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規規矩矩地上了十六年學,沒走一點彎路,沒有離家出走,沒有夜不歸宿,沒有在大雨天淋著雨去女孩家樓下等了又等。
我明白這個世界是一團亂麻,有橫禍,有大喜,有不講道理的愛戀和疏遠。
只是我從未想過,這些事情就真的一件一件發生了。
一場翻天覆地的兵荒馬亂,而後從死人堆裡殺出來的老兵悠悠地開了家酒館,人們的生活還要繼續。
一切都會到達它應該到達的地方,這是天命。
此時我很想抽支煙,但我又從不抽菸。
所以我只得嘆口氣,陷入回憶,別人的回憶。
1。
他的眼神在碰到恩珠時變得閃躲起來。
在遇到那些規則以外的事情的時候,我們的第一反應都是閃躲。
像鴕鳥。
躲躲吧,也許躲一陣就好了,就像電腦出了問題,重啟一下可能就解決了。這個世界這麼複雜,總會有一些小波動的,躲過這次,生活就會回歸平靜。
我不否認。
但你總會在一些時刻發現,躲是躲不開的,比如惡人,比如愛情。
我看著他怯懦的樣子,就像看著自己。
他甘願犧牲大量的時間去做那些沒什麼用處的事,只為了看她一眼。
但當那些時刻真正到來的時候,當機會就擺在他眼前的時候,他一遍又一遍地給自己打氣,然後在最後一秒認慫。
恩珠轉過身來,進到他的傘裡和他搭話。
而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沒有這樣的運氣,你認慫了,她就消失了,你們之間的故事便到此為止。
怯懦比不上勇敢,佑植追上去了,所以他們在一起了,你一個人黯然神傷的戲碼,沒人在意。
我不想指責他,就像原諒當初的自己。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變得勇敢,賢洙的父親經常使用暴力,這樣家庭的孩子是不可能自信的。
時刻籠罩在壓迫控制的陰雲之下,人只會怯懦。
沒關係,命運會把每個人變成他們該成為的樣子,不要急。
2。
每個人都在青春的時候見過愛情的幻影。
她主動來和你搭話,說你的朋友品行不端,自己更喜歡你,你們相談甚歡,志趣相投,在回去的公車上你把傘留給她,她說想聽你彈吉他。
你覺得生活明亮,一切順利,你練吉他的時候嘴角含笑。
你忽略了在談到你喜歡的女孩時,她說的那句:那個女孩真幸福啊。
你感覺那句話好像有那麼一點點不對,但你不明白是哪裡不對,只好先把它放在一邊。
那時你還太年輕,聽不出這只是一句客套的誇讚,她誇那個女孩幸福,並不代表著她想成為那個女孩,一點也不。
有時候我真替賢洙生氣,氣她那麼簡單就被佑植騙到了手,氣她一副欣欣然的樣子送給佑植生日禮物——她特意去錄音室錄的磁帶。什麼覺得佑植品行不端,什麼討厭他去迪廳,討厭他抽菸,討厭他不學習偷懶睡覺。
都他媽是假的。
我氣的恨不得一拳把屏幕砸個粉碎,那個人不是你,所以再可愛的面容也變得可憎,再溫柔的話語也變得刺耳,再自然的神態也開始做作起來。
生氣也沒有用,人無再少年。
很多年後,回過頭來想,幫她搶回書包的是他,折返回來解救她的人是他,淋雨在她樓下等了整夜的人是他,嘴上說著不在乎卻狠狠地把鋼筆戳壞的人還是他。這個故事自始至終都只有兩個人,你不過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離舞臺足夠近的觀眾。
3。
老闆娘俯下身來,胸前兩團肉輕輕晃動,眉眼間自有風情。
她倒滿一杯酒,脫掉薄衫,露出風韻不減當年的身材。
她坐過來,越貼越近。
性,一個對於男生來講有些太遠的字眼。性幻想和性,應該是兩種東西。
那時我想,不然你就從了吧。
然而你在最後一步止住了她。
是羞赧,是恐懼,或是道德感,沒人知道。
未來你在暴力的邊界多走了一步,如今你在性的邊界停下了腳步,這就是你的人生,無對錯之分,只是事情這樣發生而已。
無關感情,只是純粹的性慾。那時我認為這無可指摘。但一段日子以後,我看見你和恩珠在天台上聊天,她說今天沒有星星,明天可能要下雨,你說要不要一起聽收音機。
對話裡的那些進退只有你自己知道,這種感情在你的人生中,除了青春,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在這樣的感情面前,我對純粹的性慾感到羞愧。
我知道那些最常規的東西不是完全正確的,但我卻也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了。
性對於一些人來說很輕,對於一些人來說很重,輕重之間,有對錯之分嗎。
我不想評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需要背負的東西。
就像那個老闆娘,你看不到她經歷過什麼,看不到那顆被傷過的心,看不到那些空蕩的夜,你什麼也看不到。
4。
已經講過了,還是想再講兩句。
你和她在街邊偶遇,她帶你去酒館喝酒,說很喜歡你,說和你在一起比和朋友在一起好多了。
你這時已經不會被這些話撞得心神搖曳,恨不得飛蛾撲火,但心裡總是還剩那麼一線僥倖。
你說心裡很不舒服,你給她講那個畫家捏住火燭只為了見到心愛姑娘的故事。
你抬眼看著她,自以為眼神裡滿是失落,哀傷和深情。
她聽完這個故事,掏出一支鋼筆,說幫我一個忙,幫我還給他。
你這才想起來,最開始的時候,她說這是他常帶她來的酒館。
你只是感動了自己。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你自行車的後座,說真想就這樣一路騎到釜山。
你披著夜色,不知道說什麼好,然後在她家門口停了車,互道走好。
我知道,你會在未來的無數個時刻回想,是不是那個夜晚真的就應該一路騎到釜山。
那個雨夜是第一次,那個酒館是第二次,那封信是第三次,那場旅行是第四次。
現實一百次告訴你,這些都是虛幻的泡影,你也會一百零一次地心存僥倖。
直到最後,一切落定,你還是會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留有那麼一絲絲的僥倖。
這是一場押上了整個青春的豪賭,沒人會輕易認輸。
5。
那個時代的感情很慢,很笨拙。
你在她可能出現的地方傻傻地等了一夜,而你們的見面卻是在三個月後某次不經意的遇見。
大雨瓢潑的夜,才有了一個吃飯的機會。街上偶遇,才一起喝了幾杯酒。
事情進展的緩慢而艱難,但是不是,來之不易的東西,人們才加倍的珍惜?
