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一家人是用氣味連接的。只要跟在爹爹後面,你就覺得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牽著,你認為那繩子是爹爹身上的味道。爹爹無論去了誰家,你都能找到他。爹爹說你跟狗一樣,聞著味道就跟著跑,你也說不清,就是喜歡跟著爹爹跑。
你和弟弟妹妹常年捂在一個被子裡,身上的氣味也是一樣的,只有爹爹能區分出來,爹爹喜歡用鼻子嗅弟弟胯下的味道,他覺得那種味道類似納斯(一種含在口中的菸草),讓他上癮。
你閉著眼睛就能辨認爹爹和媽媽的味道,你晚上像貓一樣,在漆黑裡準確地找到媽媽的被窩,擠到她腳下面睡覺。你蜷縮著,腳剛好夠到媽媽的胯下,能觸到她大腿根的那一蓬毛,有點糙糙的,讓腳心發癢,媽媽挪開你的腳,你就又夠到媽媽隆起的大肚子,被媽媽擋開,你把腿伸直,夠到了媽媽累累的奶房。你有時候聞到媽媽胯下的血腥氣,有時候聞到尿臊味和奶腥氣,有時候聞到媽媽跟爹爹混合的味道。
你不喜歡聞陌生人家的氣味,就像狗在家裡拴久了,聞到陌生的味道就要吠叫撕咬。
你每天回家路過校門口的豬圈,繞很遠還是能聞到豬糞的惡臭。
那天體育課後渴急了,老田的女兒田旭英叫你一起到她家喝水。你看到豬圈裡一群滿身泥水的豬在食槽裡拱食,發出令人噁心的哼哼聲。
老田正在女老師宿舍旁邊的渠溝裡捕泥鰍。他用網紗把狗魚像撈麵條一樣從渾濁的泥湯裡撈出來,曬在渠邊鋪著的油布上。田旭英幫她爹把這些狗魚連肚腸都不用去掉,直接晾在太陽下面打算曬成幹吃。
她說狗魚在鍋裡用辣椒粉炒炒,吃起來很香。你捏著鼻子進了她家,外屋房梁上掛著豬肉,一股土腥味,地上滿是剁好的豬飼料。喝了半碗水出來,你覺得身上沾了豬肉和飼料味。
你沒喝過漢族人家的水。村裡漢族莊子和民族莊子,以前共用一口井,自從井水裡掉進了豬仔,民族人再也不去那口井打水。村裡專門給民族莊子打了一口井。
田旭英拉你住在她家。你看著她用爐子上做飯的大鐵鍋熬了爛白菜葉子和米糠,攪拌勻了端出去倒給豬吃。屋裡隨著門每次打開,飄進來的氣味裡,豬吃的飼料味、人吃的白菜蘿蔔的氣息和豬糞味混在一起,這種氣味跟牛羊的氣味完全不一樣,是你到一個穆斯林家不會聞到的。
夜裡你在褥子上尿了尿,你以為你可以把家裡的味道暫時丟掉,早上起來後,你聞到田旭英家的褥子上散發出一股你家裡的羊羶味。
你怕他們聞到你身上散發的味道,他們一家人忙著換炕單布、曬褥子,似乎沒有注意到你擔心的味道,你心裡還是不踏實。
田旭英讓你和她一起攤炕單布,你趁她不注意,把一隻用來夾炕單布的夾子,迅速裝進了自己的書包。你覺得你和田旭英家的區別就在這隻夾子上,你家沒有炕單布,只有油膩膩的羊毛氈子。這些炕單布上的夾子讓你心裡不舒服。
你覺得她帶你來是一件錯誤的事情,你偷了夾子就是對她這個錯誤的懲罰。這樣她以後就不會帶你來了。作為「她再也不會帶你來」這種預感的報復,還有作為讓你聞那些難聞的味道,跟豬在一個鐵鍋裡煮吃食的報復,你得意於你偷了那隻對你毫無用處的夾子。
田旭英哭著哀求你把夾子還給她。你看到你的報復傷害了田旭英,你覺得自己很可惡,心裡對自己的這種厭惡,立刻變成了對她的反感。你看見她鼻頭周圍粗大的毛孔,像剃了毛的白豬皮一樣,頭髮粘在黏乎乎的眼淚和鼻涕上,嘴裡呼出一股難聞的酸菜氣味。
