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過山」的聲音
繞著湖南轉了一圈,旅途中收集的山歌如其名——只屬於山的歌。在綿延無盡的群山中,扯開喉嚨放聲唱起來,聲音從這個山頭越過另一山頭,連翻幾座山,才傳來回音。那種「過山」的聲音久久迴蕩,若是對面有人聽見又恰巧知曉山歌,往往會應和著對起歌來。
在唱山歌上,人與人可以不相識更不用見面,只要聲音足夠「過山」,山的那邊就會出現朋友。但是,每個地方的山歌都有一扇心門,它需要特製的鑰匙打開。而那把鑰匙就是獨有的腔調和只屬於一處山歌特有的方言。所以,更多時候,山歌屬於某個地方的「孤島」。在隆回虎形山花瑤聚居地,83歲的嗚哇山歌非遺傳承人陳世達分辨「老鄉」時,會唱上一嗓子入門山歌,每當「打起來唱起來……」一脫口,有人對上或者跟上他的腔調,他總會笑得燦爛。
山歌是土氣的,它與生俱來的土氣蘊藏在山峰和泥土中,夾雜著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它的出現,往往打上刀耕火種的烙印。當它特有的韻味從唇齒間迸裂出來,又經常出其不意。那裡邊有田間勞作時的汗味兒、苦味兒、甜滋味,也有在山上砍柴、狩獵、開墾時的場景,有時候還能聽出在家中閒來無事打發無聊的快慰。不同地域和場景,它有不一樣的腔調和氛圍。但不管它如何變換,總能從中聽出茫茫歲月裡,人們用山歌對抗寂寞時空,抒發內心情感時的跳脫。某種意義上,它是人們和自然磨合相處的心聲。這種心聲裡包含著喜怒哀樂,雜糅著各種情緒,也有些美好生活的願景,它時常一開唱,便直抵人心。
就算放到如今,山歌或許也是「山裡人」更深意義上的故鄉之音。無論你漂泊到哪裡,那扇門或早已殘破不堪,當山歌腔調起,獨有的方言詞填入,唱著唱著便會淌下淚來。
文/伍婷婷
唱支山歌
只屬於山的歌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
5月3日,嗚哇山歌的三位傳承人陳世凡(左)、陳世達(中)、戴思碧在隆回縣虎形山草原村的半山腰上唱山歌。圖/盧七星
撰文/本報記者伍婷婷實習生張婷
恰逢立夏,湖南的農事正緊張進行,種一季稻、上山刨土豆種紅薯的農人開始一年中較忙的時刻,也就在這時,零星的山歌在山野之間迴蕩。
高亢的山歌如號角,頓時打破沉寂已久的村莊。田壟裡,一人起頭,大家齊齊跟唱,農人們把那些調侃的、調情的、鼓勁的唱詞一股腦兒從肚裡捧出,個個漲紅了臉,有更賣力者脖子青筋都唱得凸起來。他們的唱詞熱烈而直接,山野裡任何一處細瑣都是其中內容。的確,這千百年來先輩們傳承下來對抗寂寞的法寶,誰說它不是發洩心中情愫、應對自然變幻的最佳方式呢?
