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金庸過生日,結果今天我看到最多的人卻是馬雲。
到處都是他的給金庸祝壽的視頻,穿著大紅毛衣,不停地說著「金庸小縮,對我的影響挺大的」「公司創業十八個人,有十六七個喜歡金庸……」我想哪個大領導過生日他也沒那麼上心吧。
看到這一幕,我是有點欣慰的:公司搞大了又怎麼樣,比我壕得多又怎麼樣,還不是和我看一樣的書。
於是問題就來了:我們這些年齡、行業、性格、顏值完全不一樣的人,到底都在喜歡金庸的什麼?
二
1924年的今天,3月10日。
太陽正沿著黃道,按著它亙古不變的軌跡,緩緩在雙魚座中移行。
那時,徐志摩剛剛成立了新月社,和林徽因、胡適等一起,熱烈談論著哈代、莎士比亞、白朗寧夫人……
而在浙江海寧的老家,他的一個表弟出生了,那就是查良鏞,也就是金庸。
據說,由於星座的關係,這個時期出生的孩子浪漫、敏感、神秘,富有想像力和同情心。
這個孩子最初的志向,是國際政治和外交。他第一次上大學在重慶,上的是外交系;第二次上大學在上海,學的是國際法。他還一度設法想去新中國的外交部工作。
然而因緣際會,不知是冥冥中什麼力量的安排,後來,他卻把自己才氣最充沛、精力最旺盛的年華,投入到一種打打殺殺的通俗流行文學——武俠小說的創作中。
歲月荏苒,當年的孩子已經92歲。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一張《明報》,以及15部武俠小說。這些小說,並不完美,幾次修訂,仍有不少錯訛和遺憾。
他到底給我們留下了什麼?只是一堆打打殺殺的書麼?
我覺得他至少留下了三樣東西,或者說是三顆種子。
我知道,一說金庸先生的三顆種子,你們這些壞人就要說是查傳倜、查傳詩、查傳訥。素質,注意素質!
三
第一顆種子,叫做俠氣的種子。
韓寒寫過一本書,叫《長安亂》。裡面說:少林派很興旺,門徒太多,法名都不夠用了。入門早的弟子還能取到好名字,什麼釋空、釋然,到後來所有字都用光了,只能叫釋放、釋奶、釋屎了。
我以為那是個笑話。沒想到幾年後,我聽說這一幕在阿里巴巴上演了。
聽說阿里巴巴搞了一套花名制度,相當於江湖上的諢名,人人進公司都要取。結果「郭靖」「王重陽」之類的好名字通通被人取光,後來的還真的應了韓寒的預言,只好叫釋奶了。
馬雲樂不滋滋地把自己叫「風清揚」,雖然我覺得他應該叫穆人清比較貼切,因為後者的外號是「神劍仙猿」。
但話說回來,他為什麼要搞這一套東西呢?大概就是因為想做俠客。
金庸筆下的俠,做到了上線、極致的,比如郭靖,「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比如喬峰,「效單于折箭,六軍闢易,憤英雄怒」。
而他的俠的底線,最小的俠,比如莫大先生。
莫大不願冒犯強權,多數時刻明哲保身,躲在安全距離內小聲罵幾句「他媽的」。但在有的時候,他也會拔劍而起,現出怒目金剛相來。
俠,不是老古董,在我們今天一樣很有意義。做生意可以俠,做官可以俠,做學問可以俠。比如今天的網際網路上,大家買東西靠評價,就很像江湖人重令譽名聲;反過來,那些說話不算數的,比如你明明說了提頭來見,到時候卻不認帳了,那就很不俠。
當然,幾本武俠小說,不能保證讀者就一定會幹俠義的事的。有的市長就喜歡看武俠小說,回頭照樣大收不講理的路橋費。
但是俠的種子播撒多了,總有發芽的機會。
《倚天屠龍記》裡,有一個特別善良的和尚,叫做空見神僧。他臨死前對壞人說:希望你做壞事的時候,有時想起老衲。
也希望我們在做一些善惡是非的選擇的時候,有時想起金庸。
四
第二顆種子,叫做文化的種子。
今天,大概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會贊同:有文化光榮,粗鄙無文可恥;講文明光榮,愚昧無知可恥。
可歷史是很戲劇的,有的時候偏偏是反著來的:沒文化光榮,不講理光榮:「什麼?你居然有文化,啊哈你這個sb。」
每到這種時候,我們就會體會到一種痛,文脈被摧毀的痛。
金庸的十五部小說,寫於1955年到1972年,是在香港寫的。我們有些人一說香港就「文化沙漠」。文化沙漠裡怎麼偏搞出來「飛雪連天、笑書神俠」了呢?
大家看一樣的書、喝一樣的墨水長大,我們怎麼就沒搞出來呢?金庸在沙漠裡寫書的時候我們在幹什麼呢?
我想起一個不很恰當的例子,當年在契丹人建立的遼國,道宗皇帝耶律洪基曾經自豪地說過一句話:
「吾修文物,彬彬不異於中華」 。
這已經算是客氣了。事實上,在我們最荒誕的年月裡,金庸在沙漠裡「修文物」,承續了傳統文化的火種,發出一枝奇葩,反照神州。
金庸的武俠小說,從來堅信一點:有文化光榮,粗鄙無文不光榮。
它堅信文明能戰勝野蠻,仁者能戰勝暴徒,以「文」可以「化」人。
它還幫助我們相信:沒有文化,簡直和沒有生命一樣可怕。
五
第三顆種子,是自由的種子。
金庸筆下俠客們的終極目標,就是追求生命的極大自由,不受屈辱和損害,獲得心靈的舒展和解放。
上個世紀的時候,有一首裴多菲的小詩非常流行,就是「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依我看,這首詩真應該拿來當《笑傲江湖》的主題詩。它的主人公——令狐衝,就恰恰遇到了詩歌裡的困惑:
「要愛情,還是要自由?」
眾所周知,令狐衝希望和任大小姐在一起,但老丈人任我行的條件很明確:必須加入日月神教。
為了愛情,犧牲自由,行不行?令狐衝的最終決定是不行。
因為「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噁心話,他說不出口。天天跪拜磕頭拍馬屁,他做不到。
「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可是要我學這些人的樣,豈不是枉自為人?」
「甚麼 『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甚麼 『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玷汙了英雄豪傑的清白!」
令狐衝就是「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典型。
人是有賤性的。有時候,人會為暴力強權陶醉不已,會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變成受虐狂;會喜歡霸道總裁,會得上嗜痂之癖,迷戀粗魯、野蠻的東西,對任我行、東方不敗這樣的獨夫狂人心折。
所以,金庸在寫這些的時候,偏要寫令狐衝的笑聲,寫楊過的白眼,寫韋小寶肚子裡暗罵的「辣塊媽媽,洪教主老烏龜」;金庸告訴我們,在馬屁滾滾的「一統江湖」的頌聲背後,還有一首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
我想,所有的金庸迷,不管是中學生還是專家教授,不管是上班族還是生意人,不管是大政客,還是平民,不管是馬雲,還是千百個開「韋小寶專營店」「小龍女服裝店」的草根淘寶店主,他們的「武俠夢」,歸根結底是「自由夢」,就是追求人生性靈的自由。
這就是金庸留下的三顆種子。它未必馬上就可以成長,但土壤裡有它就夠了。就像有一首歌寫的:
愛一旦,
發了芽,
就算雨水都不下,
也阻止不了它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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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唐代詩人裡的第一好男人?
我看金庸如黃裳,茫然蓄力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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