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俞任飛
據新華社
張勇戒賭已經超過830天。
和張勇相識,是在某短視頻平臺的一條戒賭短片的評論裡。近期,中國支付清算協會聯合這個平臺,啟動打擊跨境賭博相關短視頻徵集和宣傳活動。平臺上,各式各樣的戒賭故事,撕開賭博與人性的陰暗面。
2017年4月,剛工作兩年的張勇被同事拉下水,深陷賭博泥淖。從跟著群裡「老師」投注,到埋頭鑽研規律,在自以為掌握「訣竅」後,他一個晚上就輸掉近7萬元。最多時,他手頭八九張銀行卡,再加上各類網貸平臺的欠款,債務直逼30萬元。
他成了徹底的「賭狗」——在戒賭吧裡,賭徒常常這樣稱呼自己。
那是網絡賭博最猖獗的時代。僅公安部當年的「斷鏈」行動,就破獲跨境網絡賭博刑事案件7000餘起,查扣凍結涉賭資金110億元。
一年多後,為了躲債,張勇出走南方。他睡過網吧,也想過輕生,身體暴瘦,直到現在依然長期失眠。
2019年初,張勇還清了所有欠款,但他付出的代價,是承受將更多人拉下水後的良心譴責——在做網貸銷售的日子裡,幾百個客戶絕大多數的結局都是崩盤。
8月2日,在又一個失眠的夜裡,張勇給我講述了他的經歷。
以下為張勇的口述——
入局
好多人都問過我,為啥要賭?道理其實蠻簡單,為了掙錢。
不知道你有沒有玩過「時時彩」,5個彩球快速滾動著數字,幾分鐘後,結果在手機的「嘀嘟」聲中公布。這種玩法簡直符合賭徒的一切要求——簡單、快速,所以刺激。開賭第二個月,我就贏了2萬塊錢,當時滿腦子都是發財的想法。
其實,我的工資不算低。入行兩年,因為業績不錯,領導提拔我做小主管,底下管著二三十號人。在我老家那座北方二線城市來說,八九千塊的收入,足夠我這種剛畢業的年輕人對付日常開銷。那年年初,我新買了輛機車,沉迷玩車後,前前後後換了四五輛車,砸下去的錢少說有10萬。
2017年4月,我第一次聽同事和我說起網絡賭博,按他的說法叫「兼職」,「每天贏幾百就收,不要貪」。這一行裡,賺錢叫紅,輸光是黑。他私下給我看過銀行流水,果然半個月裡只「黑」了兩天,其他時間都是紅的。幾天之後,看得心癢的我就入坑了。
從大學實習起,我就是個對金錢很敏感的人。我算過一筆帳,每天投入1000塊,按照勝率加權上各種抽水、彩金、返利,到月末起碼能賺萬把塊。
那些網賭代理們給出的「財富藍圖」更誇張,先是制定出每天的盈利目標,再按理想狀態簡單推算,1000塊本金每天只要賺3%,10個月後就能變成誘人的100萬。
張勇的網絡賭博流水。
翻車
網賭的主要玩法,無非「百家樂」、「北京賽車」和「時時彩」幾種。
我玩的時時彩10分鐘一期,一天120期。下班回家,摸黑劃亮手機,幾個賭博群不斷彈出消息,主頁面裡進入開獎倒計時,急速變換的膽碼(網賭圈裡,膽碼即指能高概率中獎的號碼),隨著時間歸零而塵埃落定。
你有沒有看過港式賭片,賭徒們趴在牌桌上,一邊緊張地高喊「吹」或「頂」,一邊慢慢挪開牌面。我以前也理解不了這種行為,後來才明白那幾秒鐘裡的緊張、恐懼、興奮和期待。
一期開完,群裡每每都是熱火朝天,有人因連中而狂喜,也有人在賠本後情緒失控。群裡充斥著各種黑話,中獎是「吃肉」,虧錢叫「翻車」,扭虧為盈稱為「回血」,還清債務則是「上岸」,資金虧空謂之「洗白」,無力還貸只能「癱瘓」。
在那種極端情緒下,看著更多群友慫恿著「要想富,下重注」「愛拼就會贏,敢下就會紅」的各種雞血,賭徒們難免會殺紅了眼,借錢再來。
頭個月就虧了1萬多,我心裡不服,更想翻本。當初定下的計劃,很快就被拋諸腦後。
回血
第二個月,我加大了投注金額:從每天1000塊直接翻了一倍,緊接著又變成3000塊,進而是5000塊。