稍顯遺憾的是,耕種方式、交通條件的改善,山歌的「野趣」漸漸「雪藏」,就連長在山野之中的人也逐漸遺忘。若不是碰上農忙時節,再難聽到地道的山歌表達。恍惚之間才發現,山歌的傳承變得更為迫切。
調侃的、調情的、鼓勁的,山野生長出來的情愫
俗話說:「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對面喊得應,走路半天多。」在丘陵地形遍布的湖南,山歌極易成型。這跟山野之間耕種相關的歌謠,相傳始於秦朝,大概有山、有地、有人時就開始醞釀出歌。
其實,對山居生活的人來說,山歌無拘束,成了傳達情愫的媒介。有的用來記錄生產、生活和風俗習慣,有的是男女之間情感傳遞,有的是敬神驅鬼、消邪去災的表達。這種山野之間生長出來的情愫可即興而作,唱山歌表達愛意,調侃生活;上山打獵時,唱出高亢的山歌,嚇跑野獸;獨行在山野之間時,唱山歌驅趕寂寞和恐懼;刀耕火種集體勞作時,配上鑼鼓唱山歌,一天能幹兩天活。
「我們的山歌祖祖輩輩傳下來上千年,什麼內容都有。」隆回虎形山的嗚哇山歌傳承人戴思碧介紹,嗚哇山歌裡,有乖字韻、聽字韻、家字韻等11個韻腳,這些韻腳表達的內容不一,但感情濃鬱。「乖字韻:清早起來趕路來,大路趕著小路來。嗚哇……大路趕到歌師傅,小路趕到歌秀才。嗚哇……」「油字韻:路幽幽,郎有妻子妹有夫。嗚哇……地上跑,郎是天鵝白雲遊。嗚哇……」「可以說,山歌是生活的點點滴滴,題材最豐富。」長沙山歌傳承人餘小平解釋。
不同的山頭和方言產生不同的歌
蘊藏在不同山頭的山歌氣質有別,衍生出「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這種差異,使得山歌更為神秘複雜。
同一山歌地方不一樣,還有「高腔」「平腔」「低腔」之分。高腔山歌音調高亢,多為成年男子在野外用假聲歌唱,拖腔處常有「啊嗚啊嗚」等襯字;平腔山歌悠遠綿長,多為成年男子在野外用真聲歌唱;低腔山歌優美柔和,多為婦女在室內歌唱。除卻腔調區分,各地方言差異也成為山歌迥異的因素。湘江流域的長沙山歌,在長沙縣北山用長沙縣方言開唱,而到寧鄉黃材、瀏陽等地又換成當地方言。「長沙山歌放在一起也是千差萬別的。」長沙山歌市級非遺傳承人餘小平介紹,黃材山歌帶著湘劇的味道,瀏陽則為客家山歌,「哼歌子」多。處於雪峰山下隆回虎形山嗚哇山歌因地形如「孤島」,距隆回、新化、漵浦、洞口等地皆為一百多公裡,又是花瑤聚居地,堪稱一絕。「我們這裡瑤語漢語混雜在一起,山歌不一樣,『嗚哇』是其中搭調,每一首歌都要打兩次『嗚哇』。」傳承人陳世凡說,如果仔細聽,嗚哇山歌開頭有「哇」「噢」「嚯」等襯詞,漢語和瑤語夾雜,非當地人很難學會。離該處僅百公裡左右的新化山歌更為特別,它融進了梅山文化,野性十足。除開句式上的差異,「嗚啊、哇唔、嗨嗨、哈哈、呵呵」等語氣襯詞頗多,甚至有時候襯詞還有模仿動物的聲音。「
地理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方山歌的特性。張偉然在《湖南歷史地理研究》中根據湖南山歌特點用流域概念劃分,將山歌分為湘資區、沅澧區。以句式為依據,湘資區中,可以劃分為三個亞區:其一為長嶽亞區,即清代的長沙、嶽州二府;其二為衡寶亞區,即清代衡州、寶慶二府;其三為郴桂永亞區,即清代永州府和郴、桂陽二州。而沅澧區中,根據低腔山歌和放牛歌的發達程度劃分為兩個亞區:其一為常澧亞區,即清代常德府和澧州;其餘的辰州、沅州、永順三府,靖州和乾州、永綏、鳳凰、晃州四廳則為辰沅永靖亞區。但湖南省藝術研究院原院長、省戲劇家協會名譽副主席鄒世毅認為,湖南幾乎有山的地方就有山歌,懷化辰溪、漵浦一帶的山歌基本是高腔,很高亢;韶山、衡山等地統稱為嶽北山歌。梅山山歌,主要分布在安化、新化。「邵陽、安化、新化等地多為茶山情歌,瀏陽、平江、醴陵等靠著江西這一帶的是客家山歌。」
