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本文有劇透,請看片後再閱讀
遊戲的規則,決定了書妍(樸信惠飾)在和英淑(全鍾瑞飾)的對抗中幾乎沒有勝算。今年最出色的韓國電影(之一)《電話》中,書妍和英淑分別身在1999和2019年,通過一根能接通時間的電話線連接,從同歲的閨蜜變成殊死搏鬥的對手。
擺弄時間的懸疑片早已形成幾種成熟類型。《電話》改編自波多黎各電影《超時空來電》(The Caller,2011)。再往上追溯,還能挖出《黑洞頻率》(Frequency,2000),《蝴蝶效應》(The Butterfly Effect,2004)等同類經典。這條脈絡的時空懸疑片不以硬科學為背書,由幾條基本規則構成基本體系。
在《電話》急速地推進過程中,觀眾很容易就能明白並接受這些規則。1)兩個時空中,時間永遠呈單向的線性推進,人不能在時間和空間裡跳躍。2)死去即永遠出局。3)每一次蝴蝶效應觸發的改變,都會瞬間更改當事人的回憶,除了主角書妍(英淑不存在記憶更改的問題,因為只有她改變未來,未來不能改變她)。
不要去想合不合理,《電話》的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接受它,才能完全沉浸在這個暗黑悲傷的故事裡。
反社會人格精神病患英淑在1999年打了幾通電話給朋友求救,接電話的卻是2019年回到老宅的書妍。通話發生時,她們生活在同一棟鄉間豪宅,只是中間隔了二十年。二人電話粥煲成好友,書妍通過播報未來使英淑相信了二人所處的奇特境遇。時間差喚起她們改變命運的希望。
先是好友互助,得知書妍的父親死於火災後,英淑自告奮勇提出救其父一命。也是好巧,她們通電話的時候書妍父親的死期未到。英淑輕輕鬆鬆趕到他們家關掉煤氣。瞬間,書妍這邊改天換地。她從短髮的幹練打扮變成長捲髮淑女樣,冷清臥室變成受父母疼愛的公主臥房。下樓到花房,父母尚健在。英淑的義舉讓這個家庭免於父死母病女離家的命運,安安穩穩地從1999年共同活到2019年。
為了報答英淑,書妍主動提出為她「算命」,卻從新聞查到書妍被巫女繼母殺死在宅邸中的噩耗。作為投桃報李,她立即告訴了英淑,囑她死期當晚要格外小心。這樣,英淑的命運也被改變了。
幸福中的書妍,因為和久別重逢的父母出門而漏接英淑電話,惹怒恐怕時間連接中斷的英淑。由於影片設定的規則只承認時間線性流逝,天然地對英淑有利。1999年,她28歲,與童年的書妍一家共處一個時空(這裡有個漏洞,既然她們同歲,1999年書妍應該未出生或剛出生,片中卻已是女童)。英淑既然能在1999年救人,就能殺人,直接讓2019年書妍世界中的人消失。2019年的書妍卻無法通過改變現在直接威脅到2009年的英淑,只能曲線救國,利用信息優勢設計圈套讓英淑鑽。
英淑的另一個優勢是,一旦讓1999年的自己免於一死,2019年的她就會繼續存在,繼續和書妍在同一個時空中。她的記憶連貫,若再有神奇電話在手,兩個時空的英淑就能互通有無,組成無敵戰隊。
由於記憶保留的規則,書妍只能孤軍奮戰。她與英淑的數次互鬥,每每導致大宅環境驟變,現實更改,卻只有她一個人留存著從前記憶,知道經過了怎樣的兇險。當然,她也可以利用電話和1999年的人聯絡。但不幸在於,1999年的自己只是一個不更事的小女孩。即使她聰明地和危急中的母親成功通上話,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告知母親來龍去脈,與她聯手對付殺人魔英淑,更不用說像兩個英淑有大把時間從容商定計劃。
