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82歲的周艾若來說,與父親周揚的隔膜,其實在他7歲那年的分離便註定了,這種隔膜一直持續到父親離世。
也許正因如此,看待父親,周艾若多了一份冷靜和審視。但是,「我不願意參與寫父親的任何傳記」,周艾若沉默了一會,眼神移開,緩緩地說:「因為每次回頭看他走的路,我都覺得,心,太痛了……」
兒時記憶 我對童年的回憶是幸福而溫暖的。我還記得,那時候總是躺在父母中間,在被窩裡拱來拱去;我和弟弟邁克長得有點像西洋娃娃,所以那些大人每次一進門,都先嘻嘻哈哈地逗弄我們一番,然後再上樓和父親談他們的事。父親忙的時候,媽媽就在樓下打麻將。後來才明白,實際上是替父親望風。
更多的時候,我和弟弟是和媽媽在一起的。媽媽漂亮、溫柔,閒時喜歡教我唱歌跳舞,描紅臨帖,唱京戲。到現在我還能從頭到尾唱完媽媽教我的兒童歌舞劇《麻雀與小孩》。我想,我身上喜歡文藝的根,就是她在我心靈深處種下的。
眾所周知,在20世紀30年代,父親他們與魯迅、胡風等人在上海有過一場「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的論爭。魯迅先生後來在文章裡批評父親「到處用手段」,還把父親與夏衍、田漢、陽翰笙這幾位一同去向他匯報「左聯」工作的人,譏為「四條漢子」。
在我的理解當中,父親他們當年只有二十多歲,魯迅四十多歲,我覺得四條漢子對魯迅不恭,是不存在的。另外,胡風的夫人梅志後來告訴我,那時候他們還經常來我家做客,所以我也根本不相信所謂兩個口號之爭像後來渲染的那麼誓不兩立。如果果真如此,胡風、梅志怎麼會經常去我家做客呢?但是後來的政治鬥爭將這個本來屬於文藝戰線的討論無限政治上綱,甚至升級到「反黨」的地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時父親是代表中共去和非黨人士魯迅談的,怎麼到頭來變成是他反黨了呢?我想,魯迅先生當年說這話的時候,應該是發個牢騷,或者頂多是個諷刺。大概他自己也不會料到,若干年後,「四條漢子」會成為一個罪惡的代號,而這個評價成了父親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人物簡介:吳淑媛,周揚的原配妻子,出身官宦人家,16歲時與周揚結婚,兩人十分恩愛。1934年,周揚認識了復旦大學一位叫蘇靈揚的女大學生,不久與她結婚後赴延安。一直在益陽苦等周揚的吳淑媛,7年後才偶爾得知這個消息,不久後去世,年僅35歲。晚年的周揚回憶往事時,曾痛哭流涕地對兒子周艾若說:"我對不起你們的媽媽"。
母親吳淑媛出身於湖南益陽一大戶人家,她的家世比父親好得多。吳家是打太平天國起家的,外祖父在江蘇瓜州當水軍提督,曾三次見過皇帝。父親與母親算是青梅竹馬,父親小時候在我外婆家念私塾,他們互相有好感,老師做媒,他們很自然地成了一對,雖然那時候他們年紀還很小。
我的外婆特別寵這個女兒,視她為掌上明珠。我們一家在上海生活時,父親沒有什麼固定收入,所以每年回湖南,其實就是回去要錢的,外婆每次都給母親帶回來一大包金首飾。母親放在抽屜裡,也不鎖,每次沒錢用了便取一件去換錢。當時有很多益陽的同鄉和左聯的朋友經常到我們家,這麼多人沒有收入,都是靠外婆給的那些錢維持生活。父親晚年也曾對我說:那時候在上海生活全靠你的母親——其實是我的外婆。1934年,母親又懷孕了,以往每次都要回老家分娩,這次也不例外。父親把母親、弟弟和我一起送回了老家,以往父親總要等到孩子生出以後再回上海,這一次,還沒等三弟出生,就急著要走,說是有工作,而母親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反常。母親順利生下了三弟,按交代取名「約瑟」。
父親愛吃母親做的甘草梅,就是把新鮮的梅子泡在蜜裡做成的一種蜜餞。母親託人買來最好的梅子,每年夏天一如既往地做著她的甘草梅,而父親已經音信皆無好幾年了。1941年的某一天,母親終於有了父親的消息,但是這個消息卻讓苦苦等待的她一下子墮入深淵——那是《救亡日報》上登載的父親給郭沫若的一封信,父親在信上談了解放區的一些情況,末尾附了這樣一句:「蘇(註:指蘇靈揚)已進抗大,小孩(註:指周密)已進幼兒園。」
