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靳東背後的「姐姐」生意

黃女士遇到假靳東的消息出現後，那些假冒靳東的帳號紛紛清空作品、註銷，但假劉愷威、假馬雲、假劉濤們依然活躍。這些帳號背後，是一條冒充明星養號、賣號、直播賣貨甚至詐騙的灰色產業鏈，中老年粉絲的每一個愛心和評論，都會轉化為這個鏈條上的真金白銀。

文 | 佟宇軒 李晶晶

編輯 | 鍾十五

運營 | 小小

「靳東」的祝福

等了一周，王曉華也沒能等來她的貴婦膏，倒是等來了「靳東」上新聞的事情。

在抖音上刷到「靳東」前，64歲的王曉華早睡早起，平日愛逛街、散步和打麻將。今年8月，演員靳東的面孔頻繁出現在她的抖音推薦列表裡，屏幕中的「靳東」用人工合成的聲音說：「姐姐，我是東弟，我得管管你了，現在天氣炎熱，你在幹活的時候，注意身體，按時休息，要多喝水，按時吃飯，千萬別熬夜。」

 

王曉華被他吸引，家人很少對她說出如此直白的話語，表達這樣的關心，但「靳東」這個弟弟嘴巴很甜。迷上抖音的「靳東」之後，王曉華從早上6點到晚上11點都在刷，有時是短視頻，有時是直播。她會在「靳東」的直播間裡瘋狂地點擊屏幕，屏幕綻放出很多愛心，她的排位也因此能夠靠前。整個白天，她基本都是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為了防止手機沒電，她的身邊還常備一個充電器。她甚至連飯也不想吃，匆匆吃兩口，立刻又拿起了手機。

吸引她的那個「靳東」會說：點亮紅心，點擊右下角分享，點擊「合拍」。王曉華一直不知道合拍怎麼操作，於是四處問家人，要求教她合拍，學會之後，她時常和靳東合拍——那時一種她在左邊，靳東在右邊的分屏顯示方式，與明星和素人對唱時的顯示方式無異，不同的是，老年人的合拍界面上裝點著濃厚的濾鏡，右邊的靳東後面的配色也是色彩濃烈的山山水水。

 

▲ 假靳東邀請粉絲和自己合拍。圖 / 愛奇藝

女婿李虛夢會聽到王曉華和老姐妹們的電話交談，常常出現的字眼就是：靳東、合拍。第一次看到嶽母的抖音時，李虛夢嚇了一跳，往下連續刷幾十條抖音，一直都是同一種內容——假借靳東照片和視頻加上合成聲音說一些老人愛聽的話。但王曉華並沒有因此懷疑這不是靳東本人，而是覺得，大明星肯定會有經紀人幫他打理帳號，所以才會關注和靳東有關的幾十個號——東弟弟、東弟的姐姐、小東弟等。

9月28日，王曉華對「靳東」推薦的貴婦膏動心了。她不知道怎麼去買。在此之前，家人為了防止她花錢，沒有教她怎麼給抖音綁定銀行卡，但是這次王曉華執意要買，家人花錢圖她開心，只能給她在抖音上下單了這款68元的貴婦膏。

這款名為「弟的貴婦膏」的商品，曾出現在各種「假靳東」、「假劉愷威」的直播間，均來自一個名叫「東東優選小店」的抖音小店，廠商是一家名叫「歐束菲」的廣東化妝品公司，成立於2020年5月。貴婦膏的售價為58元到298元不等。另一位靳東的粉絲也買過同樣的產品，她在採訪中表示，「效果不明顯」。

這些天，「靳東」們消失了。這和一則新聞有關。幾天前，一個來自江西的61歲女士黃月自稱和「靳東」相愛，她要離開家人，不顧一切去找他。她一直喜歡演員靳東。今年，她通過抖音刷到了「靳東」，對方約她來長春見面，還說要送她一套房。

 

王曉華才發現，原來「靳東」的祝福不止送給了她一個人。靳東工作室的聲明也很快讓她夢碎——短視頻平臺上的靳東，均是假冒。假靳東的新聞被曝出後，大量「靳東」帳號都被註銷了，一些帳號清空了所有視頻，還一些帳號索性改名，重新開始，很多「靳東」粉絲的關注列表只剩下了一串字符。王曉華逐漸意識到，她陷入了一場騙局之中，成為這個灰色產業鏈中等待被收割的中老年粉絲。

