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女到成家後的很長歲月裡,湖南慈利人張玲麗常常夢到同一個場景:身穿白襯衣的父親在夢裡哀傷地說,要女兒們為他報仇。她的父親張國恆是民辦中學教師,上世紀90年代時,張家在洞溪村最早蓋起一層磚房,周圍是青青農田,後面有一條小河溝。父親在世時,張家是村裡「首富」,最早裝有電視機,放學後家裡常聚集村中大批學生看動畫片。年幼的張玲麗,最愛看的動畫片是西遊記。
1994年7月2日,父親張國恆在幫鄰居農活時,因引水灌溉糾紛,被同村人張某樊用殺豬刀捅傷休剋死亡,當時尚未成年的張某樊翌日潛逃外地,銷聲匿跡。慘案發生後,家裡熱鬧不再。張玲麗的母親在1996年返家途中遇車禍身亡。後來,張玲麗和姐姐張阿麗決定「接棒」為父追兇,輾轉廣東、新疆、江西等十多地,邊做民工擺地攤發傳單,邊尋找張某樊的下落。
2019年9月,犯罪嫌疑人張某樊在廣東被警方抓獲,其姐張元春因涉嫌包庇也被傳喚到案。張某樊通過洗白身份,已以假名「張鑫」在廣東雲浮娶妻生子多年。2020年11月17日,該案在張家界法院一審開庭,被告人張某樊被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
兇手歸案後,張玲麗再沒有夢到爸爸哀傷的樣子。就像西天取經一樣,張玲麗覺得自己的「使命」暫告一段落。她說,時隔25年,這一次終於鼓起勇氣,不再害怕回家。
張玲麗和姐姐。
對話張玲麗
「晚上怕兇手來尋仇,母親會在枕頭下放一把刀」
南都:去年犯罪嫌疑人張某樊落網的前後經過是怎樣的?
張玲麗:據我了解,當時警方發現犯罪嫌疑人的姐姐張某春突然有多筆大額轉帳,加上她去廣東雲浮比較頻繁,手機號也更換了,引起警方注意。後來警方蹲點發現她有一天看到與一個男子接觸,後面確認了他就是張某樊,兩人是一起被抓到的。
南都:此前張某樊的家人說不知道他的下落是謊言?
張玲麗:對,其實他們一直都知道的。張某樊的姨夫、他姐姐還幫助他「洗白」了身份。
南都:案發當天的經過是怎樣的?
張玲麗:當時村裡安排早晚分時段「趕水」(註:引水灌溉),張西卓與鄰居張錫兵爭執比較激烈,張西卓覺得他應該單幹,不讓別人灌溉,他的個性不能吃虧,嚇唬過村裡很多人。張錫兵喊我爸爸一起去幫忙,因為水溝也是我爸爸幫忙修的。我爸是中學教師,原本是想過去講道理的。但張西卓就威脅說,誰趕水就把誰殺死。後來張西卓的兒子張某樊趕來,用殺豬刀把我爸爸殺害。他(張西卓)對村裡面的人那種霸道,好多人寫過檢舉信。去年又因為推牆的事起訴我們,要我們賠錢。
(註:2019年2月,張玲麗家和張西卓因張國恆墓地的事情起爭端。張國恆遇害後,被葬在距張西卓家20米外的荒地上。2010年,張西卓家在距張國恆墓地附近修建圍牆,距張墓20釐米。2019年,張玲麗家親戚找人推牆。張西卓的女兒張元春起訴張玲麗的姐姐張阿麗。)
湖南慈利縣洞溪村。
南都:因推牆被起訴的案子後來的判決結果是什麼?
張玲麗:當時張某樊還沒有被抓到,新聞媒體在2019年8月19號報導我們追兇的事情,22號開庭時,經過法院調解之後,他們(張西卓)那邊同意把牆朝他們房子的方向,移過去1.5米。
南都:案發後,家裡有哪些大的變動?
