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經
廣州酒家的鐵皮月餅盒已經放滿了。這種盒子一般的信封豎放兩排,非常實用。眾所周知的原因,今年中秋沒有得到新盒子。11月初廣州的空調還簌簌簌地工作著;簌簌簌是因為出風口黏著一張報紙阻風,這時便看見報紙上
傅先生的照片。是一篇紀念傅先生的文章。
於是就在簌簌簌的空調機下面讀傅先生的信。
和傅先生通信應該始於他的《牌戲人生》出版之後。2008年9月1日的第一
封信裡,他很贊同我寄去的報紙上黑馬的書評,很有可能我便是從黑馬那裡打聽到傅先生的聯繫方式。前輩沈昌公有言,編輯就是請客吃飯。我偏居海隅,只有靠打電話和寫信。和D. H. 勞倫斯專家畢冰賓先生(黑馬)如何聯繫上的,已經記不得,但我一直記得他那篇回憶自己開始勞倫斯研究的文章,多年前貼在我第一本剪報集裡。首先是讀者,和很多老輩結緣,無不如此。而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世界文學的讀者,他們是把譯者連同原作者一起感謝的。只要讀過格雷厄姆·格林的《問題的核心》《權力與榮耀》《布萊頓硬糖》,以及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託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等文學名著,便不能忘記傅惟慈這個名字。至今我仍然是格林迷,那時候,在我眼裡「傅先生的書」基本上指的是這些名著,而他自己的著作,那部隨筆集《牌戲人生》,我當時並沒有細讀。每封信裡老人都有一句「如果寫出有些內容的東西,我會首先寄給你過目,看看是否有發表的價值」,那時候,我更關心傅先生的新作,編輯這種生物,大概就是「只對新作或未刊稿感興趣的人」吧。
作為翻譯家,傅先生信中談及譯書甘苦只有兩處。一是對黑馬評論他著作的感慨(他很贊同黑馬說的「文學翻譯從本質上是人文精神的傳播」),二是在同年9月19日第二封信中談到他翻譯的《丹東之死》,當時《畢希納全集》剛出新版:
另件寄上不久前出版的《畢希納全集》,裡面收錄了我譯的《丹東之死》。李士勳先生為重版又作了細緻的校對。我譯《丹東之死》還是「文革」前幾年的事,當時明明知道在那時的環境下,決無出版可能,可是我受這一劇本內容及文字吸引,還是譯出來了,直到「文革」結束後,人民文學出版社才用文學小叢書形式把我的譯文出版了,劉小楓寫的《沉重的肉身》對此劇有評論,不知你看過沒有。
因為當時《周作人散文全編》出版了,同一信中還談到:「我也同意用『人歸人、文歸文』的格式對待周作人的遺作。今天他的全部著作能夠出版,多少標誌了時代的進步吧!」他還提到了友人巫寧坤的自傳等等。我想,如果讀過《丹東之死》,再讀信裡的這些話,大概是能體會到傅先生的一些看法、一些標準、一些態度吧。
除了上面提到的兩處跟翻譯有關的地方,信裡寫的都是日常生活。比如第一封信裡說他八九十年代時常來廣州,1983至1984年還在深圳工作了一年,「我很喜歡廣州相對自由的氣氛,有幾篇我的短文也都是在《隨筆》上發表的」。在2010年7月21日的第三封信中,得知我是四川人之後,他寫了整整一頁對四川的回憶:
只因為我在20歲左右就在四川生活了很多日子(流浪、當兵……),叫我對四川省和四川人感情極深。抗戰勝利後離開大西南,直到20世紀,我連續五六次去四川各地漫遊,寄給你的《心中的
大佛》是1990年去樂山、峨眉山等地漫遊的經歷。另一次從廣元下車,一站一站往南走,經昭化、劍閣、閬中、南充,直到重慶,再從三峽出川。這次漫遊(為一部分)是重返我20歲(1943年)初次入川的足跡。再有一次,我聽人說,四川、雲南交界處有古僰人懸棺,我就從成都乘火車去宜賓,再坐長途車去珙縣,尋找僰棺遺址。歸途又去岷江上遊羌族人聚居地,遊了個多月……
