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竹君的四女一子中,唯一的兒子夏大明和南通交集最多。昨天,得知家鄉以一部原創話劇《錦江傳奇·董竹君》紀念母親誕辰120周年,95歲高齡的夏老打開記憶之門,口述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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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那年我在南通讀大學。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在南通學習和工作的兩三年。」
【口述實錄】
聽說南通最近為我母親專門創作了一臺話劇,報紙和廣播電視臺還組織了許多紀念文章,我非常高興。我年事已高,身患重病,不能去南通觀劇,只能代表董竹君子孫和海內外全體親屬,請南通的朋友代辦了一隻花籃,衷心感謝家鄉父老對我母親和全家的厚愛。
我母親董竹君生於1900年,她的生日是農曆庚子年正月初五,標準的世紀同齡人。她1997年12月6日安然去世,享年97歲,幾乎完整走過20世紀。她一生經歷了清朝晚期、辛亥革命、北洋軍閥統治、五四運動、北伐戰爭、抗日戰爭,最後是解放戰爭勝利,成立了新中國,其中還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後來又經十年「文革」,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在她誕辰120周年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家鄉文藝工作者推出一臺原創話劇,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坊間都知道我母親是海門東灶港人,那是我外公的老家。母親出生在上海洋涇浜一個破舊平房裡。外公本來姓東,後來改姓董,名同慶,拉黃包車為生。外婆姓李,是個洗衣婦,蘇州吳縣人。
我父母和4位姐姐都沒有在南通生活過。家裡只有我在南通這片土地上學習和工作過,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929年,因父母不和,母親帶我的四個姐姐由蓉返滬。我當時才兩三歲,已過繼給三叔夏疇五為子,所以未能隨母同行,沒想到母子這一別就是15年。
我在四川蜀華中學讀高二的時候投筆從戎,報名參加中國青年遠徵軍新一軍,跟隨孫立人將軍遠徵緬甸,直到抗日戰爭結束。後來,因為部隊要開拔赴東北戰場打內戰,母親心急如焚,通過父親至交、時任淞滬警備司令的楊虎找到孫立人軍長把我弄到上海,在大同中學繼續學業。不久,我考取了因為戰亂遷到上海的南通學院農科。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在南通學院農科繼續念書,後來又負責學院團的工作。1951年調到共青團南通市委,在那裡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1951年對我來說,是個特殊的年份。6月9日,在全家的支持下,母親把錦江兩個店捐獻給國家。這一年我還入了黨。1952年秋,國家提倡專業人員歸隊,我奉調到農業部工作短暫時間後,調到北京農機學院(1995年併入中國農業大學)任教,在學校先後教過中共黨史和農機專業課,直到1983年離休。
【採訪手記】
近半個月來,95歲的中國農業大學離休幹部夏大明顯得比較忙碌。北京夏家客廳的座機鈴聲響個不停,對方的區號顯示幾乎都是「0513」,談論的話題也只有一個:話劇《錦江傳奇·董竹君》。
夏大明老人在南通有不少熟人,他們並非是他母親董竹君海門老家的親戚,而是夏老70年前在南通的幾位老同事。其中聯繫最多的,是上世紀50年代初南通團市委的老同事陳士榮、成壽民、成楷民等。時光荏苒,如今他們都是90歲上下的老人了。為了方便夏老和話劇《董竹君》劇組聯繫,成楷民又把自己的老朋友、84歲的話劇名宿葉慶霖介紹給了夏老。