張玲麗:我媽媽一直帶著我們兩姐妹想要去追兇。那時候晚上睡覺,怕兇手來尋仇,她會在枕頭下放一把刀。因為我們那個房子的大門能推開,我媽擔心人家半夜的時候爬進來偷東西。她還準備了一把扁擔,在扁擔上面釘了好多釘子,萬一有歹徒來,可以把別人打走。媽媽其實很害怕,她覺得家裡頂梁柱就這樣就倒了,他們不講道理就把人這樣殺了,說不定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像人家說的趕盡殺絕。她擔心別人會來傷害她,而她又無能為力。後來1996年,媽媽在一次坐班車從縣城返回村裡的路上,在一個懸崖轉彎處出了車禍。
南都:母親過世之後,你一直借住在舅舅家?
張玲麗:是的,有一段時間。當時會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畢竟不是自己的父母,如果我想撒嬌、想吃什麼好吃的,我也不敢說,跟以前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張玲麗和姐姐張阿麗。父親遇害時,張阿麗11歲,張玲麗年僅9歲。
南都:你中考考上了慈利一中。
張玲麗:對。以前從爸爸被殺之後自己就變得很孤僻,我拼命讀書,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想為爸為爸爸報仇。讀書成績一下子就起來了,尤其是媽媽死以後。剛開始前面爸爸沒死之前是中等成績,後面經過這些變故之後,別人在玩,我就不跟他們玩,我就徹底的變了,不停地讀書。有一次晚上我在舅舅家寫作業,當時寫完了之後,腳還穿著鞋子,就直接躺在床上了,就那樣去睡著了也不知道,後面就聽到我舅舅過來叫我,說聽到我在那裡哭,開門時看到蠟燭快滅了,我鞋也是在床上,他以為我被什麼附體了。當時我就知道,我是太累了,但為什麼會半夜哭,我也不知道。
南都:後來為什麼沒繼續上學了?
張玲麗:這個事情說來話長。在村裡,以前我們家裡經濟條件很好,人家說是村裡首富。家裡發生變故後,靠親戚們接濟,那時候我一直努力讀書,但農村的觀念是女生讀書沒用,他們不怎麼關心我的成績。後來高一上學期,我在新學校壓力蠻大的,學校一個月放一次假,我都不想回家,但是學校要關門,我不得不離校,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因為成績跟不上,壓力大,我就離家出走了,後面我在市裡面做服務員,做了一年多。姐姐一直有跟學校聯繫,我怕我姐姐找我,但我也不想跟她直接聯繫,那時候流行bb機,後面她留了電話給學校,就跟我聯繫上了,過來找我然後把我帶到廣東。
「那天我剛出門,就被一個飛車黨搶走了包」
南都:你在廣東生活了好多年,都做過哪些工作?
張玲麗:對,生活了很多年,主要是待過東莞、惠州。剛開始一些流水線上的工作,後面學了電腦之後做文員,做助理,甚至保險、老師都做過。後面我就嫁到廣東了,現在也在這邊生活。
南都:姐姐比你大兩歲,在你剛開始打工前,她為了追兇做過哪些嘗試?
張玲麗:我剛開始去張家界的時候,她還沒有開始行動。後來我到了廣東工作了一段時間,我們攢了一些錢後開始一起去的。
南都:此前有報導提到,你和姐姐做過相似的夢,爸爸在夢裡讓你們繼續追兇,這是什麼時候開始做的夢?
張玲麗:媽媽死以後,我有做一個這樣的夢,冥冥中爸爸穿著白襯衣,因為他以前經常喜歡穿白襯衣,在那裡跟我們說他死得很冤。我陸續都有這樣的夢,他說在下面生活得很苦,希望我們給他找到兇手。
張玲麗的老家。
南都:2002年起,決定到各地去追兇的直接原因是什麼?
