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萌
深夜慢吞吞念完海飛長篇小說《花紅花火》最後一個字,沒忍住被小說鮮次櫛比的「酒情節」勾出了酒蟲。也因為小說的關係,從暖心暖胃的紹興老酒裡,喝出了刀槍金石之氣。
這是一部以人物開啟女性傳奇的民國故事。海飛像一個老倒的說書人,用一貫到底的大量篇幅,塑造了釀酒師花紅的形象。這個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以釀酒為生的女人,卻活出了西北高粱般的辛烈潑辣。甚至連她的身世,都帶著傳奇的色彩:被養父花七斤從荒地野狗嘴下救出而養大,並為償還這份恩情,自願滿足養父拿自己抵賭債的私心,嫁給了擁有全鎮第一的田記酒坊的田家大少爺。從此釀酒、持家,周旋于田家、沈家,保安團、銅鑼寨之間,扛起常人無法承受的仇、怨、情、義、恨。而圍繞在她身邊的男性角色們,多少帶著酒氣的野性和俠義之色:比如劫富濟貧、重情重義的山匪陳三炮;比如看似混沌卻恩怨分明的保安團司令沈家門;比如書生意氣、投筆從戎的小叔子田樹才……與此同時,女性角色們則好像與米、麥曲發酵反應而產生的馥香一樣,呈現出複雜、多變而濃烈的姿態,好比因為家仇,選擇從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變為沈家三姨太的田明媚;由嫉恨、遷怒轉為追尋所愛,卻也因此喪命的二姨太馮小寶;還有即便愛而不得,卻仍對情敵保有善良的女山匪香雪海……
如果說,小說前半部是以辛浦鎮為舞臺的民國風情錄,更多地是展現人與人之間、以家庭為單位的恩怨情仇的話,那麼以酒井一郎的出場為標誌,小說的後半部則氣氛驟緊,旋即轉入國讎家恨的愛國詩篇,以一波高過一波的諒解、犧牲和成全,鋪呈出了時代的大情懷。
在此,海飛手中的慣於塑造人物的筆,再次發揮了點石成金般的作用——賦予新角色以鮮活的生命力。無論是兼具「菊與刀」特質的酒井,還是對同胞兇狠更甚於鬼子的皇協軍唐守成,皆被刻畫得入木三分。同時,也使得諸如田樹才執著於個人恩怨,甚至不惜做「二鬼子」來獲取復仇機會的心理、情感變化,真實可信。而更令人動容的,是辛浦鎮人基於血脈親情、出於本能的拳拳愛國之心。「仗義每多屠狗輩」,那些沒有具體名姓的路人甲乙丙丁們,借著對漢奸們的輕視、側目,躍然紙上,在作者的點滴筆墨中,表現最樸素的愛國情懷。各色人等,包括那些在小說前半部分面目可憎的沈二們、唱白臉的沈萬順們、佔山為寇的土匪們,在國讎家恨面前,都自覺地選擇了聯合抗日,共同禦敵於家門之外。他們是當年那四萬萬同胞的縮影,是每一個不願做亡國奴而奮起抗爭的先人的縮影。而最使人潸然淚下的,是沈家門和田明媚分食冷麵時的那句輕哼「你一口,我一口,吃飽飯,打鬼子」,那種經歷浩劫而仍能爬起前進的強韌;是沈家門為保全陳三炮,甘願被打斷手足,慷慨赴死的激昂!