母親一下子崩潰了,她終於不再做梅子了,望著柜子上排得整整齊齊的7壇梅子,她對我們說:「你們把那些梅子都吃了吧……」她很快就病了,脖子上長了一串長長的淋巴,全身浮腫,渾身上下似乎都是透明的,說話已無力氣。一個連綿秋雨的寒夜,母親悄然而逝,走時才35歲……那一年,我15歲,二弟11歲,三弟7歲,雖然說起來還有一個父親,實際上我們已經成了孤兒。
胡風的夫人梅志後來回憶,1934年父親從益陽回到上海後,再出現在人們面前時,形象大變。他換下以前穿的西裝,換上一件白綢長衫,戴一頂白色禮帽,身邊的那個人也換了。很多年後,我和梅志也成了朋友,她說:「我上你家去過好多次,我覺得你媽媽太賢惠了。」
即便母親在知道此事後,她仍然沒有在我們面前說過一句抱怨父親的話。
「文藝沙皇」 父親整個人生軌跡的改變,應該從他到延安算起。父親在文藝理論方面表現出來的成熟與敏感,顯然很為毛澤東所看重。父親到達延安後不久,毛澤東有些文字方面的事情經常讓父親幫助閱看,而父親的一些重要文稿,也常常送毛澤東審改,從此開始了與毛澤東長達數十年之久的文字之交。在文化界,像他們之間有過那麼多次重要文字交往的,恐怕除周揚外沒有第二人。
建國以後,父親對毛澤東的崇拜有增無減。1951年,我在哈爾濱工作,父親對我說:「你要有兩個崇拜,一是崇拜毛主席,二是崇拜蘇聯,這樣才能成就事業,不僅要崇拜,而且要迷信。」與蘇聯的關係破裂之後,父親的精神世界裡,從此只剩下前者。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曾先後出任文化部副部長、中宣部副部長。每隔幾年,他都會就文藝理論作一次報告,大家都知道他的講話,其實就代表著毛澤東的文藝思想,因此,從報紙、文化單位到學校,都必須認認真真地學習他的講話,父親的名氣和影響也越來越大。有一次,他在講話裡表揚一系列成功的作品,我問他:「你看過沒有?」他老老實實地說:「我哪看得過來?」記得我有一次還問他是否看過哈代,他也說沒看過。我問他:「那你為什麼要提這些作品?」他說:「讓大家研究嘛!」
獲得文藝理論的話語權之後,父親開始越來越多地介入到文藝領域的鬥爭。建國以後,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中,幾乎每次運動都是從文藝界開始的,這似乎成了一條規律,文藝漸漸成為政治鬥爭的一種武器,而父親在這條路上也越走越遠,並由此獲得了「文藝沙皇」之稱。
其實很多運動之初,父親的內心也充滿了矛盾掙扎,包括對胡風的處理,他起初也並不認為要上升到敵我鬥爭的那個高度、打擊那麼一大片文藝界的人士。當他剛看《武訓傳》時,他也並不認為有什麼問題,還說:「我看很好嘛!我看的時候還掉了眼淚。」當毛澤東決意批判《武訓傳》後,他又深覺得自己對政治不夠敏感,在各種場合、大會小會不斷作自我批判,檢討自己,又拼命想「彌補」自己的不足,並且在最後寫了一篇批判《武訓傳》的重頭文章,他似乎在想表示自己跟毛主席、為重塑「堅決貫徹毛澤東文藝路線」的形象而做努力。
在歷次政治運動之後,父親總是試圖用一些舉動,緩和文藝界的肅殺之氣。上世紀60年代初,報紙上沒人敢寫稿,文藝創作也陷於匱乏,父親主張把楊沫《青春之歌》、趙樹理的《鍛鍊鍛鍊》、老舍的《茶館》等幾個作品拿出來討論,都產生了廣泛影響。既要貫徹上面的意圖,又要極力團結一些人,被視為「文藝沙皇」的父親其實也是心力交瘁。
身陷囹圄 1966年7月1日,《紅旗》重新發表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編者按語中,公開點了周揚的名字,一夜之間,父親成了文藝黑線的代表、祖師爺,他所在的中宣部則成了「閻王殿」。
父親對他的被捕毫無思想準備。此後,父親又陷於很長時間的生死不明的狀態,甚至幾次傳出周揚已死的消息,連他的戶口都註銷了。一直到1975年的某一天,有人通知我們家屬去秦城監獄裡接他,我們才知道他還活著。