同事推薦的「老師」問題也很大,總是先連著幾天「吃肉」,然後在一天內「洗白」。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賭場的代理,磨牙吮血,靠著客戶們的流水拿提成。代理們最常見的路數就是倍投,一期不中,就在下一期翻倍投注,以期連本帶利賺回來。在不斷的教唆中,你很快會衝昏頭腦。
我就見過一次連開30多期的單數「龍」(網賭圈裡,稱一直開同一類數字為龍),幾十個人跟著代理「屠龍」買雙,最後全部「洗白」。
直到現在,我都堅信自己能掌握賭博規律。退了最早的賭友群後,我開始一個人研究這裡面的門道。怎麼「避龍」,怎麼通過號碼猜測前後位走勢,怎麼提高「膽碼」機率。白天上班的時候,10個阿拉伯數字就在腦子裡翻來覆去,耳朵每隔一段時間,都能幻聽到開獎時那一聲短促的「嘀嘟」。
一度,我真的以為摸到了門路。膽子也越來越大,賠率1.98的單雙數已經滿足不了,我開始關注賠率更高的賭法。連著三個月,銀行帳戶裡的數字一路走高,最終盈利超過9萬。好幾次我翻開收支記錄,看著滿屏紅色,覺得自己把這個「遊戲」玩透了。
「時時彩」最大的誘惑不是「贏」,而是「快」,這讓人覺得錢來得太過容易。幾乎是同時,我對工作喪失了熱情。辭職報告遞上去不久,領導連著找過我幾次,除了給我明年升職的承諾,還答應立刻漲薪10%,但都被我謝絕了。我像是著了魔,覺得這還不夠我一晚上掙得多。
洗白
據新華社
瞞著父母,我在外頭租了間120平方米的房子,白天按時出門,名為上班,轉頭就拐進出租屋裡開賭。後來辭職的事敗露,我藉口找的另一家公司路遠,乾脆住進了出租屋,從此沒日沒夜地玩起賭博。
賭場的開盤時間成了我的生物鐘,早上10點準時睜眼,觀察十幾期走勢後再進場。夜裡十點,賭場進入加速模式,10分鐘一期的「時時彩」被縮短到5分鐘。腎上腺素在不斷的投注間加速分泌,除了刺激我想不出別的形容詞。
我很少出門,最長一次紀錄保持了三個禮拜。隔天下樓,我才訝異地發現,路口的公交站臺徹底變了樣,對面也新開了兩間門面,乍一看恍如隔世。有時,我會賭到忘記吃飯,加上經常性的失眠和躁怒,體重很快從120斤跌到100斤,至今也沒有恢復。
我的心態也緊接著起了變化,因贏錢而膨脹的自信心,讓我愈發不允許失敗發生。
很快,我就開始連續翻車。最誇張的一天,上來就輸了5000塊,然後我開始盲目倍投,5000塊不行就1萬,1萬輸光了就充2萬,凌晨下線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天輸了近7萬。如果不是銀行帳戶再也提不出一分錢,我可能還會接著充值,希冀翻本。
交往半年的女朋友也終於爆發,她大叫著威脅我,說再賭就分手。我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回了她一句,分手就分手。她摔門而出,這段短暫的關係吹了。
補虧
迷上賭博那段時間,我常上戒賭吧。貼吧裡有不少人自嘲是「賭狗」,每天直播「跑路」的帖子能有上百篇。
「跑路」是償還不了賭債後,大多數「賭狗」的唯一選擇。過去我常常笑話這些人,也覺得不可思議,願賭服輸,怎麼會有人輸到家破人亡還不死心。
直到後來,我碰到了剛哥。那會,我正琢磨賺些外快填補虧空,就動起了改裝手機的念頭。
2017年9月,iPhone8 Plus上市,一時售價不菲。我在論壇上看到,把舊的iPhone7 Plus改成新機,一臺就能賺2000塊。之後,我在戒賭吧的帖子裡認識了剛哥,他欠了一屁股債,聽說我這有門路,也想找錢花。