小說以紹興老酒為落足點,寫女釀酒師花紅的傳奇人生,但它又不僅是寫酒、寫花紅,那字裡行間所迸發出來的,是一個民族的精氣神,是一個古老民族在歷經災難後浴火重生的有力的吶喊。溫吞黃酒之中蘊含的刀槍之氣,在海飛創作的小說與劇情中,彌散,氣象萬千。
文/王學海
當我讀完《花紅花火》最後一頁,馬上就聯想到海飛的另一個長篇《回家》。
兩個小說都是抗戰題材。是的,當我們一篇又一篇地看抗戰題材的小說,就會覺得海飛與其它同類題材的作品所不同之處,就是他始終站在人性之山巔,俯視著眾生。以人性最深層的揭示,來印證或佐證戰爭的殘酷,法西斯戰犯們的反人性惡行,我們因此更覺得海飛小說與其它同類小說相比中的深度與審美價值。
花紅作為女主角,她一忽英姿颯爽如女俠,一忽兒又溫順低眉若賢妻良母,然而在這兩面性中恰蘊含著這位女性最光彩的亮點。我們知道,在故事的演進中,不管沈萬順的隱毒刁尖,陳三炮的匪氣騰騰,還是田樹才的愚頑復仇,沈家門的軍閥殺戮,在他們血腥言行的深處,亦尚有一條隱藏得很深的人性之線,會在一定時候吮吸著靈魂的根蒂牽掣著他們。所以沈萬順臨終將藏在天井的全部家挖出,捐獻給仇人陳三炮們抗戰殺敵;陳三炮幾乎在危及生命與失去整支隊伍的危機下饒過鐵算盤;沈家門殺人如麻,到頭來放棄殺死活剝給他戴綠帽子的馮小寶,還給了她一個自由從嫁的心願;不顧一切只想殺掉陳三炮的田樹才,最終也跪著喊出了「大哥」……而這一切如神手般牽著這根人性總樞的,正是花紅的驚天地泣鬼神般的典型的人性感召。為了田家酒業,她可以一改豪俠性格,忍辱負重,乃至苟且偷生只為了能當上釀酒師,追求她的夢想事業。為了田家不絕後,她可以三番五次地以自己性命和救命恩人陳三炮對壘開打,不惜堵截他的計劃。為了救陳三炮,她又可以用肉身堵檔沈家門的槍口與屠刀,也以命相抵而在所不辭。同樣為了馮小寶,她可以不計前嫌。自我化解她多次長年對已的羞辱與欺侮,並在得知馮小寶的不測後,還會心急火燎地趕去求助。而為了馬龍,她更是寧可沉河也不會罵一句馬龍害人的話。當最後花紅以新四軍金紹支隊路東大隊大隊長的正式軍人身份出現在銅鑼寨,說:「我們不再是只會劫富濟貧的土匪,不再是佔山為王的山大王。我們是為腳下的大地而戰的戰士,是要將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土地的中國人」時,花紅的人性,已經從個體彌散在民族與國家的公共精神空間,這也正是作者海飛睿智的用筆在這裡的一次藝術性的體現,它不僅讓我們由花紅的形象一下激情又溫曖地想到中國歷代以來許多帶有溫順的母性,又具出類撥萃之豪情的女中豪傑,正是她們閃光又多層面的人性,為吾中華的壯麗河山,添上了絢爛的一筆。
《花紅花火》更為精彩的一筆,是在結尾時讓戰犯酒井的兒子,日本奈良清酒的傳人,飄洋過海來紹興花田順花雕酒廠參觀取經,並按排了一個他與花紅不對話只打照面的場景。此場景對於讀者而言,無疑是一個歷史性的審判,這沒有譴責只讓沉思與反省的描述,正表明了中國作為一個日益崛起的經濟大國,以其富強之貌對應他者的一種回應的能力。這是政治的正能量,也是政治與藝術(小說)在海飛筆端的奇妙流淌。
與海飛長篇小說《回家》之不同的別開生面,是《花紅花火》在書中以花雕酒的火與血凝成的歷史,告訴著我們紹興酒的歷史文化。海飛無疑在寫作中成為這類故事的最佳講述者之一。它以祖孫三代繼承釀酒精神和不同的釀酒人性格與釀酒遭遇,更以中日二國相同的酒神朝聖和不同的鑑酒品位,既道出了中日文化一脈相傳的共同點,又見出了由於政治與戰爭的原因,使得酒文化這個高雅的名詞如何在其中被玷汙被扭曲,甚至飽含了血與火的洗禮。所以,當我們閱讀《花紅花火》之後,再去品嘗紹興花雕等系列的紹興黃酒,我們就會在醇香與微醺中更有了一份歷史的厚重與人性的高遠。是的,海飛正是用歷史表達著酒的本體思想,用戰爭傾訴它的血與火的歷練與成長。在那個大雪紛飛的辛浦鎮,在那個花七斤以花紅為代價謀取田記花雕的傳承之位並以命相送的一刻,在花紅面對田記酒坊田儂們吵嚷著要漲價的花紅掌柜的新天地裡,在面對銅羅寨的刀叢槍口仍堅持滾坡回到酒坊的生死路上,在田樹根被騙賭輸光了全部產業,流落在破廟也要重振田記酒坊的那個夜晚,在日寇入侵的鐵蹄下,挺直了腰杆也在申張中國黃酒能量的冷風中.我們看到海飛的筆,為酒而熱情奔放,它那鑲嵌酒文化的深遠寓義的句子與情節,往往都會在緊扣的一個個故事之中讓人如聞著酒香般地感悟,寫得讓人耳目一新。而那沈萬順的自私,田大爺的最後覺醒,田明媚的未產先歿,馮小寶的被秘埋樹下,均與酒罈飄出的醇香,酒罈破碎飛濺的酒沫碎片混雜在一起,令人扼腕長嘆,永遠也沒法忘記這一段曾經的歷史。