那天你出了門,就把那隻夾子扔到了田旭英家門前的臭水溝裡,兩頭正在喝水的老母豬立刻挪動肥胖、骯髒的身子,用嘴去拱夾子濺起的汙穢的水花。你不能讓爹爹看到那隻夾子。你朝著它們吐了一口濁痰,出了一口濁氣。
你在心裡狠狠地責怪田旭英,不該拉你去她那個圈著老母豬的家,讓你聞難以忍受的豬糞和豬肉味,還用給老母豬拌飼料的鍋給你煮麵條。要不是她拉你住在她家,你也不會偷那隻該死的夾子。你擔
心鄰居要是知道你吃了她家的飯,晚上還睡在她家的炕上,會說你沾了剛死了人的漢族人家的晦氣,吃了漢族家的豬肉,身上有股豬肉味,他們會唾棄你的。
就在你住在田旭英家那天晚上,爹爹打發弟弟去找你,他自己套了車去紅旗農場,妹妹跟在車後面追爹爹,半路上迷了路,走丟了。
紅旗農場的管水員在路上撿到了她,把她帶回家裡。妹妹在他家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送回來。妹妹回來後,臉蛋給風吹黑了,嘴唇也哭裂了,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
我和弟弟問她:「你住在誰家?」
「一個會吹笛子的漢族叔叔家。」
「他家也睡炕?」
「他讓我睡床,我哭著不睡覺要回家,他就吹笛子給我聽,我就不哭了。」
「那你肚子不餓?」
「叔叔給我下了麵條,餵我吃。」
「麵條好不好吃?」
「好吃。」
「有沒有肉?」
妹妹翻著白眼想了半天,搖搖頭。
「你肯定吃了豬肉,你看你臉都黑了,像只小黑豬,滿身都是豬肉味。」弟弟說。
妹妹「哇」地一聲哭了。
從那兒以後,妹妹變得愛哭,不愛說話了。她胃口很大,很能吃。
你和弟弟說她越來越像豬,一聽到「豬」,她就哭個不停。
你不敢跟家裡人說,你在田旭英家吃住了一天,只搪塞說你去了外婆家。你下意識地照鏡子,偷偷檢查自己跟妹妹有沒有相像的地方,臉有沒有變黑,身上有沒有豬圈的氣味。你聞聞自己衣服,似乎真能聞到一股豬肉的土腥氣。
早上,你給羊兒拔草回來,發現羊群裡最老的那隻母羊躺在羊圈裡伸直四蹄、咬著舌頭不會動了。你就懷疑那隻羊的死,跟你去了漢族家,沾了晦氣有關係。
爹爹似乎不在意羊死了,翻了翻羊的眼皮,又摸了摸羊脖子和鼻尖說:「苜蓿它吃得太多,撐死了。」
「死了的羊,不能吃了,挖個坑埋了吧。」
「穆斯林不能吃,漢族人可以吃,好好的羊,又沒病,埋了可惜。」爹爹端來了半盆清水,在清水裡過了刀子,麻利地剝了皮,羊肉裹在剝下的羊皮裡捆好放到車上,套好毛驢車,說:「丫頭,趁早上天氣涼,到紅旗農場把這羊肉賣了。你帶上書包,跟我收錢去。」
你和爹爹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上路了。半路上看見在紅柳和白刺叢裡躺著大半個烤得焦黃的麵包,爹爹讓你下車去撿,你撿來已經風乾變脆的麵包,捉掉上面的螞蟻,湊在鼻子上聞了聞,跟饢不一樣,是很香甜的味道。
你掰了一半給爹爹吃,爹爹嘗了嘗說,這是兵團人用最好的麵粉老鄉讓你洗個澡換件衣服,晚上去團場看電影。一剎那你很想留下來。你看看老鄉家的床,紅藍相間的寬條紋床單幹乾淨淨。你想到自己睡的大土炕,油汙的羊毛氈子上面沾滿了尿跡、泥跡。你很不安,怕晚上睡覺,老鄉一家發現你光著身子穿了長褲和外套,沒有穿短褲和小背心……