[國家非遺]
嗚哇山歌:四個老人的天下,傳承急迫
若據民間記載,湖南山歌從秦朝開始至今已有兩千餘年。它的「原生態」打上地方風土人情的烙印,如今,面臨失傳危機。
在這趟訪山歌的旅程中,大多地方的山歌已經是國家、省級非遺,但是這些山歌傳承人多為年過七旬的老人,其最小的徒弟常常是十來歲的孩子。在隆回虎形山草原村,國家級非遺嗚哇山歌被當地人稱之為「四個老人的天下」,他們平均年齡75歲。83歲的陳世達是「大哥」,陳世凡為五弟,國家級傳承人戴思碧是他們的妹夫,在這裡,山歌仍延續家族傳承。「大多時候都是自己家裡人在唱。」戴思碧更擔心這樣的傳承嗚哇山歌沒法走出去。「我大徒弟是小兒子,40多歲,小徒弟是孫子,未成年,他們都沒時間來跟我學,何況別人。」陳世達嘆氣,嗚哇山歌已經出現兩代人的斷層了。「現在有些山歌唱變味了,我以前唱的《神仙下凡實難猜》裡邊有句歌詞是『打銃嗨』,後來唱成『打鳥嗨』。」伍喜珍說,山歌的傳承是需要萃取精華再創新才能傳承和延續。「我們家六代人都是唱新化山歌的,以前山歌隨處可聽到,現在幾乎無人唱了。」新化山歌市級傳承人伍芬鄧也說出自己的隱憂。
這山居環境裡的歌,於當地人來說是千百年生活智慧的積澱,也是一個地方血脈和靈魂的延續。它漸漸消失,原因極為複雜。但因為它是農耕文化的產物,隨著生產方式的轉變,從集體變為私有,山歌漸漸失去了它作為「勞動號子」的作用。此外,交通越發達,現代文明的侵入越快,原來封閉的環境變得開放,人們的選擇更多,山歌也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好在,這些傳承人守著這份「寶貝」找各種機會延續,它們不至於消失。但它要廣為傳揚,成為家喻戶曉的歌,更需要將其中元素轉化創新,這是一段更遠的路。
仔細聽這山歌,抵達山野生活的最深處
4月24日,長沙縣北山鎮石常村長樂塘,長沙山歌非遺傳承人餘小平(左)與搭檔範瓊演唱《山歌子易打口難開》,範也是餘的徒弟。圖/記者李林冬
5月3日,嗚哇山歌傳承人陳世凡(左)、陳世達(中)、戴思碧在陳世達的老屋前唱山歌。組圖/盧七星
5月5日,第一代新化山歌傳承人伍喜珍(右)和伍芬鄧正在對山歌。
伍芬鄧家中收藏的部分新化山歌歌本。
去哪兒都會背著鑼鼓的嗚哇山歌省級傳承人陳世達老人。
在音樂領域,湖南的山歌是「野」的,總跟遠山關聯。但要了解一個地方的山歌,一定要走進它生長的土地,抵達山野生活的最深處。
初夏,趁著寒意褪去、燥熱未來,我們從長沙出發,去湘西南、湘中尋找山歌。跟著起伏山巒、漸變鄉音,在幾百公裡路程中聽風格迥異的山歌,洗滌塵世的耳朵。這來自山野的音樂,仔細聽,它暗藏著山居生活的密碼。
[坐標:隆回縣虎形山鄉草原村]
原生態的嗚哇山歌,需要敲鑼打鼓
隆回虎形山草原村的初夏比別處更遲一些。5月初,這裡還延續著加長版的春天,映山紅開得滿山都是,微喇叭狀的錦帶花遍布每條小道。除了偶爾有幾聲摩託車鳴笛,這個村莊鮮少被雜音打擾。
正是玉米施肥時節,83歲的陳世達剛從玉米地出來,他一邊扛著鋤頭,一肩挎著裝鑼鼓的布包,快到家門口時,突然亮了一嗓子:「我打起來,唱起來,唱得青山翠鳥飛起來。嗚哇……唱得青山樹木顛倒長,唱得河裡石頭浮起來,少年乖,唱得妹的圞心把公乖起來。嗚哇……」本是年輕人熱戀的嗚哇山歌,在他演繹之下變得高亢激昂,聲音穿透周圍的小山,在村莊裡迴蕩。聽到他歌聲的村民像得到收工信號般,不約而同放下手中農活回家去。「晌午了,回家吃飯。」
