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著」,歡迎繼續閱讀。這裡或許有個文藝片,這裡或許有個恐怖片。不知道你會悶到睡著,還是嚇得更睡不著。今晚聊聊人類和怪物。
《水形物語》翻拍自20世紀50年代環球公司出品的《黑湖妖譚》系列。該系列的第一部講述了:一支科研小隊深入亞馬孫叢林尋找一種水陸兩棲的類人生物(一般稱為「鰓人」),卻遭到該生物的襲擊,女主角被劫走。最後小隊的成員成功擊敗了鰓人,救回了女主角。
《水形物語》,鰓人和女郎
《黑湖妖譚》,鰓人和美女
《黑湖妖譚》的故事正好符合這類科幻+冒險電影慣用的套路:一群來自文明社會的人類進入異世界去探險,遭遇怪物的襲擊,最後打敗怪物,凱旋歸來。影片中的異世界往往被描繪成蠻荒、落後,等待被探索和徵服的世界,而怪物也都是清一色的醜陋、兇殘的形象。探險小隊中常常包含一個性感,而且叫聲分貝極高的女郎。不知為何,怪物卻總是會對這些女郎一見鍾情,將她們劫走。然後,男主角趕去營救女郎。而怪物的結局不是被殺死,就是落荒而逃。有時候,電影還會以這樣一個鏡頭結束:男女主人公深情相擁,同時向怪物投以充滿同情的目光,以展示文明人的慈悲為懷的性格。
《造物的復仇》海報
1955年,環球公司又推出了《黑湖妖譚》的續集《造物的復仇》。這部影片的故事發生在第一部影片故事結束一年以後,一支新的探險小隊捕獲了鰓人,將它送到了佛羅裡達的水族館進行展覽和研究。但是鰓人從水族館中逃脫,殺害了一個人類,逃進了公海裡。
比起前作,《造物的復仇》對鰓人給予了更多的同情。在前作中,鰓人被設定成蠻不講理的怪物,毫無理由襲擊人類,它的行為缺乏合法性,因此活該遭到圍剿。在《造物的復仇》中,鰓人變成了一個反抗者,它先被擄劫到了人類社會,被人類當成了玩物。因此它對人類發動攻擊帶有反抗壓迫的色彩。導演藉此表達了他對人類肆意玩弄其它生靈的態度的批判。
然而這種批判是有限的。在接下來的情節中:鰓人又折回來綁架了女主人公。這樣它就從受害者變回了加害者,再次成為需要清剿的對象,故事也回歸到了怪物綁架美女,英雄營救美女的俗套當中了。可以看出:批判歸批判,但人類總體上是正義的,怪物總體上是邪惡的,和人類必將戰勝怪物,這兩個大前提仍未動搖。
《怪物就在我們之間》海報
《怪物就在我們之間》(1956年)是《黑湖妖譚》系列的收官之作。該三部曲正好呈現出一個態度漸次轉變的過程。第一部是完全批判怪物的;第二部是對人類有限的批判;第三部則是完全批判人類的。
這一回鰓人又雙叒叕被俘了。在俘虜的過程中,它受到嚴重燒傷,醫生們動手術,切除了它的鰓,將其改造成了人類。這一情節將人類中心主義展現到了極致,即:人類認為自己是大自然中最完美的生物,有權依照自己的喜惡改造一切事物。然而經過改造的鰓人始終無法適應人類的生活,它試圖回到海中,卻因為失去鰓而無法在水下呼吸。鰓人的命運象徵著自然原本的和諧狀態遭到了人類的破壞。
片名叫做《怪物就在我們之間》,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以為怪物指的是鰓人,然而看完電影以後,觀眾會明白真正「怪物」指的是我們人類中的某些人。這回,影片中的女主角是一個浪蕩成性的女人,周旋於多個男人之間。其丈夫巴頓對此嫉妒不已,一時激憤之下,殺害了妻子的情人。當他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時,便想到嫁禍給鰓人。正是這種人性之惡徹底激怒了鰓人,它衝破了籠子,殺死了巴頓,逃向了大海,這一幕展現出鰓人對於人類社會的終極放棄。
《降妖別動隊》劇照
《黑湖妖譚》三部曲上映後,鰓人成為美國人心目中又一個經典怪物形象。後來它曾在《降妖別動隊》《怪獸大聚會》中與吸血鬼、科學怪人、狼人、木乃伊等知名的怪物一起亮相,甚至在《樂高蝙蝠俠大電影》中也可以瞥見它的身影,還被多次改編成文學作品,比如:《來自黑湖礁的生物》。2007年,製片人加裡·羅斯曾一度打算重啟《黑湖妖譚》,然而無果而終。之後環球公司將其加入「黑暗宇宙」系列電影拍攝計劃,暫定於2019年上映。
吉爾莫·德爾·託羅
《水形物語》的靈感來源於《黑湖妖譚》系列,為了向原作致敬,吉爾莫·德爾·託羅(以下簡稱「陀螺」)還在《水形物語》中化用了《黑湖妖譚》中的幾句臺詞。熟悉陀螺作品的人都知道,在他的大部分影片中,妖魔鬼怪都不是邪惡的生物,真正邪惡的往往是人類。《水形物語》的基本框架和陀螺的另外兩部電影《鬼童院》《潘神的迷宮》很像,背景都設定在動蕩的時代:《鬼童院》的背景是西班牙內戰期間;《潘神的迷宮》的背景是二戰;《水形物語》的背景是美蘇冷戰期間。藉助這些特定的時代背景,陀螺展示出人類社會冰冷、殘酷的面向。三部影片中的主角都是弱勢群體,在社會上遭到忽視、缺乏歸屬感的人,而給他們帶來溫情和依靠的恰恰是那些狀似兇殘的怪物。
《鬼童院》海報