一個好的小說家,在他編織的故事裡,總會有一個獨特的文學現場,如小說《回家》是戰爭與家的獨特文學現場,那麼《花紅花火》就是戰爭與文化與人性的獨特文學現場,且看,《花紅花火》中的三個獨特的文學場景:
一是花紅的出場,先是讓代哥娶親的田樹才覺得,她「就像一匹母狼」。而在與麻老六一起反水的鐵算盤看來,花紅「簡直像頭有九條命的貓精」,可在殺人不眨眼的陳三炮心中,花紅「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他甚至想用自己的每一根頭髮絲來愛她。」而於花紅自己:「花紅恍惚地想,原來在這個充滿太多槍聲的世界裡,帶刀槍之命的女人不止是她一個。」
二是酒井作為侵略者卻又是非常懂得品酒的文化人。他熟知中國的誦酒古詩與典故文化,在酒與釀酒師面前,又特別表現得溫文爾雅,仿佛中國的酒文化,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傳承者。因為他知道「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代,中國人發明了酒麴式發酵法,開始釀製黃酒。他更知道一千年前的宋代,中國人發明了蒸餾法,開始有了白酒」。而作為中國知識分子與文化人的田樹才,除了自己是田記酒坊的當然傳人之外,他曾經先是以新郎的面貌出現在以酒為榮的迎親隊伍之中。也「曾經純淨得像澄清所有的雜質後的酒水一樣透明」。可最後,由於家仇所致,「從他成為田記二東家前初具記憶」家中那口奇特的「微甜而呈紅色的井水」的同時,也把自己釀進了這「酒之血」之中,並顛覆性地將之為「血之酒」----自此他便狂顛式地永遠在尋找復仇,永遠地成了棄酒之質而濃血之仇的田樹才。以致「在一大片烏黑的樹枝下」,他成了「張牙舞爪的鬼影」。
三是沈家門與田明媚的孽情。在田明媚蔑視沈家門的同時,展開的是沈家門對田明媚強烈的單相思。而當田明媚與田樹才連手合謀,以將自己的肉身獻出去換沈家門剿滅陳三炮的夙願時,田明媚的內心世界又一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田明媚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側過臉,看到一滴巨大的燭淚,從喜燭上緩緩地淌下來,然後定定地凝結在燭盤上。田明媚感覺自己像一壇珍藏多年的女兒紅,沈家門正在一點點揭開壇蓋子」。爾後,懷了孕的她,當面對二哥田樹才的復仇催促與質問時,她恍惚若隔世,手撫著肚子裡的新生命,正憧憬在一個溫暖和完滿夢想的幻境中。而沈家門這個殺人不眨眼、又換了無數女人的流氓軍閥,此時在田明媚的懷中,竟然一改往態,嬗蛻了惡習,從此甘心做一個鍾情專一的丈夫,並在二房太太馮小寶有了越軌之事後,也以豁達明理之論驚現了他被愛情而感化了的新形象。
三個文學的現場在我們閱讀故事的過程中,又滋生了別樣的新意,在導致小說一波又一波鱗次櫛比的精彩的同時,又滋生著另一深意:那就是文學的觸鬚所輕輕探測的,是那在隱秘的人性深處我們所不易覺察或往往被表面性的東西所遮蔽的真實的另一面;那些或反面,或中性的角色人物,他們的信念與夢想,他們的審美價值,同樣存在著不可忽視的超越性。《花紅花火》的這一獨特的文學現場描述,是為陳舊的抗戰歷史題材,揚起了文學敘述的新帆。
「酒井突然聽到了時光破空的聲音,仿佛所見了一個時代隔空而來的喧囂之聲」,這是小說的結束。嘎然打住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了小說伸延了的寓意地平線。是呀,過去的一切已然發生,有的時候戰爭的爆發我們會無力阻止。但我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和平的追求,也不會中止對理想的堅守。在現實與理想落差的坡度上,我們應該仰望未來,提升生命進取的審美高度,把自己當作時代的前行群體中的一員,踏著時代的蹤跡,穿越歷史的隔空,在追問歷史中梳理當下,不斷展翅飛出人類和諧相處的張力,讓花紅奶奶的開瓶手指,與小酒井聆聽歷史聲音的內心反省,成為我們在一個時代隔空應該聽到的正義之聲。
《花紅花火》,在此時便顯得更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