣溫。可能我說錯了,氣溫是天定,不是車廂裡有的。車速加快的時候,能夠清晰地看到車門的縫隙處,有白霧般的氣旋兒鑽進來並撲散在我和女孩的頭頂。甚至有枯黃的草屑落在她的氈絨帽上,黃糊碎屑似乎帶著田地或飼廄的凍糞氣息,髒兮兮的裹攜著歲月的汙漬。
我想輕輕拈去她帽氈裡的草屑。但是,她好象是睡著了,身體微微向我傾著,一個肩脖的面積頂著我。我很瘦,平常最怕別人碰到,但凡感覺身體的擠壓,會覺得骨頭頂骨頭異常的疼痛難捱。可是,她一點一點地把身體的重量倚在我的肩骨和臂膀,就沒那個不適或反感,反倒覺得長軍衣非常的綿軟和厚實,我身體的一個局部有了溫暖的護攏。很想,讓她能把身體放得不那麼拘謹,應該更展緩和舒適些,放開些,坦然些。可是,我那麼想,身體卻緊張著,把自己的背在板壁上繃得很直,我得保持或挺拔男子漢的形像,得讓她感到安全可靠並且非常的有力,我不會讓她突然失衡而驚醒。
可是,我是不爭氣的,我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我僵直的時間裡,那種徹骨寒冷也越來越令人感到無法抵禦,我的牙骨都抖的咯咯響,寒噤接二連三。
這時候,聽見她嗓子裡吟了一聲,非常非常細微的一聲。她坐直身,在拿手撐地的時候,她的手就無意間觸到了我的手,一陣冰涼從她的手心傳到我的手背。我想數九寒月的井繩也就那麼涼,一觸之下,靈魂都能夠結冰。
沒有說話。她看我一眼,我看她一眼,然後,看到她解開了長軍衣的黑色扣子脫下一隻衣袖遞給了我。我一時沒明白,楞神地瞅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代替她在眼凹裡面點頭或者微笑。再看她的臉,她的臉平靜得就象清早起來看到洗臉盆裡冰凍的水面。她拿著長軍衣袖的手又向我遞了遞,深凹裡的眼眸關切地注視著我,然後,又急急地把眼光移向我的肩臂。我明白了,我得穿上那隻衣袖。
沒有準確的話語可以形容,兩個陌生知青,沒有對話的男女,怎麼就在一個剎那穿進同一件長軍衣裡去。就象,沒有話語可以形容,兩個都市的中學生轉瞬就成為荒遠僻壤的莊稼人。
感覺到她的身體了,小棉襖下面溫軟小巧的身體。
這,也讓人覺得,她穿的是一件多麼不合身、多麼寬大的長軍衣。怪不得,她還得穿一件小棉襖啊。
有點意思的是,她把氈絨帽摘下來墊在了我和她的肩膀之間。難道,她也怕骨頭頂骨頭,還是想在身體之間有一個意義上的距離?
說不清,這種極其微小和微妙的舉止意含。
她把衣領提起來,提了她那邊,我這邊緊繃了,就配合她也把這邊的衣領提起來,兩人的頭都被掩在柔軟的棉花裡了,有淡淡的發香或百雀靈的氣味若有若無地彌散在長軍衣裡面的空間裡。
然後,我們又各伸一隻手,一左一右地想把扣子再扣上。但扣半天,沒扣成。只是做到了用各自的一隻手把衣襟拉扯得儘量合攏。
我的臉觸到了她肩脖上小棉襖的綿軟,好象就是那種的確涼的柔軟和平滑,而她的肩脖上髮絲微微地觸人有點說不出的令人心跳和異樣,癢。
這是一個無聲季節裡的苦旅和途遇。
自始至終,兩個陌路同行的人兒沒有一句對話,只有互相的倚偎和支撐。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不知道對方是誰,只用眼睛說過話,沒用手腳觸碰過她和我。黑夜過後是白天,我們沒有吃喝過,也沒有起來過,只是蜷縮在車門後的空地上。象一對離家的雁兒,失群的羔羊。也許,她是綿羊,我是山羊,但我們都是冬天或早春的羊兒。
分手的時候,是在一個明長城的豁口,我得先下車,她還得前行。
她站起來,讓車警打開門,我站起來跳下鐵梯並向她搖手。我的手舉得很低,在胸腹那兒怯懦地向她搖。
她有點吃驚或欲言又止的樣子,眼淚從她的深凹裡蒼白地滾落。
她跳下車梯,要把長軍衣披給我,我倒退著,向她搖手再搖手。我恨不得向她鞠躬,可是,我沒有,只是怯懦地向她搖手搖手。
她低頭了,一隻手牽扯那件長軍衣,向前,向我的方向牽扯。在最初的剎那,她曾就這樣牽扯著長軍衣的衣袖遞給我,我接受了。現在,我得退,退到我來的地方去。
那個時候,有山裡的風從車站上橫過,她的長軍衣開暢著舞起一角,她紅色的小棉襖鮮亮得象一株初放的山丹丹……
來源:上海休閒玩吧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