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落下帷幕,《寵兒》一襲華麗的宮廷風格外搶眼,浮光掠影裡的衣香鬢影,每一絲都帶著昔日王朝的煊赫與新古典喬治風的瑰麗;俊男美女燭光下的翩然起舞,每一步有考究又雅致的時光濾鏡。
可惜電影在藝術指導和服裝設計兩個獎項中都止步於提名,被《黑豹》中「傳統與未來主義相結合」的美學斬斷登頂之路。
好在《寵兒》總算沒有被「光頭」,45歲的女主角奧莉薇婭·柯爾曼(Olivia Colman)依舊以三分瘋癲、三分任性、三分慘澹的表演,摘得最佳女主角桂冠。
「石頭姐」艾瑪·斯通(Emma Stone)和蕾切爾·薇姿(Rachel Weisz)也同樣表現搶眼,三個女人在宮廷中的情感糾葛、政局裡的利益沉浮,裹挾著愛恨進退不得的怨艾與人性的晦澀,複雜又動人。
來,我們從頭說起。
消解「二元對立」的宮鬥模式
如果說《年輕的維多利亞》更類似「白蓮」女主型敘事,在愛人和家國格局裡、描繪大時代下不得已被戴上荊棘王冠的小女孩,國內甄嬛、魏瓔珞等系列宮鬥更側重傻白甜女主黑化後的復仇「爽」感,那麼《寵兒》則是以三足鼎立的姿態,刻畫了愛與權與欲的故事裡,謀求者的野心與憤懣、施捨者的貪婪與軟弱。
雖然宮鬥方法很「學前班」、被網友稱為「小學雞」水平,比如打傷自己、嫁禍對方,比如下藥等等,看似都是低級手段,但電影通過果決、直接、完全不帶過渡的狠厲剪輯效果,刻畫出了風霜刀劍嚴相逼的殘酷、殺人不眨眼。
首先,細節節奏驚魂,頓點能量巨大。
無論是想上位的大臣,還是蕾切爾·薇姿飾演的公爵夫人,在「決定性節奏」的狠厲之上,都是教科書級別的穩準狠。前者拉攏石頭姐未遂,依舊談笑風生站在路邊,臉都沒變嘴上說你看那邊、手上就已經下了絆子、把人推了下去;後者在聽到婢女威脅「我知道你秘密」之後,直接把打動物的槍掉掉轉了方向,對著石頭姐就是一個暴雷;雖然沒有子彈,但心理震懾的殺傷力絲毫不輸真刀真槍。
黑化之後的石頭姐也有樣學樣:舉槍獵鴨子,血濺情敵滿臉。
其次,世上本無「黑白正誤」這麼單線條的二元界限,不過都是愛欲裡沉淪的可憐人。
石頭姐和薇姿二人的角色,一個為政治抱負為黨爭為立場、一個為生存為享受為風光;一個是自幼相識相知的青梅竹馬、一個是步步為營、居心叵測的新鮮肉體;一個自恃親密自恃「愛得深做得對」而作風強勢,另一個小心翼翼隱瞞好所有情緒、刻意討好。
但電影沒有往「忠誠愛人和心機綠茶」二元對立的方向拍,也沒有往有情人終於消除誤會的俗套結局上跑,同樣也沒寫被擠下位的伯爵夫人重新殺回來的「黑蓮花爽文」結局,而是殘酷把鮮花下的腐爛傷口撕給你看。
伯爵夫人九死一生之後終於殺了回來,渾身血汙泥跡,臉上赫然帶著破相縫補的醜陋傷痕。安妮女王是什麼反應?愛人失而復得的喜悅嗎?有。但更多是驚嚇,驚嚇她夜半歸來、醜陋如斯,而自己已經在對新人的貪婪裡斬斷了舊情緣。
如果說當年《城市廣場》裡薇姿飾演的古希臘女哲學家希帕提婭,是真正超脫愛欲之外的女神,在兩種文明此消彼長的減弱衝突、權力迭代引發的血流成河裡,她依舊無心凡塵俗世,只關心哲學與星辰;面對時代、身份、性別、信仰等多重壓力與束縛,她始終是真正自由的,如同她身陷囹圄時告訴垂危老父的:I am free;那麼《寵兒》裡「愛」就是她的牢籠。
因為愛她對婢女痛下殺手,因為政見不同她又威逼女王:你不答應我就公開那些情意綿綿的信件;而最終她又做不到如此決絕,「寧被天下人負、不肯辜負你」。