你還擔心自己夜裡一不小心就會尿床,你發現自己越是到了乾淨的人家,夜間睡著就越是控制不住會遺尿。一想到第二天起來,要面對那一大灘尿跡,你就臉紅。你最擔心的是自己身上的那種複雜的味道。
一年四季,你身上總是混合著各種各樣讓你不安的味道。你變得對各種氣味格外敏感。在寒假和暑假,你在三姨家每天吃的花卷,卷著一層一層墨綠色的香豆粉、紅色的紅花粉味和褐色的花椒粉味。從你吃進去的花卷裡滲進你的皮膚裡,你的頭上、身上都沾染了三姨家被子和枕頭上的這些調料香味,你身上的味道和表妹們變得幾乎一樣,你住在三姨家的日子裡,這些味道暫時蓋住了你衣服上、身體上和頭髮上沾染的家裡的羊肉、羊奶和羊圈氣息。
你穿了三姨為你做的長褲,寬大得可以當棉衣罩衫的長袖衣服,頭髮梳了辮子紋絲不亂盤在頭上,頭上戴了頭帕,跟表妹進回族寺學經,你一進寺門,滿拉就停止了誦經,所有念經的孩子都停止念經,站起來用詫異的眼神看著你。被那些直勾勾毫不掩飾的異樣目光包圍,像一隻不小心闖到羊群裡的兔子,你內心充滿了不安。
表妹使勁把你往清真寺外拉,你不想走,你求援地回頭用眼神乞求滿拉,滿拉的注視和目送裡,絲毫沒有挽留你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什麼地方和表妹不一樣,你穿著回族女孩端莊的衣服,你圍了頭帕,你聞到自己渾身和表妹一樣,散發著周圍回族人特有的氣息,你不知道你精心裝扮過的全身上下,還有什麼地方會出賣你在這裡會是一個異類。
在烤箱裡烤出來的。你想,爹爹覺得能吃漢族人烤的麵包,那麼漢族人做的飯也是可以吃的。你心裡對自己吃了田旭英家的麵條的事,也就不再那麼在意了。
到了農場,正趕上漢族老鄉們中午下班,爹爹把驢車停在井臺邊,下班的人都到井臺上打水,看見車上的羊肉,就上來問價,爹爹說給錢就賣。
羊肉賣得很快,半個晌午下來,就剩了一點肋骨,爹爹收拾起來送給老鄉,老鄉很熱情地留爹爹在他家吃飯。老鄉換了只新鍋,給你和爹爹做飯。爹爹囑咐不要放羊肉,老鄉打了雞蛋,做了素的麵疙瘩湯。
漢族老鄉的兒子理了乾淨的小平頭,穿了雪白的的確良襯衫,幫你和爹爹端飯。
老鄉問你:「今年多大了?」
你低頭看著腳不說話。
爹爹說:「十三了,在上漢族學。」
老鄉說:「二轉子長得就是漂亮。你這女兒以後嫁給漢族,還是嫁給維族啊?」
老鄉家的男孩偷偷看看你,掀開紙卷做的珠簾出去了。
爹爹說:「我們有首歌,漢族好吶維族好,哪個漂亮哪個好,新疆好吶口裡好,哪裡有家哪裡好。」
老鄉笑了:「那就給我兒子做媳婦吧。」
爹爹也咧著滿嘴的金牙大笑。
你用目光尋找剛才那個穿白襯衫的男孩子,透過珠簾發現他站在院子裡,好久都不敢進來。你不滿地低了頭,覺得爹爹不該在人家面前,這樣隨便議論你的事情。
爹爹的笑有點像假笑,讓你心裡很不踏實。
爹爹讓你在老鄉家住下來,你對著爹爹拼命搖頭示意。
你意識到三姨家衣服和花卷的味道,根本沒法證明你從骨子裡是一個回族。你覺得滿拉是有神力的,他隔著老遠就嗅出了你身上陌生的味道。這種味道使你一出現在寺門口,就顯得跟這裡的回族娃娃不一樣,那是一種長期和維族、回族和漢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不像住在回族村的回族表妹們,遠離漢族和維吾爾族,整天念經、說回族話,只在菜地和莊稼地裡進進出出,不用到野地裡去放羊。