兩個月後,我才在他的朋友圈裡看到,他欠了40多萬跑路,去了浙江。之前我聽他說過,他是承包工程項目起家,條件還算不錯。一個人的隕落之快,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我看他兜兜轉轉換了好多地方,但始終安頓不下來。
再後來,剛哥就消失了。
其實,我也沒有多少心思再去關注剛哥,畢竟自身都已難保。
梭哈
據新華社
靠著賭博換來的高流水,我在各家銀行辦了四五張信用卡,過起了以貸養賭的生活。
父母早就看出不對勁,但我一直躲著他們,不願面對現實。有好幾次凌晨2點封盤後,我像一灘爛泥躺在床上,窗外漆黑的夜像是一道鐵幕,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開始頻繁的「梭哈」,加大投注,幻想著有朝一日翻本。對不少極端賭徒來說,「過三關」是最常見的路子。最早,這是從戒賭吧裡流出的叫法,把第一期的賭本和盈利全部在第二期押注,贏錢後繼續梭哈。
這種賭法的第三關,也叫「鬼門關」。我見過許多人看到群裡賭友倒在第三關,滿腹牢騷。每次孤注一擲前,都會有幾秒鐘的窒息時刻,那種感覺就像是被活埋,土埋到了脖子這塊。我贏過最大的一次,是從2萬塊連過三關,立刻跳成了8萬。
即便如此,我還清楚記得贏完那把時的感受,整個人完全興奮不起來。當時,我的信用卡欠款已經超過15萬,加上二三十家網貸平臺的欠款,這點錢不過是杯水車薪。
2018年的春節,我是在出租屋裡過的。和父母隨口編了個公司值班的理由,我怕自己不敢面對滿桌的親朋。網賭平臺也要過年,我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髒屋子裡,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我手裡沒錢。大年廿八,趁著樓下的小超市還開著門,我囤了一箱泡麵過年。除夕晚上,熱水衝下,杯麵裡的白氣騰起,汽霧朦朧間,窗外的煙花炸開,看著滿窗的流光溢彩,心裡湧上難以言說的悽涼。那一刻,我真覺得整個人生都完了。
跑路
轉年,到4月底,連著幾天「翻車」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看著帳戶裡的錢,從盈利兩萬多變成負數,留下的只有絕望。站在家門口很久,我不知該怎麼向父母解釋。幾次話到嘴邊,最後卻變成了又一條謊言。「爸媽,我和朋友炒期貨虧了十幾萬,能不能借我兩三萬先還一陣。」
儘管臉色難看,但父母還是把錢打了過來。我轉眼就把錢打進了賭場的帳戶。
3天後,我「癱瘓」了,也成了當初被嘲笑的跑路老哥。
「跑路」的日子有多難熬,你可能沒法體會。
第一站是座經濟活躍的南方小城。在市郊的開發區裡,連片的寫字樓裡有不少放貸公司。我事先聯繫過一家,對方開價說,加上績效15000元一個月。到了公司我才發現裡面的貓膩,沒有資源,缺乏客戶,只能做些跑腿打雜,一個月下來到手還不到5000元。
網貸平臺追得更兇,手機一開機,就會被上千條簡訊和未接來電淹沒,內容無外乎欠債還錢。他們甚至幾次打給我家人,惡狠狠地逼他們還錢。為了付清每個月最低的還款額度,我搬出了旅店。說是旅店,其實不過就是個隔間,40元一天的房費,五六平米的空間,只夠塞得進一張小床和矮櫃。
之後我陸續住過網吧,拿著洗漱用品在逼仄刺鼻的廁所裡洗漱;也在肯德基和麥當勞裡流連,和那些流浪漢隔桌入眠。
放貸
張勇和客戶的微信聊天記錄。
張勇和客戶的微信聊天記錄。