這是地處雪峰山東北的一處「孤島」,從地圖上看,它距隆回、新化、漵浦、洞口的距離幾乎都是百公裡左右,處在最中心海拔1300米左右的崇山峻岭之中。很久以前,瑤族的花瑤分支為躲避災禍就遷到這裡。因在大山深處,這裡交通不便,花瑤人民至今還隱秘地生活在隆回縣虎形山這片秘境當中。嗚哇山歌在此處發源,高亢的唱腔,配上本土語言的唱詞,一出現就有它獨特的韻味。據《開梅山歌》記載:「穿堂之鼓堂壁懸,兩頭擊鼓歌聲傳。」這是花瑤山歌配鑼鼓的特殊演唱形式,流傳至今。清末學者黃遵憲在《山歌題記》中曾寫道:「岡頭溪尾,肩挑一擔,競日往復,歌聲不歇。」
「清早摘蓮要手尖,後生連妹要口甜。嗚哇……一日到妹屋裡行三轉,三日到妹屋裡講九遍。十八妹呀我個賢,硬樹只怕軟藤纏。嗚哇……」草原村上了年紀的村民都會唱這樣的山歌,他們唱高腔的嗓子像是天生的,一人領頭,大家跟著附和,空谷裡的回聲可以傳到幾裡外。「我們年輕的時候唱嗚哇山歌曾經嚇跑過老虎和野豬。」陳世達說,七十多年前,虎形山一帶更為閉塞,山中猛虎猛獸時常出現。很多村民都會隨身帶著裝鑼鼓的布包,經過人煙稀少的山林,或者獨行走路時就打起鑼鼓唱嗚哇山歌,「一來可以壯膽,二來可以驅趕野獸」。所以,到如今,陳世達還保留著隨身帶鑼鼓的習慣。「唱嗚哇山歌必須要敲鑼打鼓的,這樣才是最正宗最原生態。」
嗚哇山歌最初是勞動號子,在花瑤聚居地為集體勞作時,男性打鑼鼓唱的歌,為了加油鼓勁。「在我們這裡唱嗚哇山歌幹活,一天可以幹兩天的活。」69歲的戴思碧介紹,嗚哇山歌也是情歌,是傳遞感情的媒介,「談情說愛就是唱嗚哇山歌的」。陳世達和老伴到現在閒著無事時還會唱當年的嗚哇山歌調情。「十八妹,後生妻,怎配我郎給你綾羅綢緞衣。嗚哇……」
很多類似「十八哥」「十八妹」這樣的詞出現在嗚哇山歌中,它們有時候穿插著雙關、對偶、比興等修辭。「這是少數民族漢化的信號。」國家一級編劇、湖南省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孫文輝解釋。嗚哇山歌中「嗚哇」是個搭調,往往放在一句唱詞的末尾,還有襯詞「溜溜」「列列羅」等,這些襯詞與曲調結合後就有很強的情緒作用。
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虎形山這一帶的人們耕種、狩獵,仍然唱嗚哇山歌。「集體勞動時,背鑼鼓唱嗚哇山歌像值日,輪流來。」那時,田間地頭「噢嚯嚯」「嗚哇嗚哇……」不絕於耳,每當其他人一起合唱「嗚哇嗚畦……」,每唱完一段便擊鼓敲鑼一番,氣勢磅礴,聲音響徹山崗。對這裡的村民來說,山歌可即興而作,唱山歌是當地人與寂寥時間的一場對抗,一種消遣,也是一種更文藝的表達。陳世達五弟陳世凡拿出一沓歌本,裡面記錄的歌詞通常以四句體、六句體和多偶句體居多,內容多以愛情為主,有乖字韻、聽字韻、家字韻、黑字韻、賢字韻、油字韻、飄字韻、哥字韻、常字韻、妻字韻、肝字韻等11個韻腳。這些鮮活的生活場景從歌詞中反映出來,它們也在記錄當地人生命形態和生存方式。
傳承
嗚哇山歌省級傳承人陳世達:「去掉一個『醜』樹立一個『敢』,再來跟我們學山歌」
進入草原村訪嗚哇山歌,我們更像一群不知所措的「闖入者」。聽聞我們是為了尋找嗚哇山歌非遺傳承人而來,村民們笑笑,「那是四個老人的天下。」
陳世達是我們見到的第一個嗚哇山歌歌手,目前是省級傳承人,隨後來的是他妹夫戴思碧,如今是國家級傳承人,還有他五弟陳世凡,現為縣級非遺傳承人。而市級傳承人是陳世達的小兒子,他為了生計外出做事,那天沒有回來。有趣的是,這裡會唱嗚哇山歌的人都是一家人。「不奇怪,一家人耳濡目染,自然學會。」見我們有些驚訝,陳世達用夾帶方言的普通話解釋。在草原村,年輕人基本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和小孩,真正會唱嗚哇山歌的就是這幾位平均年齡為75歲的老人。