表妹們根本不用去學校,男孩子去了學校,也是回族跟回族抱成團。你不一樣,學校裡全是漢族,唯一的維吾爾族男孩亞合普,找了維吾爾族的相好後,也退學回家放羊了。回族乾媽家的幾個男孩子,上個一兩年學就戴起白帽子回寺裡跟著阿訇和滿拉念經了。
在家爹爹念的經文都是維吾爾調子,帶著濃重的捲舌音,你跟表妹們學爹爹的維吾爾口音念《古蘭經》,她們像不認識你似的,瞪著眼珠子半天不出聲,她們不敢確認這樣的念法。你跟外婆學的《古蘭經》念給爹爹聽,總是被他笑話成大舌頭念經。
你每天把從三姨家帶來的香豆粉,用手帕裹起來裝在口袋裡,你發現你把自己燻得像個回族人家的大花卷,也沒有用,你就是把自己埋在香豆粉裡,也救不了你。你回到家裡,身上還是要沾染上濃重的羊羶味,你的衣服上都是一股香豆粉和家裡的味道混合的怪味。在學校燻得漢族同桌捂鼻子。
你覺得那股味道跟你幹的活兒有關。家裡一冬天都散發著熱烘烘的羊騷味和羊反芻草料散發的混合味道。春天羊產羔子的季節,你和爹爹媽媽、弟弟妹妹擠在燒熱的大炕上,大肚子的母羊就在你睡的火牆邊上產羔子。
爹爹常常半夜裡叫你起來,幫他扶剛生下來吃奶、溼乎乎、黏答答、站立不穩的小羊羔,染得你滿身都是濃濃的羊奶和羊胎盤味道,母羊都很難分出你和羊羔的區別,動不動把剛舔了羊羔熱乎乎、黏兮兮的舌頭,伸到你的手和臉上,你身體上又沾上了一股羊舌頭上草料味唾液的氣息。你覺得自己早晚會變成一隻羊。
在羊圈裡,你跟羊羔子沒啥區別,羊羔跪在母羊膝下吃奶,你拿了碗到羊圈跪在母羊奶頭底下擠奶,奶澀住了擠不出來,你往手上吐了唾沫,滋潤一下羊奶頭,羊奶頭實在憋住了,你乾脆用嘴去吸通了再擠。去野地裡放羊,放得餓了渴了,羊的奶一半給羊羔吃了,一半給你吮吸了。喝多了羊奶,你汗水、尿水裡,胳肢窩和乳苞上,都有一股羊羶味。
你慢慢發覺你身上的氣味跟爹爹身上的氣味有關。爹爹的光頭上有一股濃濃的羊頭味,棉帽子的帽圈、單帽子的帽簷挨近頭皮的地方,冬夏都滲透著厚厚一圈黑油,像是剃頭匠從來不洗的擦刀布,用指甲一刮,就刮一層混雜著碎頭髮的油脂下來,像是從烤羊頭上刮下來的,又黏又黑,帶著火燒毛燎的羊頭味。
爹爹替村裡誰家念經宰羊,羊頭和羊蹄總是作為酬勞送給他。就是沒有送給他,人家也會煮熟了羊頭、羊雜碎,留他吃好了,再用手帕包些煮熟的羊耳朵和羊舌頭帶回來。爹爹說小孩子吃羊耳朵、羊舌頭,會變得又聽話、又能說會道。你懷疑爹爹的羊頭味,跟他喜歡吃羊頭有關係。
爹爹的腋窩裡的汗味很複雜,你和弟弟妹妹經常探究地鑽到爹爹腋下去聞。那裡有時候是一股羊肉、胡蘿蔔和洋蔥煮在一起的羊肉手抓飯味道,有時候是一股羊肉和洋蔥做餡蒸熟的薄皮包子味道。
你和弟弟妹妹經常問爹爹:「爹爹,你吃抓飯啦?」「你吃薄皮包子啦?」爹爹總是沒好氣地說:「天天喝稀飯,哪裡來的抓飯包子味道。多拔點草把羊餵好,等賣了羊,才能帶你們去下館子。」可你不相信那些氣味是無緣無故散發出來的,你總是疑心爹爹瞞著你們去了誰家吃了抓飯或者羊肉薄皮包子。你從早上跟蹤到晚上,直到爹爹上了炕,打起了呼嚕,你才閉上眼睛。
第二天起來你發覺,爹爹即使一天不吃不喝,身上都會散發出他最愛吃的食物的味道。