混不下去,我就去了第二座城市。兩座城市相隔不遠,這兒的貸款公司更加普遍。公司同事曾經偷偷告訴我,整棟大樓80%做的都是放貸生意。所幸老闆人還不錯,教了我不少東西。
我在的這家公司人不多,30多名員工裡超過一半都有過賭的經歷。靠著以前做銷售的經驗,我很快上道了。
這種小網貸公司貸款,都會收取高額的「砍頭息」。我們公司也不例外,1萬元先砍走3000利息,一周以後再還本金。
即便利率很高,但願意貸款的人仍然一抓一大把。公司客戶大多是從各類網貸平臺和「菠菜(意為博彩)」網站上轉介過來的,他們中多數都深陷以貸養貸的陷阱,所以放貸成功的概率很大。
第二個月,我每天都能貸出幾十單,收入很快破萬。沒有硬心腸是做不了這一行的。頭個月裡,我接手的好多客戶都「癱瘓」跑路,還不出錢。遇上聊得來的,有時我還私下勸他們,還不上就別還,千萬別再去借錢來還貸。
壞帳率高就拿不到錢。這事最後被我老闆發現,他最愛教訓我,對這群人「不要心軟」:「他們不來這邊貸款,也會去別家貸款。你自己還欠著一屁股債,來這不賺錢是打算旅遊嗎?」
吸血
我碰到過北京一家小學的副校長,原本家底殷實,在北京住著複式小樓,開一輛沃爾沃的SUV,因為玩非法彩票最後丟了工作,一無所有;也遇到過還在上學的學生,因為借錢買手機,最後1萬元的網貸利滾利到了10萬元。
我同事也碰上過要自殺的還貸人。催款的電話才剛打通,話筒裡傳來似有若無的聲音,「我已經吃藥了,現在準備割腕。」隨後,她發來一段視頻……
我還曾經遇到過一個女生,她欠了很多平臺的錢。我和她聊了很久,她竟然主動提出,要做「裸貸」還帳。我給她打電話,談了差不多兩個多小時。但當天晚上,她就找我的其他同行做了裸貸。
很多高利貸喜歡女性顧客,因為能讓她們還錢的方法很多:還不上錢,可以用裸貸擔保;如果裸貸還不上,那就慫恿她們去當網絡「女主播」……一步步讓她們走向萬丈深淵。
我以前的工作手機裡,少說也存著幾百個客戶信息。大部分人都已經拉黑失聯,堅持最久的也不超過2個月。各家網貸公司都趕著,要在榨乾他們前狠狠吸上一口。
靠著他們,我很快還清了貸款。
一個多月後,我甚至攢齊10萬元的存款。看著從銀行取出的幾沓厚厚的現金,我有點迷茫,感覺到愧疚。
最多的一個月,算上客戶發來的各種紅包,我的收入超過13萬元。這是沉迷賭博後,我第二次清楚地感到:錢來得太過容易。
張勇曾經的收入
提醒
2019年3·15晚會,央視曝光違法違規網貸現象,我們這些平臺成了重點打擊對象。之後不久,我看到大批警察趕到樓下,隨即其他公司黑壓壓的一大撥人魚貫下樓,默默地登上警車,然後離去。
我也很快離開了公司。半是害怕,半是內疚。因為,為了讓自己還清貸款,拖了多少人下水……
我回到家,依然渾渾噩噩,父母給我介紹了兩份工作,其實給的待遇都不錯,但都沒待夠一個月。我明白,是自己的價值觀出了問題,過去錢來得太快、太容易,這種感覺已經誘人成癮。
疫情後,我總算找到了自己的事業,和朋友合夥開了一間遊戲工作室,二十幾臺機器一個月能賺萬把塊錢。雖然錢不多,但心總算是穩當了一點。
我當年賭博時,一共換過十幾個平臺,現在這些平臺基本都被打掉了,登錄不了。只是,偶爾打開貼吧,當初那些誘騙我賭博的「代理」「老師」仍舊活躍,私信裡堆滿了夾雜著亂碼和火星文的網賭廣告。我不曉得,又會有多少人上當。
所以我想講出我的故事,給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一個提醒。
(文中張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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