那天,陳世達剛剛鋤完兩畝玉米地的草,褲腿還未放下,戴思碧從鎮上上完嗚哇山歌的課回來,還未來得及擦臉頰的汗便回去換服裝了。我們行至半山腰,山底下是一片蜿蜒曲折的梯田,三位嗚哇山歌的傳承人看著此景,隨即唱了起來。陳世達把隨身帶的鑼鼓系在腰上,鼓聲一響,「嗚哇嗚哇……」唱起來,那邊戴思碧拿出一面鑼,和著鼓聲開始發出「嚯、嚯、嚯」的吆喝聲,陳世凡手拿煙槍,放開歌喉。他們的山歌除了高亢,還能聽出這個地方的原生態。那天,他們仨的「嗚哇……嗚哇……」在迭起的石山下久久迴蕩。
「我母親原先原本是唱情歌的,12歲的我一開始也是學著唱情歌,18歲才開始唱嗚哇山歌……」提及山歌,陳世達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不等大家開口,他隨即又唱起了「我打起來,唱起來,唱得青山翠鳥飛起來。嗚哇……唱得青山樹木顛倒長,唱得河裡石頭浮起來。少年乖,唱得妹的圞心把公乖起來。嗚哇……」我發現陳世達的舌頭通紅且光滑,中間部分凹進小洞,這可能是練歌所致。「我學嗚哇山歌時,每天都要去山上練歌,早上天蒙蒙亮上山,晚上提著火把上山,喉嚨都唱出了血。」
陳世達帶了20多個徒弟,有的可以出師了。他徒弟中最大的是他小兒子,最小的是他孫子。「我們家有十多口人,七八個都是我徒弟,我們家隨時可以組成樂隊。」戴思碧也帶了一些徒弟,但基本上也是自家人。他擔心家族式的傳承圈子太小,「都是自家人在唱,基本沒外人學,怎麼傳播出去呢?」因為嗚哇山歌唱腔特殊,唱詞基本是這個地方的方言,外人來學有很大難度,陳世達反駁,「家人傳承都沒有時間好好學,又怎樣讓外人堅持呢?」但即便如此,他們仍希望外人能學了去。現在他每周都去鎮上學校上兩節嗚哇山歌課,看著戴思碧能去給孩子們上山歌課,陳世達有時候也想去。
「有外人來學更好了。」他們達成共識,並為嗚哇山歌的學徒設立標準:首先要面試,要對他們哼一嗓子,聲音條件適合唱,才算過了第一關。陳世達說:「學嗚哇山歌要去掉一個『醜』,樹立一個『敢』,要大膽唱,不能怕丟人。」另外,能堅持學會更重要,能多久學會一首嗚哇山歌沒有具體的時間,這些山歌大多沒有曲調只有詞,需要有領悟能力。
[地標:長沙縣北山鎮石常村長樂塘]
多高腔,連翻幾座山都聽見
在聽長沙山歌前,我曾反覆詢問周邊的人,「長沙有山歌?」得到的回覆雷同,「因為也有山啊,肯定有歌。」
5月初,從長沙市區出發,驅車前往長沙縣北山鎮石常村長樂塘,從繁華喧囂的鬧市到萬籟俱寂的鄉野。此時的北山,梅子正是成熟季,田野裡成片的桑樹在微風吹拂下泛著碧波。見太陽下山,62歲的長沙山歌傳承人餘小平亢奮起來,他隨即用高腔唱了一首《散工歌》:「太陽落水又落山,犀牛望月姐望哦郎,昨日與姐同過山,抱著姐姐把花囉貪;太陽落水又落坡,大家來打個散工囉歌……」他忽而兩手合攏握拳,忽而做出呼喊模樣,忽而又大力揮動雙袖,那種幹完農活散工的開心和大聲唱起歌驅趕疲憊的喜悅瞬間流露。「一般藤子花開的時候就唱山歌了。」這是祖輩們流傳下來的時令,藤子花具體指什麼花,餘小平也不清楚,但唱山歌大概是繁花爛漫的農忙時節。真巧,我們趕上了。
