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村現在的孩子們大概都不知道狼大婆了吧。
「狼大婆?會吃人嗎?」
「嗯,會咬人,專咬小孩子」
「好可怕啊」
「但是孩子們都喜歡她」
那時候,二十多年前吧,村子裡還是梧桐成蔭的泥土巷子,塵土飛揚裡是我們一群孩子奔來跑去。遠遠地看見狼大婆走過來,我們都會熱情地喊他「大婆」,她裂開嘴一臉的笑。
「哎,我娃乖地很,來來來,大婆親一口。」
說著就笑嘻嘻地作勢要走過來。
我們哇呀呀地一鬨而散,笑嘻嘻地跑出老遠,「快跑啊,狼大婆咬人啦。」
狼大婆就笑嘻嘻走遠了,她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腳步卻總是輕快,一會就走到了巷子那頭,逗著她碰見的另一群孩子。
我們這幫孩子對狼大婆是既喜歡又有點害怕。喜歡她,是因為她見到我們總是很熱情,滿臉笑著,和其他靦腆型的奶奶們不一樣。怕的是她說不定哪天又會熱情過度咬你一口。
是的,狼大婆是會咬小孩的,所以我們雖然都是叫她大婆,但提起她的時候都是叫她狼大婆。
爺爺奶奶輩的人看見小孩子,特別是看見鄉黨還抱在懷裡胖嘟嘟的小娃娃時,都喜歡得很。看著小娃娃肉嘟嘟的小胳膊,很多人都忍不住要親上一口。狼大婆是尤其喜歡小孩子的,她這個時候必然是要抓起娃娃肉嘟嘟的小胳膊,但別人是親一口,她卻是熱情加倍,真會使出一兩分的力氣咬下去,在孩子胳膊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牙印。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抱娃的鄉黨心疼起來趕緊把小胳膊抽回來,笑著怪道,你真箇是狼大婆,看把我娃咬的,抓起娃娃的手哄著,「打打,我娃打你這狼大婆」。兩個笑著的老太太,和一個抹眼淚的小娃娃,這是那些年一個經典的狼大婆式場景。
這是一個精瘦的老太太,有著長時間在地裡勞動形成的黃褐色皮膚,花白的頭髮。臉上布滿了深深的褶子,她是一個愛笑的人,笑起來一臉的褶子都會皺起來。不笑的時候,褶子舒展開,就能看見黃褐色的臉上,褶子裡皮膚卻是明顯稍白的,所以她應該是經常笑的,即便在日頭下勞動時她也是經常笑的,才有了那些陽光也曬不黑的褶子。村裡,臉上有褶子的爺爺奶奶很多,像狼大婆這樣,臉上和褶子裡黑白對比這麼明顯的,我印象裡不多,所以整天板著臉和整天笑的人大概是可以這樣區分的。~~所以,愛笑的人會長得白一點??
村裡人把熱情外向的性格,叫陽性子,狼大婆就是一個陽性子的人。村裡的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大多數的生活平淡安穩,不同性格的人點綴其間,就成為了很多年平靜生活中一個個錨住記憶的點,像是平靜河水上飄著的葉子,靜靜地標記著時間的流動。
那些年,村裡還保留著一種過滿月「抹黑」的風俗。家裡給第一個娃過滿月,是要宴請親朋們的大喜事。過滿月的前一天,主家就要給鄉黨本家們打招呼。孩子過滿月,最高興的是爺爺奶奶。而滿月前一天給鄉黨們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別,孩子的奶奶這天是由相好的鄰居們打扮一番,頭上紮起一個個小辮子,穿上紅褂紅褲子,手裡拿著一副銅鑼,由一個鄉黨用繩牽著,走街串巷,敲鑼招呼大家去家裡喝滿月酒。這時候就有愛熱鬧的鄉黨們從家裡鍋底下摸一把鍋底灰,上去就抹在這位奶奶的臉上,算是一種特殊的「賀喜」。一條街走下來,這位新晉奶奶的臉上已是五馬六道包公一樣了。狼大婆是我印象裡最歡樂的一次「抹黑」。她頭上扎了一溜小辮子,等敲鑼走到我家的巷子時,臉上早已被抹了不知道多少把鍋底灰了,她還是笑嘻嘻地敲著鑼走在前邊,有人給她抹黑她追著要用臉去蹭人家,把後邊牽繩子的人都拉得小跑。陽性子的人,鄉黨也愛和她開玩笑,所以那天狼大婆的臉上不光抹得黑,還有人撕下一塊春聯又抹上了一片紅,一條街都是熱鬧的笑聲。
後來,慢慢地,抹黑這個習俗被人淡忘了,偶爾有敲鑼的奶奶,好像都很靦腆,鄉黨們也不好意思再抹鍋底灰了。再後來,柴火灶也沒人燒了,沒有鍋底灰,也更沒有敲鑼的奶奶了。
後來,時間走得很快,我們這幫小孩子個子都比狼大婆高了,上小學,上初中,去更遠的地方,在巷子裡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狼大婆的頭髮也從花白變成了全白,背慢慢地彎了下去,她的牙齒也越來越少了,沒有了牙齒,後來也再沒聽說她咬孩子了,好像我們這群娃娃成了她咬過的最後一批孩子了。
有時,去初中上學的路上,我們還會碰到狼大婆,弓著腰伸開胳膊拉著比他寬大好多的架子車,腳步也不如以前輕快了。我們還是會喊她大婆,她抬起頭來,褶子還是擠到一塊,臉上堆滿了笑。
「哎,我娃乖」
上高中以後,在家裡呆的時間短,基本上就沒見過狼大婆了。所以,在我印象裡,他永遠還是那個笑嘻嘻,會咬小孩,愛和大家逗笑的陽性子小老太太。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她可能沒有成就什麼大事,就是一位一輩子都在一個村子裡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普通農村老太太,如張村過往千萬個老太太一樣,來了,又走了。但是,她們並不是沒有來過,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故事值得被記錄。就像我們那一群小孩子的記憶裡,永遠都會有這麼一位 狼大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