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比較喜歡小動物,卻不喜歡養小動物。倒不是嫌麻煩,而是因為我的心比較軟,見不得這些小生靈在我面前死去。每逢過年殺雞殺鴨,我就會躲得遠遠的。有一年殺雞,母親非 讓我給她幫忙,任務是抓住腿和翅膀,她自己則左手擰著雞頭,右手拿著剪刀。當母親用剪刀剪斷它的喉管時,求生的本能使它產生了巨大的力量,兩個翅膀一撲 騰,就從我的手裡掙脫了。就這樣,它耷拉著腦袋,喉管裡噴著血,像個醉漢一樣跌跌撞撞地從廚房一直到客廳,雞毛橫飛,鮮血飛濺。母親一邊埋怨我,一邊拼命 追趕。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修行了百世卻因為一朝破戒而前功盡棄之人。看著那隻雞沒頭蒼蠅似地亂竄,我真後悔做了母親的幫兇,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一隻斷了氣的雞哪來那麼大力氣,要不是因為它流血過多倒在地上,母親還真沒能捉住它呢。
言歸正傳,說養雞吧。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養雞,算來應該是讀初中時的事了。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吃過早飯,步行去三公裡外的學校上學。當經過離家不遠的一 條小河邊時,突然聽到有一種尖細的叫聲從河面上茂盛得可以走人的革命草叢間傳出來。我瞪大眼睛尋找,看到幾個嫩黃的身影在那裡瑟瑟發抖。是七八隻剛破殼的 小雞,它們蜷縮著身子擠在一起,全身的絨毛被露水打溼,沾在一起,醜得能看見裡面粉紅的皮。怪不得人們要用「落湯雞」形容落水之人的狼狽。肯定是哪個無良 的商人,賣不完小雞,又嫌挑回去麻煩,就隨手把它們丟在這了。小雞見有人發現它們,叫得更悽慘了,聲聲催人心碎。那驚恐又期盼眼神,分明是在乞求我這個龐然大物不要傷害它們,或者在央求我救救它們。
我怎麼能見死不救呢!這可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啊!於是我把它們一窩兒捧在手裡回了家。父親說,這肯定是染病的小雞,養不活,去扔了吧。我不信,我一定把它們養大。我把它們放在一個紙箱裡,下面墊上一塊破棉絮,先把它們放在太陽下曬乾。小雞們不抖了,叫聲也安心多了。理順了毛的小雞像一個個黃色的絨球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我張著嘴,在旁邊傻傻地看著它們。
父親說得沒錯,沒幾天,這些小雞便出狀況了。先是有兩隻小雞不明不白地死去,然後剩下的那些身上長出一個個結痂。沒多久,居然只剩了一隻,右眼長了一個結痂,大得蓋住眼睛。父親猜測小雞的死跟這些結痂有關係,於是狠了狠心,把僅存這隻小雞的結痂給摳掉了。沒想到它居然真活了下來,並且出落成一隻無比英俊的 大公雞——只是瞎了一隻眼睛,我叫它「獨眼將軍」。
「獨眼將軍」沒有辜負我給它起的名字,果然彪悍無比。村裡的那些什麼「白將軍」、「花將軍」來挑戰,它豎起脖子上的毛,一招便把它們打得落荒而逃。有時候會有野狗來搶食,也無不被它啄得「嗷嗷」直叫。當然任何高手都是有弱點的,「獨眼將軍」的弱點就是那隻瞎眼。只要從它看不見的那邊悄悄接近,突然發起攻 勢,它是招架不住的。不過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所以在我面前,「獨眼將軍」不得不俯首稱臣。哪怕我用腳去挑釁,它也只是豎一豎脖子上那圈毛,敢怒而不敢言。
獨眼將軍越來越「威猛」了,這終於給它自己惹下了麻煩。我家住在慈谿和餘姚的「邊關地區」,從潤房村到餘姚,我家門前的這條機耕路是必經之路,所以每天過往之人還是蠻多的。這個自命不凡的「將軍」,只要看到有陌生人經過,都會把他們當作敵人一樣去迎戰。把小朋友嚇哭是家常便飯,不少大人見它比見狗還怕。來我家告狀的人越來越多了,最終父親決定把「獨眼將軍」宰了。我死活不肯,可是為了不引起公憤,還是妥協了。