▲ 被騙的阿姨。圖 / 愛奇藝

養號再收割

假靳東們暫時消失了，但平臺中假冒明星的其他帳號還繼續更新，隱藏在背後的產業鏈也在繼續運轉。

 

除了靳東，演員劉愷威也是抖音上出現頻率最高的人物之一。在假靳東被封后，一個名為「你的❤️威弟」的帳號，還在以同樣的方式冒充劉愷威。

和假靳東一樣，假劉愷威也會在直播中售賣「弟的貴婦膏」，頭像為劉愷威照片的主播在語音直播裡說：「姐姐給弟弟發的私信，弟弟都有看到。威弟給姐姐推薦一個貴婦膏，抹上年輕二十歲，和弟弟合拍，真是天仙配。拍戲時候女演員都在用。姐姐一輩子不長，一定要懂得愛護自己。」

 

合成的男聲循環播放著，內容並不新鮮，用的其實就是電視購物中最常見的廣告宣傳語，再穿插幾句「對姐姐的表白」，就會有姐姐果斷下單。

抖音上，還有人自稱是劉愷威的女兒。一段視頻中，一個六歲左右的女孩的照片與劉愷威、楊冪的照片合成在一起，用稚嫩的童聲說道：「我是劉愷威的女兒，我的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媽媽說，愛心夠十萬，就和我爸爸復婚。」

 

評論區的粉絲們不吝惜自己的熱情，送上了愛心，「希望你們家庭幸福」，但他們的愛心，卻被悄然轉化成了灰色產業中的一環——冒充明星或者明星的家人，養號，漲粉，賣號，變現——這條有組織的產業鏈上，每個環節都有「專業」的團隊在操作。

▲ 演員劉愷威被帳號做成的合成視頻。圖 / 抖音

在國內，有專門的團隊負責「養號」。「明星號」是用來形容這類帳號的專有名詞，養號的周期一般在二到三個月，積累一定的粉絲數後，再由銷號團隊賣出。當發現帳號熱度下降、瀏覽下滑後，這些號就會被立刻拋棄，也有很多帳號被舉報、被平臺關閉等提前終止，但捲土重來並不難。

在這場交易中，粉絲和流量都是真金白銀。這些團隊會註冊多個帳號，通過假裝明星來積累粉絲，獲得好的數據表現。粉絲們的點讚、評論，都會提高帳號的活躍度，從而讓這個待價而沽的假帳號有更多議價的空間。因此，假明星們總是會在視頻結尾誘導關注、點讚和分享——「點點加號，讓弟弟認識姐姐。」

號養好之後，會有專門的人負責賣號。賣號的生意零散分布在電商聚集的平臺上，一位賣家向每日人物展示了一個帶有「羅晉」字樣的抖音帳號，根據賣家的定價，每個粉絲一毛錢，這個有4.5萬粉絲的帳號售價4500塊。這個帳號只有7條視頻，但其中一條已經有4萬點讚，因為這條視頻裡出現了演員羅晉和唐嫣，並配上合成音效，「今天是羅晉、唐嫣雙胞胎滿月，凡是點愛心和關注的，每人發兩百紅包。」

這個待售的「羅晉」帳號女性粉絲佔比為93%，年齡分布上，41-50歲則是佔比最高的群體。

「這個號太好了。女粉多。」賣家這樣推銷。這類「明星號」往往會被賣給想要直播帶貨的主播。對於帶貨主播來說，相較於男性，女性粉絲的購買力更強，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靳東、劉愷威、羅晉等成熟男性，更容易成為假明星號的仿冒對象——他們吸引的，正是大量的中老年女性粉絲。

賣家還向每日人物發來一個有5.3萬粉絲的假劉濤帳號。抖音上，演員劉濤是女明星高仿號的「重災區」。冒充她的視頻往往會配上相似的文案：「我是劉濤，有人說我42歲老了，沒人喜歡了，你還會關注我嗎？」

這個假劉濤帳號裡，男性佔比62%，女性佔比38%，佔比最高的依然是41-50歲的群體。一般來說，假冒女明星的帳號中，女性粉絲佔比會少，在帶貨主播眼裡，這類帳號的變現能力弱於假冒男明星的帳號，所以售價也會低一些。

