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相關題材的電影和遊戲越發火熱，安倍晴明這位千年前的陰陽師儼然成為了今日的明星。面向堀川通的晴明神社雖說還是保留著「神社」的外殼，但為追星而來的人已然超過了香客，將這座小小的神社推上了所謂的「京都必遊榜單」。
晴明的職業是陰陽師。「陰陽師」——單是看一眼這三個字，便給人一股撲面而來的、欲罷不能的神秘。若是按我們習慣的說法講，陰陽師可以看風水，陰陽師可以驅鬼神，陰陽師可以除災厄……總之在那個未開化的時代，總會有一些號稱可司天地之異的人。而作為掌管這個國家的朝廷，自然而然地將這些術士納入體製作為官職，繼而代代相傳。
安倍晴明所生活的時代是為「平安時代」，也是陰陽師們最為活躍的時代。由794年的那次遷都開創的這個時代，為這個國家帶來了數百年的平安與繁榮。生活在平安京的朝廷貴族們，沒有了戰火硝煙的困擾，開始全力享受屬於他們的繁華。
可是人心往往如此，當安逸成為了日常，便成為了使生活變得更富「文藝」的障礙。於是這群深居宮城的國家官僚，對於一切能改變他們日常的東西，不分好壞一律極富興致，特別是對於「穢」的執念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日本人對於「穢」可謂是注意到了極點，因為這個國家無處不有神在，所以任何「髒東西」都是不可饒恕的。服喪的人、流血的人不可進神社，甚至由於「女人禁制」這一規矩，無數宗教設施將女人拒之門外。而在平安時代，「穢」可以是一隻死去的麻雀，恰巧摔落在某宮的屋簷上，經過陰陽師的「診斷」，這座宮殿便一整天都無法使用。而某位官員或許是為了放個小假，打死一隻野狗拖到公堂裡，於是甚至耽誤了那一天的朝政。時任太政大臣的藤原道長對此事憤怒不已，拉來陰陽師一頓痛罵，陰陽師灰頭土臉地在地上用石灰畫了一個小圈——今天一天的「穢」只存在這個小圈裡，其它地方可以照常使用……
被藤原道長數落一通的，便是那個時代無處不在的陰陽師。他們如同醫生一般，檢查著平安京的每一個角落，找到那些為「穢」所汙染的東西，探明其原因所在，確定其程度輕重。貴族們對於生活無處不挑剔，因而陰陽師們每天都陷入加班熬夜的忙碌中。
當時但凡日常的疾病都被認為因「灶神」作祟，但在我看來或許就是「病從口入」的迷信版本。古時的京都夏日溼熱異常，而貴族對於那些鮮味又推崇備至，難免吃壞了肚子。然而他們卻堅信這是神明的搗蛋，哭喊著讓八抬大轎將陰陽師馱進門，在潮溼陰暗的廚房裡為他們守護健康。這些在我們今天看來哭笑不得的場景，當時的陰陽師們卻要一本正經地面對，甚至為了維繫「陰陽師」的權威，必要時要同作祟的鬼神同歸於盡。
所以陰陽師這個職業聽上去酷炫十足，但背後隱藏著的，卻是那些滑稽到不得不讓人同情的痛苦。
陰陽師之所以要承受如此大的壓力，是因為大家認為這個職業的人都擁有看到「鬼神」的能力。「鬼神」中的「鬼」，於古漢語中是為祖靈之意，後世竟渾化成了猙獰的惡魔。而在日本，這兩種意涵都同時賦予在「鬼」的身上。「鬼」也會情緒不定，煩躁時大肆襲擾人間，所以大家期盼著能夠看見鬼的陰陽師可以保護他們不受到「鬼」的侵害。
但實際上，就算是「法力無邊」的安倍晴明，也不會一眼就能洞悉鬼怪。他們感受鬼怪的唯一方式，是通過佔卜來判斷是誰在作祟。安倍晴明的著作《佔事略決》中，不再將疾病歸結於灶神，而是「十一鬼」——惡鬼、客死鬼、縊死鬼、溺死鬼、兵死鬼、乳死鬼、道路鬼、廁鬼、母鬼、求食鬼、無後鬼。針對每種鬼的個性，安倍晴明自有一套對策。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地方百姓，他從始至終都用這一套「流程」來替人消災，而「靈驗」的他，自然也就受到了國家上下的愛戴，走上了陰陽師界的神壇。
『佔事略決』記載的「十一鬼」
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所藏清家文庫本
安倍晴明其人，相傳天生聰慧富有靈性，上可知天道，下可曉地靈。年紀輕輕更是身居「天文陰陽博士」之銜，開始觀曉天象，預測兇吉。晴明在那個鬥爭慘烈的年代實數政壇的常青樹，從朱雀天皇到一條天皇，共計六代卻從未失腳。一方面是因為安倍晴明所掌握的是屬於陰陽師家族的獨門密學，二來也是因為貴族對於陰陽師這個職業、以及從事這個職業的人發自心底的依賴。
安倍晴明像
大阪安倍晴明神社藏