爹爹吃厭了媽媽煮的回族飯,為暫時逃離媽媽和家裡嗆人的鍋灶,偶爾會帶你和弟弟到鎮子裡阿布杜拉的飯館去解饞,爹爹想用一頓維族飯來證明,自己還是曾經的那個維吾爾族男人。爹爹一副醉態地從大腦裡調出那首最喜歡的維族木卡姆哼唱。跟他在家裡縫紉機前或外面的毛驢車上哼唱的相比,他的聲音有些細微的顫抖,似乎在飯館的維吾爾族人堆裡,他更容易激動和捕捉到自己,讓自己跟過去靠得更近。
這是爹爹最幸福的時候,周圍沒有大黑驢、黃狗和雞鴨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過去的自己,在喀什的清真寺裡念經、在喀什老街的裁縫店裡做學徒的那個自己。他不用吃媽媽煮得像麻雀舌頭一樣的碎面片,每次爹爹都說那些面片像是醉漢嘴裡吐出來的。他也不用聞著家裡陳年的屎尿味,他從那些拖累中把自己暫時解脫出來,幾乎忘了在家裡的那個自己。
爹爹笑得讓你覺得有點奇怪。他把六顆金牙都露在外面,似乎不這麼做就浪費了它們的光澤和成色。你這才發現,它們平時在爹爹嘴裡完全是被埋沒了,你幾乎沒有見它們完整的暴露過。在家裡,你不願意看到它們,爹爹的金牙讓你戰戰兢兢。露出金牙或用舌頭舔金牙,是爹爹發怒前的預告動作。在維族飯館裡吃飯的爹爹,金牙看起來一顆顆都比平時大,比平時銳利。你心裡覺得替那些金牙委屈。
在鎮裡下一次館子,爹爹可以轉遍鎮裡僅有的兩條街,端著老街上買的一盤抓飯,再到新街上配幾個薄皮包子一起吃,這樣才讓他覺得沒有白上一趟鎮裡。他會跟店主說起他小時候在喀什老街上,誰家的抓飯配誰家的薄皮包子最正宗。你驚奇於時隔幾十年,他仍然叫得出那店的名字,說出店主的外貌,模仿他們的叫賣聲……
後來你猜想爹爹身上那些味道,跟他胃裡的食物關係不大,那是他記憶裡的食物散發出來的味道。大概人想吃什麼想得多了,渾身就會自然而然散發出他想像中食物的味道。
媽媽身上沒有爹爹那種葷味兒,也沒有羊奶味,哺乳期,她每次撩起衣服,總是呼扇出一股酸腥氣的人奶味。她的口腔裡常年散發著一股發黴的玉米稈和乾草料的氣味,類似馬反芻草料的味道。
外婆和幾個姨姨嘴裡,也有著跟媽媽相同的味道,總讓你聯想到那是飢餓的味道。外婆說起過外公當年帶著外婆、媽媽和幾個姨姨,外婆一家在饑荒年月裡,從甘肅扒上火車進新疆,最後被火車傾倒在了這片荒漠上,他們尋著生命的氣息來到了大梁坡。
青黃不接四月天,新疆的土地剛剛下種,麥苗細細地裸露在泥土上,玉米苗才打開兩個嫩嫩的葉瓣。大梁坡野地上的野菜、草根、榆錢、樹皮,都被人挖光掠盡了,外婆就讓媽媽把地上剛冒出來的麥苗、玉米苗偷著挖出來吃。
你懷疑媽媽是在用身上的味道,來記憶曾救了她命的莊稼苗和野菜,就像外婆喜歡用嘮叨來記住一些往事。外婆一年到頭在家裡囤積吃的。滿缸滿罈子的油和醋,放得壞了,就倒進鍋裡燒一遍,再存放起來,說是要留到小舅舅成家。宰了羊,肉用鹹鹽炒好了,裝在盆子裡,用紗布蓋著,隔幾天,菜裡撒上幾粒,鹹得能當鹽使。
外公一天到晚都在地裡刨來挖去伺候莊稼,到了晚上收了工,外婆家的灶屋裡開始有了煙火氣。你燒火,外婆做飯。外婆怕柴禾太幹,燃得快太浪費,燒柴前要用嘴噴一些水上去,柴禾噴了水,到了灶裡直冒濃煙,半天都燒不開鍋,等外婆家的飯做熟,一般都到了後半夜。
外婆家做飯從來不用油,鹽是用老河壩裡的水熬了自家曬的,用它煮啥都有一股鹼味兒。外婆洗衣服也是用鹼蒿子的葉子,放進半盆水裡揉揉就搭在柴垛子上,洗過的衣服上面都粘著一層綠顏色的蒿子粉。