英淑的絕對優勢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動念改天換地,觸發蝴蝶效應,兩人的出發點是不一樣的。書妍希望救回父親,英淑只想救回自己。本來如果兩人繼續保持友好關係,那麼兩個目標都能達成,彼此相安無事,在自己的世界裡相遇時還能相視一笑。但英淑的殺人狂本性在達成目標的過程中被觸發,書妍是三觀端正的正常人,無法對殺戮坐視不理。絕對自私者所向披靡,顧慮重重者難敵其手。現實常常如此,更何況影視劇創造的極端現實中。
韓國的犯罪電影很喜歡塑造英淑式的殺人魔王。河正宇在《追擊者》(2008)裡扮演的殺人狂與英淑相似,好像天外來客,剛開始還遮遮掩掩,畏懼警察,後來便放開膽子屠殺,進入忘我境界。周圍世界像紙折出來的冥界,屠刀所到之處一地碎屑。
《電話》亦營造了這樣的暗黑氛圍,一邊是猙獰狂妄的英淑,連吃炸雞的樣子都那麼瘮人,一邊是冬日韓國農村的肅殺景象,無論警察還是書妍的親友都像待宰的雞一樣脆弱。影片中觸發英淑瘋狂本性的養母之死,很貼合近年來的韓影潮流,表現了在韓國土地上生生不息的薩滿傳統。女巫養母長期以來囚禁英淑,時不時對她做法驅魔,更添鄉間大宅的陰森氣息。可惜本片不以薩滿傳統為切入點,神秘法術治癒不了反社會人格。
女巫是英淑的養母或生母,是真的虐待她或只是想治好她,防止她危害他人,都不影響情節的推進。但英淑家庭病態的母女關係,書妍家從幸福到怨憎離散,都是兩個主角不可或缺的行事動機。
反社會人格可能無論生在什麼家庭都無濟於事,但如果英淑養母不是對她囚禁,而是讓她繼續留在精神病院,可不可能避免後來一連串兇案的發生?書妍如果能夠正視現實(是自己開煤氣害死了父親),而不是把責任都推給母親,或許就能接受悲傷,不去動念改變過去,也就不會引發後來的一切。
所以,命運的構成中,性格無論如何也佔有很大比重。書妍和英淑的性格,在噩夢般的不斷交互中豐滿起來。觀眾會把自己帶入富有人性的書妍角色,跟隨她體驗挽回親人—家庭團聚—彼此諒解—親人再次消失的強烈情感起伏。當她的父母、草莓場場主憑空消失,書妍的顫慄和不舍好像我們夢裡的體驗。那種憑空失去親人,醒來泣不成聲地經歷,有效地增加了觀影的投入感。
惡魔化身的英淑,因為全鍾瑞出色的演技而光彩熠熠。她塑造的英淑在電話接通之初表現出正常女生的狀態,追星,因為被媽媽教訓而不快,吃很多糖。但偶有無法自控般地髒話脫口而出,與平時判若兩人。
反殺繼母后,說髒話的人格完全佔領了英淑。她背著書包大口吞食電視上播過廣告的炸雞,買回一大堆豔麗服裝,享受從未有過的自由。全鍾瑞的表演很有層次,人性剝離,冷血流遍英淑的改變清晰地發生在鏡頭前。她的眼神從略有膽怯的常人變為狂亂堅定,這使英淑不僅可怕可憎,也可憐可嘆。全鍾瑞為英淑賦予的還有「熒幕殺人狂」通常所具的特質——因為沒有人性而產生特別吸引力。
《電話》的結尾巧妙地提供了一個「薛丁格的貓」式的空隙。在天昏地暗地搏鬥過後,時間喘定一口氣,錯亂的過去被修復到最好的可能。不少觀眾認定,拍到這裡戛然而止最好,可以平復之前受到的驚痛。
但如果止步於此,無疑會削弱「書妍命定敗給英淑,善良被邪惡踐踏」的悲劇設定,苟且只圖安心,強行續上光明尾巴。還是真正的結局好,空鏡般的幻夢一場,徒生惆悵。它還有個好處,能督促觀眾反溯劇情,把時間的碎片一一嵌合,自己拼出完整故事。雖然悲傷,卻算動人心弦。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