傅先生生於1923年,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已七十歲上下,還能作這樣的壯遊,可見生命力的健旺。現在,從書裡,尤其是從他去世之後的一些回憶文章中,很容易了解到他除了翻譯之外的愛好,比如熱愛旅行,比如是錢幣方面的大藏家(第一封信是寫在抬頭有「中國錢幣」標誌的信箋上,可惜我懵然無知);在葉兆言的回憶文章中,就提到他北京的堂兄與傅先生是朋友,七十年代便在一起聽古典音樂,縱談文學等等。信封上落款「北京西城四根柏」的信件,只找出四封,2010年11月2日日記裡記著收到傅先生寄來的籤名本《一隻出賣的槍》及「一信一札」,這次沒找到,無從核實是筆誤還是兩封信。倒是去年夏天寄來的《牌戲人生》增訂本一直放在辦公桌上,在他去世之後我零零碎碎地讀完了。這裡面是另外一個傅先生,或者說真實的傅先生;就像這次重讀他的四封信,也正是這種感覺。他在信裡娓娓道來那些山川、歲月、經歷,讓人覺得很感動:相同的文字,因為時間的不同,也有不同的感觸。
這封信裡提到的《心中的大佛》,是傅先生那年寄給我的一篇散文,他很客氣,只是附帶說給我看看。如前所述,這是他在四川樂山等地漫遊的經歷,不過,文章中還有一位叫「何君」的人,是傅先生在樂山大佛遇到的。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因為對他在重慶郊區煤礦子弟學校讀書的生活不滿意,懷揣夢想,準備去西藏—他最喜歡的作家是艾蕪和沙汀,身邊帶的兩三本書裡就有《南行記》,這讓傅先生吃驚,因為他當年也是受了艾蕪這部書的影響。一個月後傅先生收到何君寄來的信,很顯然鎩羽而歸,信上還有一首《心中的大佛》的詩。幾年之後,當傅先生在成都再次遇到何君,他已經娶妻成家,對現實也有了較清醒的認識。這是個普通人的故事,甚至可以說是普通的故事,當時我拿著這一摞手稿,頗覺為難,文章有六千多字,也超出了版面的限度。放了一陣,終於還是寫了很多抱歉的話,寄還給了老人。後來文章刊於《讀庫》,也收入了增訂版的《牌戲人生》。在和傅先生有限的交往中,這篇來稿當然是比較重要的一件事,令我經常不能忘懷。記得在《讀庫》上讀到時,覺得鬆了一口氣,文章終於發出來了,但也有點「心塞」:就算刊發了一篇平淡的文章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自己從來沒有刊發過「普通的故事」嗎?
何況現在來看也未必平淡。這次為了寫這篇文章,又讀了一遍《心中的大佛》,才注意到老人的立論:「我要講一個年輕人的故事,他是我年輕時的影子。上帝本來眷顧他,想叫他看看外面的奇異世界,但中途又把他拋棄了。」何君這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人之所以能夠引起傅先生的注意,引起他其後的關注,乃是因為他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也正是十九歲那年開始在大後方流浪。而他之所以熱愛旅行,至老不衰,亦良有以也。何君是否知道傅先生是何許人,這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傅先生對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並沒有成名成家的人常見的矜持自重,反而是平等的、真誠的。由此再來看他給我的信,那麼毫不見外又親切自然地談他自己,這些瑣碎的文字似乎正可以反映老人的性格和性情,這是作為收信人的我尤其感慨的。世間的書信發表,無不以材料珍貴或有秘辛為發表前提,我想傅先生的信是有別於此的價值,無論對於我這個行當的人還是傅先生的讀者,或許可以多一點了解那個排印在格林、毛姆之下的名字。
記得海上章汝奭先生在他和陸儼少的書畫合集《欣於所遇》出版時,有一行附註,大意是希望讀者不要以為他是為了自我標榜抬高自己。寫這篇小文也有這樣的心情,希望這樣的披露沒有哀樂逾矩。
本文來源:東方早報 責任編輯: 王曉易_NE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