你看,有情皆怨、眾生皆苦。
在這樣的敘事格局下,「大豬蹄子」安妮女王的複雜,也被投射出了叫人惻隱又唏噓的質感。
撕開「大豬蹄子」的悲劇人格
第一,複雜的撕裂氣質。
她性格裡放縱的孩子氣,總會讓她的Alpha權威地位不自然滑落、傳遞給身邊人;然而她又總會刻意來調試這種下意識造成的「旁落」狀態,用兇悍的權勢來遮掩天真、宣洩痛苦。
無論是在漫長的黑暗甬道裡她抬手啪啪打向伯爵夫人,還是發現新歡踩兔子之後她冷酷踩臉的報復,種種細節都透露出一個在溫和與強硬兩極之間來回搖擺的人、不能自洽的痛苦。
她分明厭倦長篇累牘的文書、樂得讓伯爵夫人代為打理,又在重要的抉擇問題上被新歡和幕後勢力所左右,決策兩難、騎虎難下。她分明是會見大臣之時連睡衣都懶得換的「無心君王」,卻又總在與枕邊人的相處裡、冷厲撿起自己的權杖。
權力既是她終極的屏障和保護傘,又是她的鐐銬和泥潭。
這樣的格局,也造就了《寵兒》「大豬蹄子」女主的第二層質感,瘋癲的悲劇紋理。
電影裡安妮女王失去了17個孩子,每一個孩子都要麼夭折要麼難產,「每失去一個孩子,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那種痛苦對母親造成的摧毀,是無法想像的,從此歡愉時時被驚醒、從此人間處處是地獄。
奧利維亞的表演,深深沉浸在人物這種痛苦基調裡,她每一次看似莫名其妙的「瘋癲」情緒發作,都帶著更深更苦更無解的痛苦。
歌舞昇平的宴會上、她突然震怒、阻止女友和人跳舞,陽光明媚的春天裡、她對著漂亮女孩的優雅樂隊嚎哭:都給我滾,宮殿冷漠的長廊上、臨風的窗臺前,處處都有她想瘋、想哭、想笑、想死的蓬頭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悲慘影子。
然而她沒時間沒機會悲傷、瘋狂:縱使你死了十七個孩子,你依舊是這個王國的女王,你必須時刻優雅、理智、端莊;需要和實際之間洶湧的情緒,造就了她瘋癲的放縱與沉溺的軟弱。
奧利維亞的表演算是徹底放棄了「形象管理」,每一次滿臉褶子的淚水、都讓你心生不忍: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永遠不能紓解的痛苦;而她在新舊二人之間的每一次搖擺,又是人性弱點的真相展覽:喜新厭舊是一種多麼殘酷的本能,愛不足以抵消對溫情和欲望的貪婪苛求。
石頭姐飾演的上位新歡,對安妮女王「當孩子們看的17隻兔子」表達出的溫情,是她在鎧甲裡唯一能呼吸到的殘存的安慰。然而對方並不真正體恤她,在以為她看不到的地方:傲嬌得意抬起腳、狠狠踩下小兔子。
看啊,你最隱秘的愛與傷口,不過是別人上位的扶梯。
舒心結語
常規「宮鬥」模式存在著黑白、善惡、對錯的基本二元對立,通常設定女主代表一切愛與美,在開掛打怪的過程裡一路收穫愛情、友情、親情的「得失背叛三連」,人物關係相對臉譜化,善惡解讀相對二元化。
但《寵兒》拋棄了非黑即白模式,每個人都創傷累累、心懷不軌,沒有光明磊落的愛、也沒有十惡不赦的恨,憑藉對人性的悲憫展示、刮骨療毒,完成了更「高階」的非典型「宮鬥」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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