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之死
——洛南朱偉民
柳生一屁股坐在陽臺的沙發上,越想越生氣,今天怎麼這麼倒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和自己過意不去。
年紀大了,神經衰弱,健忘。昨天順手把車鑰匙一放,今早起來,就是死活都找不見了。鍋裡,甚至連馬桶裡都找了,就是不見蹤影。大半天過去了,謝天謝地,終於找見了,它原來就在自己上衣的口袋裡!可是他以往習慣是裝在褲袋裡的啊。要遲到了,門口有攝像頭,一但被拍下,後果很嚴重!說不定就會被巡查組發現。弄不好要傳到局長耳朵,甚至縣長耳朵,甚至可能要丟飯碗。於是,他匆忙上車。那知剛過紅綠燈,手機屏幕顯示一條信息:未系安全帶,罰款五十元。他媽的,倒黴死了!他心裡正嘀咕,猛地發現前面好像又是紅燈,緊急剎車!一輛車「唰--」超過他。車窗裡飄過一個胖大漢,順帶一句話狠狠地砸在他的車玻璃上,似乎咣當一聲:狗日的,咋開的車!還沒等他回嘴,人家已經一溜煙跑了。你他媽的!他也狠狠的把這句話砸向窗外。心裡更加火急火燎。
那知剛進到單位門口,就看見局長帶著幾位紀檢組的同志站在那裡。人家已經看見他了,不能逃,只能硬著頭皮前進。
「請下車登記。」紀檢組的一位熟人說。他一看表,才七點五十五分,就笑著說「幾位早!」誰知人家把臉一沉,「嚴肅點,請馬上來辦公室寫檢查。」這時他才意識到,事情有點嚴重。寫完檢查,回到辦公室。他心裡的那個憋屈呀!同事小陳笑著說:「柳哥早呀。」那笑容像往常一樣甜。他正想著剛才的一幕幕,越想越生氣,「狗日的,眼睛瞎了!」小陳突然就哭了,很傷心地哭:「對不起,柳哥!剛才不小心把水灑在你桌上了,還沒來得及擦乾淨,也沒有來得及給你道歉,你咋就生那麼大的氣呢?」小陳的眼淚像兩條瀑布。一時間,柳生的心軟得都快要化了。「小陳,我沒有說你,也不是針對你。」柳生走到小陳跟前,小心地看著窗外,小聲地說了剛才的事兒。小陳這才收住眼淚,換了一副清亮的眸子看他。「對不起,柳哥。我誤會你了,給你擦乾淨。」柳生連忙搖手。「不用!不用!」但是小陳還是堅持把桌子擦乾了。儘管看上去誤會消除了,小陳也破題破涕為笑了。但是彼此的笑容確實是很微妙的。柳生的心裡就像是鑽進了一隻癩蛤蟆。一想起這事兒,就讓他噁心。
下班時科長來取報表,只見科長只是輕輕地瞥了他一眼:「你也是老同志了,這麼簡單的問題都能搞錯!馬上重新做。趕下班兒之前必須交上來,上邊兒已經催了幾回了。」柳生接過來一看。真的是該死!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於是他拿出三頭六臂的功夫,趕下班之前做好,送到科長手裡,科長看著他,有點兒興奮:「不愧是老同志。業務嫻熟,這麼快就弄好了。」他低聲說;「對不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來。
下班時間一到,他就急匆匆地上了車,趕回家準備做飯。那知剛到家就有一條簡訊:您未系安全帶,罰款五十元。此刻他心裡至少有一千隻狗在瘋叫:逮著誰咬誰!逮住誰咬誰!