地處長衡丘陵盆地北部的長沙縣,位於幕阜山、連雲山與大龍山餘脈的南端,在這裡,龍華、烏川諸山雄峙於東,陶家排、炭盆坡橫亙於南,影珠、明月兩座大山蜿蜒於西北,興雲、飄峰兩山聳立於北,得益於這樣的地理環境,山歌應運而生。其歷史可追溯至楚國,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韻味悠長的山歌還在這群山丘壑中縈繞。餘小平記得那時集體勞作,田野之中時常有人唱山歌,一人起頭,大家就著不同場景對起歌來。「春季勸男要作田,勸男莫把姐來纏,我的哥,你借人家一石要還一石二鬥五,扯了扁擔丟了籮,鴛鴦枕上勸情男……」這首歌就是集體勞作時他學來的。「南風子爽爽天又囉高,筒車車水潤禾囉苗;筒車不轉加車葉咧,情姐不肯我發牢騷。」
長沙山歌是沿著延綿群山分布的,北山鎮是山歌起源地之一,它被一直延續到汨羅的明月山、黑麋峰山系包裹,形成獨特的小氣候。因著這樣環境,北山鎮的山歌多高腔,極具穿透力。「有時候唱高腔山歌,連翻幾座山都聽見,我們叫『過山壠』。」但長沙山歌還有平腔、低腔之分,用真嗓子真聲來唱的就是平腔。「而田間地頭唱山歌都是尖著嗓門用假聲來唱的,聲音一定要過山,有時候唱不上去還會吼著唱上去。除卻高腔、平腔,婦女從事採茶、紡織等勞動時,也會輕聲哼唱山歌,這時的音調低沉婉轉,速度徐緩,當地稱之為低腔山歌,又稱「哼歌子」。「『哼歌子』一般是心情愉悅才會唱。」
在餘小平收集的長沙山歌中,篇幅短小,大多都是五字句、七字句,韻律感十足。有時候為了句式,八字句、九字句甚至更多都有,這種字句太多不好押韻時,通常用「念山歌」來處理。「用長沙話念出來,念到最後開始唱『拖腔』,把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但長沙山歌並不拘泥於這些形式,它有時候還會夾帶一兩句長句子(俗稱連八句子)。這些山歌在行路砍柴、放牛割草、插田扮禾、車水犁田,或者等到藤子樹開花時,人們在勞作中就用唱山歌的形式來娛樂、消除疲勞、活躍氣氛。山歌在這裡就像自然法令一樣,提醒著人們對季節的把控。
長沙山歌沒有太多繁瑣的演唱方式,它容易上口。唱長沙山歌時,人們往往會用「阿哩阿哩阿哩囉……」起頭,這是起調,也是山歌裡打招呼的語氣詞。在唱的過程中,又經常會出現「啦、咯、哩、囉」等襯詞,這都是長沙方言中獨有的字。所以,長沙北門出城的北山和長沙東鄉、望城等流行長沙縣方言的地方,山歌流傳最廣。而同屬長沙的寧鄉、瀏陽,卻因為語言差異,他們的山歌又有自己本土特色。「寧鄉黃材有山歌,他們的唱腔帶點湘劇的味道,而瀏陽那邊的山歌多為平腔客家山歌,很難聽懂。」「十裡有三音」的瀏陽,方言複雜,它囊括了中國八大方言中的三種,湘方言、贛方言和客家話,聽瀏陽客家山歌,若非有字幕幫助,就算瀏陽本地人也難聽懂。
傳承
長沙山歌市級非遺項目傳承人餘小平:「跟我學山歌最好能說長沙話」
聽一曲長沙山歌,總能聽出濃濃的鄉土氣息。這些山歌都在集體勞動中形成,不同的活唱不同的歌。它不用樂器伴奏,完全憑藉歌手的一副好嗓子,一首歌下來當時人們勞動的場景就在歌裡再現。「出工有出工的山歌,收工有收工的山歌,打稻有打稻的山歌,車水有車水的山歌,耕田、鋤草、插田等農活都有山歌。」
「我收集的北山山歌有200多首了,還有些沒整理,連帶一起又可以出本書了。」今年62歲的餘小平原是北山鎮文化站長,從事基層文化工作35年,擔任文化站長18年。2016年12月,長沙山歌被認定為湖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次年,餘小平被評為長沙山歌市級非遺項目傳承人。大概十歲時,他參加集體勞動,聽到父輩們不管到哪都可以對歌,打心裡對山歌產生好感。那時家境寬裕,他花了八角錢買來一斤白酒,拜了村裡的任連生老師傅學山歌。「這一學,就是大半輩子,算起來,我也是長沙山歌的第三代傳人。」