你給她寫了一封信,寄給了電臺,有沒有想過她聽不到怎麼辦。這份深情,便散在風裡。
所以你看,一切都是天命,她聽到了,但最終也還是散在風裡。一切都在以其獨有的方式平衡著。
這個時代,人們心動很快,分手很快,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但這兩者之間並無優劣之分,這個時代有這個時代的深情,那個時代有那個時代的薄情。
在這個讓人頗具錯亂感的故事裡,我總想重複這句話,也許是為了安慰自己。
混沌之中,一切自有其平衡。
6。
「我沒什麼可做的,也不想做什麼。」
「然後我有種想跳下去的衝動,就像那些墜落的雨點。」
「我覺得自己也想墜落。」
人們第一次感到人生沉重,之後才發覺只是因為自己太年輕。
你最好的朋友說你喜歡的女孩是個蕩婦,然後你們打了一架,然後你又在他被打的遍體鱗傷的時候去扶他。
你喜歡的女孩向你表達好感卻又和你好朋友在一起,你們之間忽遠忽近,她在你心裡的樣子光影斑駁,難以言說。
你父親平日裡動輒使用暴力,在你考砸的時候大罵讓你滾出家門,卻還是在闖禍時給別人下了跪。回去的路上沉默了一陣,然後說沒關係,還有別的辦法可以上大學。一頓,玩笑道:李小龍上過大學嗎?
你總有一天會習慣這個世界,混亂不堪,不講道理。事情只是發生,然後你忙的焦頭爛額,手忙腳亂。等到一切落定,你才有功夫在某個夜晚閉上眼,深深地嘆口氣,原來這些都過去了。
7。
影片最後天臺上那場痛毆,並沒有讓我有一絲一毫髮洩的快感。
這是現實,不是熱血高校,打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打贏了,你的父親要去下跪乞求別人原諒,你也要退學。
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個死局。
你的每一棍,每一拳都像打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上,你像一隻被死死拷住的野獸,只是在做無用的掙扎。
與其說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復仇,不如說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了斷。
這場貫穿了整個青春的大夢,這一棍打碎你們在公車上初遇的那天,這一拳砸爛她和他接吻的那夜,所有的所有,所有關於青春的糾纏,就都在這一架中散的乾乾淨淨吧。
就像人總要長大,總要有自己新的生活,總要和過去的事情告別。
說得清的,說不清的,就都這樣吧。
8。
其實恩珠這樣做確實很不好,但我不願意用不好的字眼形容她。
她不是壞,退一萬步說,她沒有把壞表現出來。
她只是不懂。
人應該如何面對喜歡自己的追求者,應該如何處理自己對他人的一點好感,是該表達還是壓抑,人應該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
這樣的問題,有百分之百正確的標準答案嗎?
功利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
如果人們沒有功利心,哪怕是有功利心但自己沒有意識,我認為都不能算壞。
只是一些對人生不甚了解的人們相互糾纏相互傷害而已,這是難以避免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原諒恩珠,還是原諒當年那個女孩。
9。
寫著寫著,我想起很多往事。
我甚至對這些回憶感到驚訝,那是一種「我竟然經歷過這些」的感覺。
我很少想起這些事了,只是在這樣的夜晚,我還是能從那些晦暗模糊的回憶裡感受到一點當時的心情。
從賢洙閃躲的眼神開始,我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想很多,表現出來很少。
猶猶豫豫,畏手畏腳,說些恰到好處的話,從不過線。
。
為什麼恩珠要和佑植私奔。
為什麼恩珠要答應和賢洙旅行,牽手,接吻。
為什麼.....
人生沒有為什麼,人生只有發生,經過,結束。
你在那時應對得懵懂,如今已成為了旁觀者。
寫的有些不知所言,但也懶得再去琢磨修改了。
只有在這些時候,我才覺得文字無力,沒什麼好講的,事情就是這樣。
你遇到一個女孩,一個好朋友,然後失去他們,這是你的故事,就是這樣。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
每個人也只有自己的故事。
除此之外,大家都只是旁觀者。
10。
我很想抽支煙,但我又不抽菸。
故事回到原點,電影只是一場夢。
事情只是發生,一切都會到達他們應該到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