8月21日晚,話劇《錦江傳奇·董竹君》在更俗劇院試演。演出結束後,受夏大明委託,葉慶霖定做了兩隻花籃送上舞臺,一隻代表董竹君子女及海內外所有親友,另一隻是成楷民和葉慶霖兩對夫婦敬獻的。第二天,夏老一定要匯款支付花籃費用,南通的老朋友堅決不允,雙方便在電話裡拉鋸了半天。
成楷民是南通教育界德高望重的老領導,他和夏大明在團市委工作時結下深厚的友誼。據他介紹,夏大明離開南通到北京工作後,一直牽掛南通。因為夏的4位姐姐都在美國,有不少海外關係,改革開放之初,他還應邀擔任南通經濟技術開發區的招商顧問,為南通改革開放出過不少力。
和母親董竹君一樣,夏大明近一個世紀的人生也充滿傳奇色彩。少年時隨父在川生活時他是都督之子,青年時代回到母親身邊又成了上海灘錦江兩店的少東家。他到緬甸前線打過仗,又在南通做過團幹部,更多的時候是在京城教書育人。回想自己生活過的城市,他覺得在南通的時光是最美好的。因為在南通,他經歷了新舊社會的變遷,迎接過新時代的第一縷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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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生嚮往光明,追求進步,深深影響了我們姐弟5人。在各個歷史時期,她都不斷教育我們要愛國,要獨立。」
【口述實錄】
母親出生在一個貧苦的家庭。正是童年和青年時的一些遭遇,在她心靈中播下一顆種子:她恨世間貧富不公平,並把為苦難深重的大眾謀幸福作為自己一生的追求。
母親曾多次要求入黨,但組織上要她留在黨外,這樣工作更方便。作為「黨的同路人」,她獨資創辦《上海婦女》半月刊雜誌,宣傳革命思想和女權思想;她資助中共地下黨的活動經費,支持青年學生組織及其愛國活動;她資助和培養進步青年,為抗日戰爭募集資金……
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們姐弟5人也都追求進步。我在抗日戰爭危急階段投筆從戎,在緬甸戰場上浴血奮戰。1947年在上海大同中學讀書時,受中共地下黨組織和進步同學影響,參加了「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的學生運動,先後兩次被校方開除。在南通學院農科讀書時,參加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通院團契」,走上革命的道路。1951年,我在南通團市委工作時光榮加入黨組織。
我們家另外一位黨員是三姐夏國瑛。1941年6月,還是滬江大學學生的三姐就北上參加新四軍投身抗日,從上海乘船到母親家鄉海門青龍港上岸,由交通站沿秘密交通線,一站接一站北上送往新四軍軍部。她是八一電影製片廠的創始人之一,曾在朝鮮戰場上拍攝戰地紀錄片《慰問最可愛的人》,為新中國的電影事業作出了開創性的歷史貢獻。
我的另外三個姐姐當年也都是熱愛祖國、追求進步的熱血青年,大姐夏國瓊是中國第一代鋼琴家,「九·一八事變」後,她和母親一起參加抗日遊行大示威,在遊行中幾乎喪命。她和同時代的很多進步青年一樣,迫切地想要救國於水火。二姐夏國琇也是鋼琴家,四姐夏國璋做過國家領導人的翻譯,後來她們雖然僑居美國,但都心繫祖國,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為新中國做出貢獻。
我們姐弟5人雖然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成績,但是我們都歷經坎坷。母親從來不讓我們沾「錦江」的光,教導我們要自強不息,教導我們如何不屈不撓,努力取得人生逆襲。
【採訪手記】
許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錦江飯店已隨著大上海的飛速發展,淹沒在一片摩天鋼筋叢林中,但董竹君和她的傳奇故事卻歷久彌新。
董竹君的故事可以從多個維度解讀。其中有一個維度是「紅色企業家」。她曾在其自傳《我的一個世紀》中寫到,多年來,「錦江」始終是圍繞著兩個紅:一是「營業紅」,二是「革命紅」。她不斷追求進步、嚮往光明的「革命紅」,也深深影響了她的5位子女。