長沙山歌大部分沒有曲譜,靠的是口傳心授,人們在田地裡邊勞作,邊就地取材唱山歌。他很懷念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大家在田間地頭勞作時,幹累了就喊上不遠處的同伴,你一句我一句唱山歌的場景。但那之後,山歌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餘小平閒暇時會去老農戶家收集山歌歌詞,可他發現很多年輕人都不知道長沙地區有山歌,「我當時感覺我們北山山歌要失傳了」。他很焦慮,將快要失傳的北山山歌進行了收集和整理,自費主編出版了《北山山歌》首集。「我想讓下一輩知道我們長沙有山歌,北山也有山歌。」
他又收了六個徒弟,最大的五十歲,最小的只有六歲。「最小的徒弟是我外孫女,方便教。」以前他一個人單打獨鬥去展示長沙山歌,現在他徒弟範梅已經可以跟他搭檔了。那天在北山鎮,他們師徒還一起唱了「山歌子易打口難開,梅子好呷樹難栽;白米飯好呷田難作,鮮魚好呷網難囉開……」餘小平的家人也受他影響學會了山歌,有時客人來,他們倒茶時都會唱上幾句。他還專門闢出一間大房作為教山歌的教室,附近村民空閒時都過來學習。「遺憾的是我這裡沒有設傳習所,靠我個人還是有限。」
現在很多年輕人為了生計都出去創事業,根植於勞作而產生的山歌慢慢失去土壤,但他仍希望山歌隊伍更大些。「如果能說長沙話,他願意學,我免費教。」他對未來徒弟提出要求,首先要熱愛唱山歌,聲音適合唱山歌,具備一定的民歌基礎更好;另外,如果是北山人更好,這樣更方便教學和交流;此外,因經常需要外出參加演出,長相端正更佳。
[坐標:新化縣西溪鎮]
融進梅山文化的山歌,就連抽菸都有歌
融入梅山文化的新化山歌常給人神秘感。在未深入當地聽山歌之前,腦海中關於新化山歌的印象還停留在伍喜珍的《神仙下凡實難猜》。這位新化籍歌手,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將新化山歌帶起一個高潮。1957年,她進京參加全中國民間藝術匯演,演唱新化山歌《神仙下凡實難猜》,榮獲一等獎。她把新化山歌唱進了中南海懷仁堂,毛澤東、周恩來、賀龍等中央領導多次聆聽她演唱山歌。有一次,毛主席聽完山歌,握著伍喜珍的手高興地說:泥巴裡長出的歌,蠻脆蠻甜了。
但起源於先秦、興盛於唐宋的新化山歌有著一段與世隔絕的歷史。《宋史》記載:「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南接邵,其西則辰,其北則鼎。」而位於雪峰山東南的新化丘陵遍布,溪峒環列,是古梅山峒蠻的活動中心,自古以來就有「梅山萬仞摩星躔,捫蘿面道十步九曲折」之說。山歌成為這個「封閉世界」最古老的交流媒介。宋代開梅山後,特別是明清時期「廬陵填湖廣」、「湖廣填四川」的兩次民族大遷徙中,漢族陸續遷入此地,跟梅山原住民融合。這時的山歌打上變遷的烙印,不再那麼封閉。
一個外地人在新化聽山歌,若無字幕輔助旁人講解,聽不懂幾句。偏偏很多時候,當地人喜歡用山歌來打趣,別人笑得前仰後合,只剩這邊尷尬。「新化山歌野性十足,它是粗糙的,調皮的。」81歲的伍喜珍覺得新化山歌的特殊跟它傳統的農耕方式有關。在新化「上峒梅山上山打獵」、「中峒梅山掮棚放鴨」、「下峒梅山打魚摸蝦」,因為勞作方式不一樣,山歌中呈現的歌詞和曲調有別。紫鵲界、大熊山等高山一帶,流行高腔山歌,音調高亢,拖音較長。在奉家山一帶,「特高腔」和「嗚哇山歌」成為主流,演唱時多用假聲。還有一種「滾板山歌」,演唱時一人起頭眾人和,起音極高,跳躍性強,最後以「呵呵」結尾,氣勢磅礴。而低緩的山地和平原,舒緩的低腔山歌較為普遍。