賣帳號的人也很清楚這是一條「灰色產業鏈」，平臺隨時會查封這些假冒明星的帳號，這些號在賣出後也依然有被封禁的可能。「因為版權問題，明星號很少能超過十萬粉絲數。」他不斷抱怨，「現在這種號越來越難養了，我們以後不要這種號了，還是做正能量的。」

▲ 假劉濤的多個帳號，文案幾乎一致。圖 / 抖音

打地鼠遊戲

 

對平臺來說，明星高仿號並不是新鮮事。

2017年，很多明星還沒有入駐抖音和快手兩大短視頻平臺時，這些平臺上就存在著大量偽造明星的帳號。自媒體「義烏之狼」曾總結過這個現象：有一些人會請配音演員進行配音，把明星出鏡的祝福視頻再次加工、上傳，以此吸引粉絲。假設有50萬人關注此帳號，後面兩年的留存率是30%，那麼也有將近十幾萬的人依然關注著。

 

除了明星，各類專家在短視頻平臺上也有著大量高仿號。比如，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就曾是高仿號們爭相追逐的對象。在抖音上，有名為「李玫瑾談家庭教育」的帳號，售賣價值199元的課程。而事實上，李玫瑾本人早已開通了自己的抖音號，並聲明了這才是唯一授權的帳號。這些高仿號顯然不在授權範圍內，卻不妨礙這門課程售出了120件。

 

短視頻只是「虛假帳號」的一種變形。根據頂象業務安全專家田際雲對「虛假帳號」的觀察：前兩年，微博最常見的是假冒專家和股神，他曾經見過大量冒充經濟學家華生的帳號。而隨著短視頻的興起，明星們替代了「股神」，成為人們欲望的投射對象，指點人們發財的股神淡出，給予陪伴和讚美的假明星們登場。

 

▲ 假帳號引導粉絲關注、評論和點讚進行養號。圖 / 愛奇藝

根據田際雲以往的經驗，包括假冒明星在內的虛假帳號往往是批量製作的。這些團隊會從黑市上購買網站和平臺上的帳號、身份證等信息，進行註冊、篡改、認證，隨後，再利用群控、秒撥IP等工具批量登錄、修改帳號。在抖音上重複出現的段子，也有可能是利用網絡爬蟲等工具，從媒體、微博、微信等各公開平臺抓取的用戶的信息、照片等，並定期發布動態信息。

通過視頻「養號」過後，就到了收割粉絲的環節。對於這些帳號的運營者來說，粉絲可以是貴婦膏的消費者，也可以是直接的欺詐對象。這些帳號往往會為了躲避平臺的監管，通過發私信等形式將粉絲引入「私域」，也就是微信和QQ，再收割一波金錢。

 

查處這些帳號，仿佛是一場「打地鼠」的遊戲，打了這一個，另一個也會出現。當這些虛假帳號為平臺帶來了日活或者廣告收入的時候，平臺的態度就開始顯得曖昧，「打擊虛假帳號有時候跟業務增長的KPI相衝突，有時候公司不得不放鬆一些管控，甚至還有部分公司為了完成業務績效，會縱容或主動去做虛假帳號。」田際雲解釋道。

 

假靳東被識破後，次日，女兒幫王曉華取關了幾十個她關注的假靳東帳號，並卸載了軟體。家人們計劃著和她一起出遊，去九江、南昌，爬井岡山、廬山。沒有了抖音後，她或許暫時會回到早睡早起、逛超市的規律生活。

李虛夢想起來嶽母的這一段經歷，還是會心有餘悸：「老年人迷靳東、迷董卿，是感覺說話、唱歌的就是明星本人，每天跟她們聊天陪伴，有喜怒哀樂。她們時間多，網絡辨別能力差，騙子專門找這樣的人下手，才是最可恨的。」李虛夢說道。

 

王曉華離開的平臺上，這些假明星們帳號並沒有完全杜絕，假馬雲們還在帶領大家致富，假劉愷威們還在對姐姐噓寒問暖。

 

「姐姐，家人對你們好嗎？」

 

評論區姐姐們的回覆情真意切：

 

「謝謝弟弟的關照，謝謝弟弟的愛心。我在家裡面，兒女對我很好。」

「我很幸福，知足常樂。」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王曉華和李虛夢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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