我後來才知道,毛澤東在那一年有個批示:「周揚一案,似可從寬處理,分配工作,有病的養起來並治病。久關不是辦法。」7月份,他們重獲自由。夏衍被釋放當天就捲鋪蓋回家了,可是父親沒有,他說:「我不行,我還要寫一封信給毛主席,我做自我批評,現在還沒有寫完。」他寫完給毛澤東的思想匯報,還在信裡問主席、江青好,幾天後才回的家。
父親在秦城監獄被關了9年,平時沒有人可以交談,所以剛從秦城出來時,幾乎失去了表達能力,語言不連貫,聲音沙啞,見到人就不停流淚。幾天以後,他慢慢能夠說一些話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搭幫毛主席……」這是益陽土話,就是多虧毛主席的意思,我立刻反問他:「那是誰把你關起來的?」他沒有回答我,此後我們再也不提及這個話題。
家事 母親去世後,我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我先是在一所鄉間小學教書,幫助祖母照顧兩個弟弟。日本人打到湖南後,我加入了青年遠徵軍,抗戰的同時一心想藉機到延安找父親。我所在的部隊在貴州待了十個月,未及出徵,鬼子就投降了。
1948年秋,我和兩個弟弟費盡周折,終於在北平和父親再見。這是已經13歲的三弟約瑟第一次見到父親。父親對我們說了些什麼現已不大記得,但其中的一句是無法忘卻的:「我對不起你們的媽媽!」此後,父親再很少跟我提及母親,仿佛一直在迴避。
我們跟蘇靈揚見第一面,父親指著她說:「這是蘇靈揚,你們可以喊她媽媽,也可以喊她同志。」但我什麼也沒喊,一輩子也沒喊,我喊不出來。
坦率地說,我跟蘇靈揚的關係並不好,這也並不是因為父親當年是因為她離開媽媽的——從某種角度,我甚至覺得父親與蘇靈揚的結合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為我曾經參加過國民黨的青年軍,所以在蘇靈揚眼裡,我是「叛徒」,我的婚姻也不被她認可。我愛人的父親曾經留學日本,是敵偽時候的警官,雖然早就關在監獄裡死了,但是這種出身在蘇靈揚那裡是不被容忍的。父親對這件事並不幹涉。我後來不顧蘇靈揚的反對還是和她結了婚。那年暑假,我們雙雙來北京看父親,開門的是蘇靈揚,她一看到就說:「你已經背叛這個家庭了,你還有什麼資格跑到這裡來!」我愛人自尊心大受傷害,扭頭便走,從此再也不回這個家。我在哈爾濱工作,每次到北京來看父親,蘇靈揚都堅決拒絕讓我住進家裡,我只好在同學家借住。
我與周邁、周嶽三兄弟,沒有在父親的那個「家」住過一天,他們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們也沒有參與過。到北京時,三弟周嶽年紀太小,他願意和父親一起生活。當時父親、茅盾等人每個人在文化部都有一幢獨立的小樓,家裡很多個房間,但三弟只能住在布滿水管子的地下室裡,潮溼不堪,但父親從來也不過問。
我們與蘇靈揚的關係在「文革」期間也曾有過緩和。那時候父親被帶走了好幾年,生死不明。我去看她,她一個人住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裡,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那時候她顯得很親和,拿出一個杯子來說:「這是你爸爸用過的杯子,你拿回去做紀念吧。」還有幾張小照片,讓我拿回去。我心裡大有感觸:文化大革命那麼糟糕,但還能使我們這個家庭走向和諧。
但是當父親的生活漸漸恢復正常時,我們的關係又再度緊張。父親住在北京醫院時,我和弟弟常去看父親。只有我們父子在的時候,我們談得還是挺愉快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蘇靈揚在,她總是用幾句話就把氣氛弄得很不愉快。