「歌本三千又七百,歌有八萬七千零」,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新化山歌在歌詞取材上涵蓋方方面面。「挖土、插田、喝酒,就連抽菸都有歌。」新化山歌省級傳承人辜紅衛說,僅按內容分,山歌就囊括了歷史歌、勞動歌、儀式歌、陶情歌、時政歌、生活歌、兒歌。在演唱方式上,這些山歌又常常夾雜「嗚啊」「哇嗚」「喔火火」「嗨嗨」等語氣襯詞。「小小菜園隔塊牆,絲瓜苦瓜栽兩旁。郎栽苦瓜苦想妹,妹栽絲瓜思想郎。」「板慄子開花一根線,去年想你到今年,去年想你猶小可,今年想你忘插田,耽誤陽春大半年。」這些生活化的唱詞裡還經常運用比喻、排比、誇張等修辭,使得這一古老的山歌更像是文學作品。
「新化山歌最神秘之處大概就是結合它的巫儺文化,有時候傳播巫文化宗教教義用的都是山歌。」伍喜珍說,這些歌謠裡有傳頌史事,明教事理,大家勞動時要唱,婚嫁時要唱,喪葬時要唱。
傳承
新化山歌泰鬥伍喜珍:徒弟「除了好嗓子,人品很重要」
剛結束了新化天門鄉的文化節,81歲的伍喜珍稍顯疲憊,她眼圈泛紅,正在為帶失敗一個徒弟感傷。一提及新化山歌的傳承,她顯得有點激動:「收徒弟,除了有好嗓子,人品也很重要。」
從2005年新化山歌開始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開始,她一直在長沙和新化之間往返,為非遺傳承把關。那天,新化山歌市級傳承人伍芬鄧帶著山歌去找她,他一開唱,新化山歌的野性就出來了。「好久沒聽到這麼地道的山歌了。」伍喜珍很歡喜,隨即教授了他保護嗓子的秘訣。在她看來,現在新化山歌的非遺傳承還存在一些問題,「新化山歌是粗糙、調皮、野性的,這些原生態的東西在傳承時慢慢變了味。比如《神仙下凡實難猜》裡有句唱詞『郎在對門高山打銃嗨』現在唱成『郎在對門高山打鳥嗨』,新化話中的『鳥』讀起來很不雅」。伍喜珍覺得山歌傳承不要一味的守舊,要從山歌中萃取精華進行創新,不然太難傳承下去了。「伍芬鄧不僅自己唱山歌帶徒弟,他自己還寫山歌,我覺得他是個合格的傳承人。」
「當時若不登高望,誰信東流海漾深。」年過七旬的伍芬鄧祖輩都唱山歌,傳到他這裡已經第六代了。他14歲跟著父親唱山歌,抄了很多歌本,現在收藏的山歌有上千首。在西溪鎮,以前山歌氛圍很好,人人都會唱山歌,集體勞動時,三四十人一起挖土、插田,一休息就坐在田埂上對歌。「現在幾乎沒人唱了,我的很多歌本也派不上用場。」在他泛黃的歌本裡,繡花歌、抽菸歌、插田歌、挖土歌等,幾乎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我的兒子孫輩嗓子唱不了山歌,所以我更發愁的是這些歌誰來傳承。」他在西溪鎮文化站開班授課,學生大多是業餘的樂隊、跳廣場舞的,有兩百多人,但年輕人不多。後來,他又收了三四個女徒弟,現在還未「出師」。「有的山歌需要配鑼鼓,去年我花了四千元辦了個八一鑼鼓班,都是免費教學。」說著,他又拿出一沓夜歌本、一沓正月鬧土地的山歌本,他想專門給殘疾人辦個班,將夜歌和鬧土地的歌教給他們,「新化這邊的風俗,白事會唱夜歌,新年會鬧土地,學會它們,還可以用來謀生」。
被伍喜珍認可後,伍芬鄧想多帶些徒弟,他現在的歌本裡有情歌、溜溜歌、波羅山歌、滾板山歌等,這些山歌本土特色濃鬱。「只要態度端正,願意學,嗓子適合唱山歌,我願意教,甚至這些歌本都可以給徒弟。」
撰文/本報記者伍婷婷實習生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