終於平復心情坐下來,那知剛坐下,忽然就覺得小腿的外側一陣兒疼。他順手摸過去,徑直抓住一隻比較碩大的螞蟻。它朝他揮舞著它的巨鰲。你要知道,此刻我只要輕輕地一捏,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把你捏死,那麼輕鬆。他望著螞蟻獰笑著,它使勁地揮舞它的觸鬚,傷神地辨認著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最終嗅出了一點不壞好意的氣息,它決定伺機逃跑。但是他笑了笑,那笑容比菩薩的笑容難看多了,但絕對看不出任何邪惡。他溫柔地提著那知碩大的螞蟻,螞蟻拼死反抗。最終,但最終還是沒有掙脫他的魔爪。只見我們的柳生詭秘地一笑,端來一盆水,然後輕輕地放螞蟻進去。嘴裡喊著:「來寶貝兒,我來教你學遊泳。」
他笑得很邪惡。「我會仰泳,狗刨、自由式、蛙泳、蝶泳……你呢?」可憐的螞蟻,那麼一大盆兒水對它來說簡直就是汪洋大海呀。只見它在裡面拼死掙扎。使勁的揮舞腳爪,使勁昂起頭,儘量不讓觸鬚沾到水,但最終它的「雪膚花貌」還是「玉容寂寞淚闌幹」的下場。如果它是千手觀音,千腿觀音,千眼觀音,它恨不得,恨不得把所有能用上的都用上,但是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的,它長大嘴巴,在呼喊,「救命!」「救命!」「放我出來!」「我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但是沒有人在乎一個螞蟻的呼聲,因為在面前這個人的上級眼裡,有些人與「螻蟻何異」?也經常說,「我把你當螞蟻一樣一腳就……」他右手在盆兒裡使勁兒地攪動,頃刻之間怒濤狂奔,它相信此刻即使「林肯」號航母也難救得它性命!它放棄掙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它準備以死來抗爭!它隨波逐流,索性就隨著波濤出沒吧。它剛浮出水面,他又攪動,攪動得天翻地覆。媽媽的!我已經暈頭轉向了。索性來個「金蟬脫殼」,它就裝死,它裝得太像了就已經不知道怎麼動了,簡直一動不動!它偷瞥了他一眼,他眼裡似乎有了善良的光芒,它似乎覺得有一隻爪子抓住它後背,它立即六足懸空,它被放在地板上。謝天謝地,我終於逃出苦海啦。謝謝救命之恩。來年變牛——變馬來來報報答。它吐了很多的水,恐怕至少有半碗吧,終於它可以踉蹌行走了。
在它看來,它已經爬過雪山,翻爬過草地了。甚至已經走到了月球上。但實際上,他才走了不到十釐米。它走一路,吐一長串的水跡,終於它可以快步走了。突然就覺得,六腳懸空,好像被人提了起來。接著,眼前是一陣迷濛的水霧。它分明又被按在水裡了。救命啊,救——救——救——命!他奮力地吶喊,使勁地划動水。還是被嗆一口又一口的水。它揮動拳腳,可是,它只有任人宰割,任人割了。滿肚子的水呀,「咕咚!咕咚!」響,肚子脹得要死。它似乎張大了嘴巴,似乎在說,乾脆就像捏死只螞蟻那樣把我捏死算了。它在祈求,但是終於,這一切,都歸於徒勞。
忽然,它肯定有一隻之手,抓住它的一隻腳,它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凌空提了起來。它除了使勁伸胳膊蹬腿兒,就是不停往外吐水,吐呀吐,差點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它腦袋脹疼,似乎也進了水,耳朵嗡嗡響,也似乎進了很多的水。儘管如此,但在柳生看來,螞蟻的個頭現在至少能大出四倍。它走三步,吐四口水,甚至把前年吃的食物都吐出來了。它的五臟六腑,沒有了。幸好,經過一段時間,過一段漫長的旅途。大約走出了五十釐米的距離,他突然覺得,一身輕鬆,頭腦似乎也清醒了。它加快了步伐,準備永遠逃離這個該死的汪洋大海,哪怕跑進森林,被老虎吃了,哪怕跳進火海,被掛起來,製成烤肉,也行。那怕做一隻花豹,乾脆被老虎吃了也行啊。來生再也不做螞蟻了,尤其不要出現在這個鳥人面前!忽然,手足被拎了起來,他六腳懸空,呼天不應,喊地不靈。它揮動六足,但它的每一隻腳都浸在水中。它張大嘴巴,但是嘴巴已經不能動了,只覺得這水一直往肚子裡灌——灌——灌。
最後,他決定放棄了。放棄就意味著死亡。看著螞蟻不行了,柳生忽然覺得,自己今天的所有遭遇,似乎和這隻螞蟻沒有多大關係,他是不是遷怒於它了?於是,他決定,啟動惻隱之心:放這隻螞蟻一條生路。他的動作很輕很輕,他的呼吸也很溫馨。他撈起它它身體已經徹底鬆弛,六足平伸,再也不能動了。
他應該不會死了吧,它在水裡才掙扎了十一分鐘。可是它竟然真的死了……「它竟然真的死了!」柳生自言自語。他後來給我炫耀:你知道嗎?螞蟻的生命力很頑強。
不過他的另一句話更扎心——其實,我們每一個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人,難道不就是這隻被折磨致死的螞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