父親殺雞那天,我離開家,躲得遠遠的,直到晚飯前才回家。那晚的飯桌上,多了一大碗我平時夢寐以求的雞肉,可是我一塊都吃不下。
養 鴨
寫下這個題目,我很想笑。可能有人會問,怎麼淨寫養雞養鴨養蠶之類的事呢?以後還會不會有養豬養牛之類的?對不起,豬和牛沒養過,但是養鴨確有這回事。
說起這隻鴨子的來歷,我又想笑了,因為它和上次撿到一窩小雞差不多是同一個地方。深受《守株待兔》這篇課文的影響,以至於我後來上學放學每次經 過那裡都會不自覺地去看一看那個草叢,或者豎著耳朵去聽一聽有沒有唧唧聲或者嘎嘎聲。可惜後來再沒碰到過。看來韓非子的法家思想是立足於生活實際的——同一個地方只能撿到一次兔子,也只能撿到一次小雞和一次鴨子。
我把這隻鴨子撿來以後,給它餵了點稀飯。它用兩顆黑寶石般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跟定我了。不管我走到哪,它都願意跟著來。大概它知道救命恩人是不會害它的,不然幹嘛要救它呢!母親開 玩笑地說,可能把你當爹了。慈愛的母親當然不知道,動物把第一眼見到的生物當作自己的母親的現象叫做「銘印」, 德國動物學家羅倫茲因對銘印作用的研究還獲得諾貝爾獎呢。每天上學去,它都會跟著我走,攆都攆不走。想擺脫它有三個辦法:第一,關起來;第二,揣一腳;第 三,以比它快三至五倍的速度奔跑,使它望塵興嘆。既然小鴨把我當作了「爹爹」,我怎麼忍心對自己的孩子那 麼狠心呢。所以,用得最多的就是第三個辦法。每次擺脫它,我都要躲在莊稼地裡偷偷地看看它。它看著我遠去的方向,小腦袋一歪一歪的,呆立良久,確定「爹爹」已經放它鴿子了,才悻悻地往回走。於心說,我還是很願意它陪伴我一起走的,只是爹爹有正事在身——書山有路勤為徑啊!待我放學後再來陪你玩吧。
忘記給小鴨取名了,這裡暫且叫它小丫吧。小丫果然重情義,當我放學在離家幾十米遠的地方吹一聲口哨,不論它正在做什麼,都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過來出現在我面前。有時候由於過於興奮和激動,忘了還有慣性這回事,因剎車不及而一頭撞在我腳上。之後繞著我的腳跟邊開心地叫邊跟隨,那神情,真像在問:「爹爹,你今天學習辛苦嗎?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回來?你一天不在我好無聊哦……」儘管我從沒回答過它。有時候,我有一種幻覺,這不是一隻鴨子,而真是一個天真頑皮的小孩子。只要真誠相待,誰說只有海豚、猴子、狗之類的動物有靈性。
我放學以後,是小丫最幸福的日子。因為我會帶著它去屋子後面的菜園子抓它最愛吃的食物——蚱蜢,菜園子裡有的是蚱蜢。我本來覺得吃活的蚱蜢有點噁心,父親說:「吃活食好。」對,既可以給蔬菜除蟲,又可以為家裡節省糧食,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每次吃到胸口像頂個桌球,小丫才咂著嘴告訴我不想吃了。然後 我們就一起在田間散步。如果在今天,我想我可以傲視一切遛狗遛貓的人。薩摩耶和藏獒,呵呵,見鬼去吧!你見過遛鴨的嗎?還是一隻呼之即來的吃蚱蜢的鴨子。
鴨子怎麼能離開水 呢?我在一個廢舊的四石缸裡裝滿水,再從河面上撈些浮萍放在水面上,這就成了小丫的水上樂園了。第一次遊泳,小傢伙興奮地一個勁兒地扎水猛。鑽上水面後又 快速地抖落渾身的水珠和沾在毛上的浮萍。它啄著浮萍,小尾巴擺個不停,嘴裡發出孩童般的呷呷聲。夏天到了,大塘河又成了孩子們的天堂。那一年的夏天,與我 們相伴的,多了這隻小鴨子。它與我們一起遊泳、扎水猛,或著在石剝坎啄螺螄。小丫比我們乖多了,不需要由母親的晾衣竿伺候才起來。每每我離開水,它必定會 在後面緊緊相跟,絕不留戀。
有一天放學,我像平常一樣吹響口哨,可是小丫沒有來。到家後,看到家門口那一堆鴨毛,我全明白了。我無法想像父親是怎樣像一個劊子手一樣切斷小丫的喉管,又是怎樣一根根拔光它的毛的。此時,我才頓悟父親說的那句「吃活食好」具有怎樣的「深刻含義」。
直到如今,每逢過年過節,我也沒殺過一次雞鴨。不知是不是那些年養雞養鴨的經歷給我留下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