張玲麗:當時我跟姐姐當時有聊過,爸爸的事情沒有解決,回家也沒意思,尤其是過年的時候更不想回去。再加上家裡經常跟我們反映,跟張西卓他們家經常為一些事起爭執。親戚跟我們說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強烈。當時我和姐姐打工一年多攢了一萬多元,我們覺得要把媽媽以前沒完成的事繼續做完,就開始了。
南都:為了追兇你們去過哪些地方?
張玲麗:廣東、新疆、江西,一共十幾個城市,從2002年到約莫2013年。後面成家以後少一些。尋兇的時候,我和姐姐會相扶著一起去,如果剛開始沒找到工作,就找零工。在附近落腳,以打聽到的消息為準。做過民工、也擺過地攤、發傳單。
南都:你們通常怎麼行動?當時有嫌疑人照片嗎?
張玲麗:因為我們和老家人有聯繫,聽說估計他在什麼廠,我們就會蹲點守著別人下班吃飯,然後去打聽,有時我們就會去到城市火車站。反正是憑著一種感覺,一種心靈感應,在那裡去碰。當時沒有嫌疑人照片沒有,但他那個人長得有點特別,腦袋上有一個疤,就會去問有沒有一個這樣的人,到那個城市之後有沒有留意怎麼的會找一個說湖南話的人。這10多個城市,最長的待了兩三年,短的就幾個月。
南都:期間有被騙過嗎?
張玲麗:那肯定是有的,有人告訴我們消息說有你給我多少錢,我們去了一無所獲。然後有時候有些人就是有一些歪心思。
南都:那時和姐姐會不會有一種漂泊,四海為家的感受?你和姐姐因為一直在忙著追兇,很晚才成婚。
張玲麗:肯定是有的,很艱難的時候,就特別想放棄,但後面我們都互相打氣,不能這樣。
那時候總覺得殺害爸爸的兇手沒有找到,不想那麼快成家,也怕別人接受不了我們這麼複雜的經歷。有時遇到了心儀的,也不敢說。包括我老公,也是因為去年與張家他姐姐推牆起爭執那一次,他了解到了全部的情況。我老公說支持我去討回公道,也應該要去討回公道。
南都:追兇過程中,最困難的一次經歷是什麼?
張玲麗:我記得是2006年在東莞,那個時候有「飛車黨」,我一大早出門,在走路的時候,被一個騎摩託車的把包搶走了,當時包裡有100多塊錢。當時就覺得很委屈,那天也是出門去打聽消息,還沒走多遠就被搶劫了。
「人總要往前走」
南都:去年9月警方抓到了兇手,當時你的第一感受是?
張玲麗:聽說兇手被抓到了,第一感受是很激動的。當時是我一個伯伯跟我說,後面也有媒體老師老師跟我們說。我們這麼辛苦追兇,一直沒結果,之前都以為他死了,突然之間聽說被抓到,腦子全部被這個事兒給充斥了,別人在說話的時候感覺力和心思不在那裡了,一門心思想著害我爸的兇手終於被抓到了。
兇手沒有歸案前,我心裡始終是緊繃的。尤其每次回家的時候,我特別害怕坐公交車,會遇到很多熟人,害怕別人議論,我就覺得無形中有那種壓力。
南都:現在對嫌疑人總共提出了合計93萬附帶民事賠償?
張玲麗:對。
南都:開庭的時候見到了嫌疑人和他的姐姐,你想對他們說什麼?
張玲麗:我就想知道他為什麼要把一個人置於死地,有沒有想過受害人家屬的子女的心情。我想問他為什麼他受到教育是這樣子的?他這樣做的時候有沒有感受到別人家的痛苦?
時隔25年,老房子如今略顯衰敗。
南都:昨天(11月17日)案子開庭將擇日宣判,庭審結束後你接受採訪時說,不希望仇恨延續到下一代。
張玲麗:我希望下一代能夠開開心心的,不要有這麼多仇恨在心裡。畢竟我也成家了,在為爸爸追兇的事情上,到現在我覺得有些事我已經盡力了。我還有我的後代,看著他們的笑容,覺得很多事情我應該放下。人總要往前走。
採寫:南都記者 黃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