夏大明在南通團市委工作時是軍體部部長。同時期擔任團市委統戰部部長的成楷民告訴我,大明為人非常平和樸實,從不考慮級別和待遇,一心想著革命事業。雖然他家庭條件較好,但他從來沒有優越感,和大家一起吃粗茶淡飯,總是沒日沒夜地想著工作。他在北京工作時,和馬列主義教研室的11位同事全部被打成右派,受盡折磨,但從來沒有動搖過對黨的信念。他晚年身患多種重痾,始終樂觀地對待生活。這種抗擊苦難的能力和毅力,都得益於他的母親。
「我從不因被曲解而改變初衷,不因冷落而懷疑信念,亦不因年邁而放慢腳步。」這是董竹君對自己一生的總結。她是一位個性獨立、具有批判精神、不因循守舊、敢於突破和創新的人,她多姿多彩的一生就是不斷求變求新、不斷超越和自我超越的一生。她更多用「身教」的方式影響了子女,讓他們無形中具備了極強的處世能力。
「錦江飯店的名字,取意成都的錦江。我父親曾創辦過錦江公學,這或許是母親對與父親在成都那段日子的懷念。」
【口述實錄】
母親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而她的人生傳奇,是從1914年認識父親以後拉開帷幕的。
1913年,父親第一位夫人晏氏病逝。次年,父親在上海結識了母親,彼此一見傾心,很快結為夫妻,並一起流亡到日本。在外人看來,英雄美人是絕配,可在1929年,我父母開始了長達5年的分居,直到1934年兩人宣布離婚。
在辛亥革命那個年代,我父親是進步的。可他骨子裡有很多封建的東西,隨著時代發展,他的有些觀念落後了,但我母親依舊在進步。兩人的離婚,不是外界說的感情不好,他們有深厚的感情基礎。為了挽救瀕危的婚姻,我父親曾給母親寫過一封7000多字的長信。記得在1948年,我父親當時已與隆昌的唐則吾結婚9年了,但想到當時上海情況兇險,他寫信喊我和母親回四川,說房間都已經替我們安排好了……兩人離婚的根本原因是價值觀不同:我母親一輩子追求社會公正,認為女人應當獨立,要有才幹;而我父親封建思想很嚴重,典型的「大男子主義」,他要求我母親在家裡帶孩子,不要在外面拋頭露面。
作為他們唯一的兒子,我一直覺得,雖然父母已經分開,但是他們彼此還在牽掛著對方。就以我母親一生的代表作錦江飯店取名為例,無論是叫錦江川菜館,還是分設的錦江茶室,追根溯源,都和我父親早年創辦的錦江公學一脈相承,我想母親也是在紀念她自己在四川的一段歲月。
【採訪手記】
夏大明老人在口述時多次提到,父親夏之時不是壞人,而是「封建」。是觀念的激烈衝突,最終導致父母的分手。
對於董竹君來說,1929年是一個特別的年份。這一年她30歲,嫁給夏之時已15年,經歷了人生最重要的成長期,由一名少女變成了少婦,並成為5個孩子的母親。而立之年,在度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後,她決定放棄夏家的榮華富貴,帶著4個女兒返滬。從這一年離開成都出走,在後來68年的歲月裡,儘管身邊不乏追求者,但這位傳奇女子沒有再次走進婚姻的殿堂。
董竹君和夏之時的結合,曾經讓彼此的生命變得更加豐盈。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矛盾,說到底「成長不同步」。董竹君積極要求進步,但夏之時後來固步自封,沒了進步之心,骨子裡的傲慢、封建、自負慢慢佔了上風。特別1919年被解除軍權後,他變得十分頹廢,脾氣暴躁,意志的消沉,使他逐漸由革命者轉變為一個守舊的鄉紳。這些董竹君還能忍受。讓她毅然決然像娜拉一樣出走的,是兩個人「三觀」上的背道而馳。比如,在對待子女教育上,夏之時認為女孩子遲早要嫁人,不必接受好的教育。而董竹君則堅決反對這種觀念,她覺得新時代女性和男性是平等的。
一個世紀過去了。董、夏兩人的愛恨情仇,坊間一直有不少演繹。如今,他們97歲的小女兒夏國璋和95歲的兒子夏大明還健在,從他們的敘說中,父母離婚後雙方還彼此惦念,董竹君一直把結婚照放在臥室的床頭,每天夜裡,她都要獨自面對這個曾經賜給她幸福和苦難的男人。帶著這些甜蜜而沉重的回憶,她後來孤獨地走過了大半生。直到彌留之際,董竹君還讓小女兒夏國璋在她入葬時放樂曲《夏天最後一朵玫瑰》,這是她和夏之時一起在日本聽過的曲子。也許在她的潛意識中,自己始終是屬於夏之時的一朵玫瑰,美麗而又帶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