安倍晴明最有名的一次出場，是在公元979年的熊野古道。熊野古道從四面八方貫穿整個紀伊半島，那裡地貌奇特、人跡罕至，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通向極樂世界的入口。沿著熊野古道參拜位於深山中的靈場，是千年以來人們所不曾改變的習俗。而那年，師貞親王（之後的花山天皇）在參拜熊野的途中，遭受天狗的騷擾。在風雨深山中徒步數日，卻被一群天狗擋在了靈場的咫尺之外，親王氣急敗壞找來安倍晴明作法，將天狗永遠封印了起來。所以如今日本各地的靈山都有天狗傳說，而作為「日本第一靈場」的熊野三山，那之後卻再無天狗出現。
熊野三山・那智山青岸渡寺
和歌山縣那智勝浦町
經此事後，安倍晴明更加受到朝廷的重視，更為眾名貴所用。藤原道長的《御堂關白記》、藤原實資的《小右記》等平安時代的重要日記、文書中，都記錄下了安倍晴明為了大小玄事而奔走的身影。
公元1005年，安倍晴明在京都離世，享年85歲。
貴族們對於這位陰陽師的逝去表達了極大的哀痛，或許可以說是不安。因為晴明離世後，鬼怪世界的看門人便空缺了出來，即便是晴明的後人也無法得到他們的信任。所以大家一致決議，安倍晴明並非離世，肉體雖去但靈力尚在。於是大興土木地為他建立神社，寄希望於其神力可以萬代護佑這些心理脆弱的貴族們。
關於安倍晴明所司的玄學，那是一個我們誰都不曾寓見的世界。但因為歷史眷顧著安倍晴明，所以將他的功績代代相傳。晴明神社相較於其他古寺古社，總瀰漫著一股臨界於恐懼與安寧之間的氣氛。或許這都要歸功于晴明神社內無處不在的「五芒星」。
五芒星是安倍晴明的家紋，也是晴明神社的神紋。有人說他是晴明將「陰陽五行」的圖像化的結果，有人說這是桔梗花的簡筆。但在千年之前，五芒星這種超脫於時代的圖案想必會給予一眾貴族以極大的視覺衝擊。我們不知安倍晴明的法力是否無邊，但在那個物慾與繁華的時代，能夠回歸到如此質樸的圖形，可以看出安倍晴明的確有他的非凡之處。
再說這座晴明神社，小小的神社建築群坐西向東，面朝京都御所的方向。當然創建之初的晴明神社可並非這種光景。以安倍晴明舊宅所改造而成的神社佔地廣大、氣勢恢宏，鎮守在平安京的核心地區。當時的皇宮近在咫尺，完全就是安倍晴明的神力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但隨著一次次戰火後的重建，以及安倍一族逐漸淡出歷史舞臺，晴明神社最終成為了一座隱藏在市井中的小祠。而再度復興，是19世紀後半、也就是明治維新以後的事情了。
明治維新後誕生的新政府，對於一切古代曾經勤王護駕的功臣都建社而祀。於是氣息奄奄的晴明神社終於迎來了轉機，在安倍晴明宅邸的遺址上重新建立了精緻的社殿，勾起了大家對於那個曾屬於陰陽師的時代的遐想。
如今我們所看到的晴明神社便是誕生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下，所以神社本身無所不用其極地表彰著安倍晴明的神力。除了五芒星之外，日月柱、四獸碑、陰陽井，每一件所謂與晴明有關的物什也都貌似有據可查。但大家也知道，這不過就是將安倍晴明神格化的手段，也是歷代貴族對於玄界的恐懼，對於靈力的崇敬。大名鼎鼎的一條戾橋、面目猙獰的式神雕像如今就堂堂地擺在入口處，招攬著各路遊人進來一探究竟。
而安倍晴明究竟能不能通靈？陰陽師們如何與鬼神交流？……除了他們自己或許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從古至今，總有一些當下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存在。我們很難去質疑，也很難去認同。只有在內心發生動搖的時候，或許能為迷惘的自己找到一個心靈上的安慰。而被這些充滿「神性」的元素所填滿的晴明神社，確實是一個浪漫又迷人的場所。
畢竟一個曾經靠法力守護了六代天皇的陰陽師，人們有何理由不去信奉他呢？
參考文獻：
川合章子：『陰陽道と平安京・安倍晴明の世界』，淡交社，2003.
繁田信一：『安倍晴明——陰陽師たちの平安時代』，吉川弘文館，2006.
繁田信一：『平安貴族と陰陽師——安倍晴明の歴史民俗學』，吉川弘文館，2017.
作者 張子一 編輯 蛋糕
攝影 松村 設計 Li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