陀螺電影中的怪物其實是一面反映人性的鏡子,這點在《水形物語》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一個人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怪物,反映出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影片中的兩撥人正好對鰓人展現出兩種態度。一撥人是愛麗莎和她的夥伴們,他們代表了社會上孤獨無助的群體,所以當他們面對鰓人時,沒有一絲一毫的傲慢,反而能給予同情和幫助。
另一撥人是保安隊長斯特裡克蘭和美蘇兩國的高層,這些人處於社會頂端,擁有龐大的權力,可以為所欲為,因此他們喪失了同情心,考慮問題總是從自身的利益出發。他們是一群人類中心主義者和精英主義者,這二者本質是相通的,即把一切生命劃分成貴、賤兩者,崇拜貴者,鄙視賤者。並且這類人總是認為自己正好屬於貴者的行列。
《水形物語》劇照
影片中,斯特裡克蘭說過這樣一番話: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類,神不可能長成像鰓人那樣。這一觀念來自《聖經》創1:26,「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自己的形象,按著我們自己的式樣造人。」它是典型的人類中心主義的體現。事實上,不是神按自己的模樣造了人,而是人按自己的模樣造了神。人類自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很偉大,覺得世界上如果有神的話,那神也應該長得像人一樣。
然而,深究下去,這種觀念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原始時代的人類非常弱小,在野外經常遭到各種動物的威脅,所以他們對動物充滿了敬畏,膜拜動物或帶有動物特徵的神。比如:中國上古傳說中的伏羲、女媧、西王母都是半人半獸的形象;古埃及人崇拜的神也普遍是獸首人身或完全野獸的形象;就連人格化程度最高的古希臘諸神也曾有過獸形的階段。到了後世,隨著人類能力的提升,逐漸徵服了其它生物,便忘卻了對它們的敬畏之情,視它們為低等的生物。許多民族紛紛剔除掉了神靈身上的那些動物成分,將其改造成了完全的人形。還有一些殘留著動物特徵的神被慢慢的妖魔化,變成了怪物。
所以,斯特裡克蘭看到鰓人這種身上同時具有「高貴」的人和「低賤」的動物特徵的生物時,他覺得它的存在是對人類的侮辱。最後,鰓人在斯特裡克蘭面前展示出了奇蹟般的力量,喚醒了他的畏懼之情,他才不得不承認鰓人的神性。
《水形物語》劇照
在種際觀念上,斯特裡克蘭是一個人類中心主義者;在種內觀念上,他則是一個精英主義者。他自以為是精英,自以為掌控了一切。但是,陀螺借一個買車的細節對這個精英發出無情的嘲諷。賣車的推銷員告訴他:「美國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男人都駕駛凱迪拉克。這輛車代表著未來,而你就是駛向未來的人。」三言兩語就把他哄得心都飛起來了。這些話中,帶有一種選民論的色彩。古代猶太人相信他們是上帝選中的民族,上帝會格外照顧他們。而近現代的精英則相信自己是時代的選民、未來的選民云云。然而,正如上帝後來並沒有特別照顧猶太人一樣,未來也沒有特別照顧斯特裡克蘭,剛買的新車第一天就被撞廢了。選民的神話一下子就破滅了。實際上,精英的身份、精英的能力很多時候只是一種幻覺。斯特裡克蘭在國家安全部門工作了十幾年,有著豐富的經驗。到頭來,卻被兩個清潔女工給打敗了,而且旋即就被上級視為敝履。
《黑湖妖譚》海報
最後,再來看影片中的愛情。《黑湖妖譚》和《造物的復仇》一直著力於表現鰓人對女性的迷戀,在其他許多怪物題材電影中我們也可以見到這樣的禁忌之戀,如:《諾斯費拉圖》《化身博士》《金剛》。這是因為在過去情慾被視為人之大惡,中國古話便說「萬惡淫為首」,天主教的七宗罪中也包含了淫慾,文學、影視作品當中的反派常見的一個特徵就是好色。
在怪物片中,這一性格被移植到了怪物的身上。而且非人生物對人類女性想入非非更容易引起人類的不安。因為人類自詡為萬物的靈長,怎麼會容忍自己的同類跟其它生物發生關係呢?即使在《美女與野獸》這樣的童話中,最後野獸也必須變成男人,才能和女主人公在一起。所以,怪物片中的怪物愛上人類女性,這本身就構成了原罪。《怪物就在我們之間》則將罪惡還給了人類,在這部影片中鰓人不再迷戀人類女性。取而代之的是人類由於自己的淫性而引發了一系列災難。
《水形物語》劇照
而陀螺在《水形物語》中,赤裸裸地將人與怪物的禁忌之戀展現在觀眾眼前。陀螺絕非第一個做此嘗試的人,比如:2005年翻拍版的《金剛》也呈現了女主角和金剛的愛戀,但這種愛戀是有節制的,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不過,就客觀因素而言,也只能做到柏拉圖之戀)。而陀螺的嘗試更加大膽,他沒有讓女主和鰓人的愛情止於精神,而是達到了肉體。而影片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不僅沒有令人覺得受到冒犯,反而也覺得挺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