外婆家的苞谷、麥子和小米捨不得吃,不知存放了多少年辰,煮出來的稀飯都有一股子黴味。就是發了黴的稀飯,外婆每次也只分給你小半碗。做好了(吃的)都給小舅舅吃,小舅舅吃得很慢,你在一邊看著。他吃完了,打的嗝、放的屁都是一股子帶鹼的黴味。
你覺得,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其實是可以用鼻子來辨別的。你的算術老師段老師就是個滿身香味的城裡女知青。
那天下午放學,你算數作業還沒做完,段老師把你反鎖在女教師宿舍裡罰你做作業。你在本子上潦草地畫完了那些算術題,開始探究段老師身上那種香噴噴的味道是從哪裡來的。你在段老師的辦公桌上看到了那些稀罕物:珍珠霜、香皂、香粉。
你費了很大勁從字典上查出了它們的用途。你在臉上抹了香皂,用臉盆裡的剩水洗了臉,塗了面霜,對著鏡子擦了香粉,鏡子裡你黃瘦的猴臉,變得像小白骨精。滿屋子香氣讓你覺得,你不再是那個羊圈裡的維族黃毛丫頭,你在段老師的宿舍裡,當了一個下午香噴噴的漢族姑娘。
回到家裡,你求著爹爹給你買來了香皂。在家裡的洋鐵盆裡,你一遍遍用爹爹賣了二十隻雞蛋換來的香皂,清除身上的異味。你用洗過澡的香皂水浸泡穿過的衣服,衣服上也浸染了香皂奇異的香味。
等水汽一幹,香皂的味道散盡以後,家裡那種味道又頑固地佔領和覆蓋了你的身體。在那種香氣對比之下,混合著羊羶味的弟弟妹妹的屎尿味、爸爸的汗味、媽媽經血的腥味和奶餿味欲蓋彌彰。
你想用持續不斷的香氣,掩蓋家裡各種各樣的味道。你跟爹爹要錢,買了衛生香。
爹爹說:「你狗鼻子聞慣了漢族人的味道。」
你家裡點了衛生香,哈薩克鄰居哈雷哈茲來借東西,聞到屋裡的香氣,斜著眼睛問你:「你點這個燻死人啊?漢族家死了人才點這個。」
哈雷哈茲說完,把剛吃完抓飯的滿手羊油,抹在油亮的捲髮和油乎乎的羊皮大衣上。哈雷哈茲扇乎著酸哄哄的風出門了,在屋裡留下了一股臭皮子、酸奶子加羊肉的羶味。
你從哈雷哈茲身上聞到了跟家裡相同的氣味兒,你覺得要讓人家不嫌棄你,就得改變身上的氣味。
你收了一個夏天的新疆紅花,用賣紅花換來的錢,去縣城買花露水和洗髮精。兩個小夥子擠到你旁邊搭訕,回族模樣的說:「看打扮是咱們回族。」維族模樣的插話:「看她用烏斯曼描過眉毛,就知道是維族家的姑娘了。」你低了頭不言語。
「花露水和洗髮精是漢族姑娘喜歡的東西。」售貨員衝你笑著打趣。你買了花露水和洗髮精轉身就走,聽背後那兩個小夥子還在爭執你的民族,售貨員猜你是漢族,你覺得你有些方面,已經開始像漢族了。
你不再用土胰子洗頭,開始用洗髮精,你跟班上的女同學一樣,梳起了光亮的馬尾辮。你在衣服上灑了花露水,走進教室,男同學猜測著香味是從誰身上散發出來的。同桌櫻花聞出了你身上花露水的味道,不再動不動對著你捂鼻子。
隨著你擁有了香皂、花露水和洗髮精,你身上那種頑固的氣味,慢慢地在遠離你,你覺得自己正在陌生的味道裡,慢慢變成了另一個人。
本文原題為《氣味》,摘自《隱秘的故鄉》,帕蒂古麗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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