有一次,我和周邁騎自行車去看父親。那天父親坐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盤葡萄。我們和父親聊天,中間說句什麼話,蘇靈揚又開始指責我,我就有準備地回敬她:「我來看看父親,當然要交流,交流每個人都有自己思想,你不要什麼都打斷我們,都說你對,這樣不好。」她顯然沒有準備,被我噎住了。她先是衝父親發火,然後指著我說:「就是你最壞!」然後轉身離開了。
父親自始至終一言未發,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奇怪的是,以往我們每次看他,離開時父親從無什麼表示;而這一次,他一反常態地站起來,穿過一個很長的走廊,一聲不吭地送我們離開。這沒有言語的言語,讓我一下子知道了很多東西,父親有父親的無奈。
父親去世後,我們都趕到北京醫院,蘇靈揚坐著輪椅,周密陪著她,我和兩個弟弟是一圈人,我們互相之間沒有任何交流。我想,父親在時,我和她有關係,父親走了,我和她,自此毫無關係了。
異化風波 父親也知道他的問題是一個整體的錯誤,父親後來說,他在監獄中9年,想的最多的只是一條:辜負了毛主席。他在獄中通讀了馬恩列斯毛全集等,現在回過頭來看,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往上推,有些錯誤是毛主席那裡來的,也有許多錯誤是我們自己的。父親晚年對當年的事情很少提及,我只是記得張志新的事情出來之後,他很感慨,說:「張志新了不起,她還是位女性,那麼勇于堅持自己的意見!」——父親一生是極度崇拜毛澤東的,到了晚年能有這個觀點,在我看來,他內心深處,實際上已有所反思。
從某種角度,9年的牢獄之災拯救了父親的思想,父親又重新活躍起來,他努力擺脫當年所受的那些政治羈絆,發表了文章,向著他早年的文藝理論家的身份逐漸靠近。
1983年,在紀念馬克思誕辰100周年時,父親發表了《關於馬克思理論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提出了「異化」理論。但他沒有料到,在新的歷史時期,一個學術問題,竟然又會演變成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甚至很快上升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高度上來,繼而引發了全國範圍的「清除精神汙染運動」。
父親又一次被捲入政治風浪,陷入矛盾和痛苦掙扎中。他曾經不無苦澀地說:我這輩子前後被打倒過三次,每一次都是我所尊敬、信任和親近的人,相信了卑鄙小人的讒言,要打倒我。現在我已經筋疲力盡了。還有一次,他曾很有感慨地說:「我若不做文藝界的領導工作,專門從事文藝理論的研究,我會是很有成就的……」
1984年,中國作協第四次代表大會召開,父親因病未能出席,他只能從醫院打來電話表示祝賀,雖然只是一句普通的祝賀,但會場卻突然爆發出長達兩分鐘的熱烈掌聲。1985年1月,在京西賓館開會的作家們給他寫了一封信,一共356人在上面籤了名,其中包括不少在反右、反胡風等運動中挨過整的老同志。他們也是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父親的敬意。
不過,父親在這一次政治風浪中所承受的壓力和不解,遠遠超於「文革」時期。他身體每況愈下,反應也漸漸遲鈍,很快他就成了植物人,夜裡,會有蟑螂爬上他的臉,而他也毫無知覺。他身體不好之後,卻對我們之間的親情是一種彌補。我們看護他時,他不斷回憶起媽媽的好,說對不起媽媽。不過於我而言,我還尚未來得及感受一位父親的回歸。
1989年7月31日,我正在膠東出差,接到電報說父親去世了。
現在很多人說「悲劇周揚」,我同意這種說法。他身上充滿了各種矛盾,而他身上悲劇的根源,也許有對領袖的迷信、對文藝界領袖位置的追求,遺憾的是,父親最終也沒有來得及給自己在文字上語言上作一個總結。以我的理解,其實父親自始至終也沒有獲得真正的心靈上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