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廣平:即明清時代的廣平府,在今河北省南部邯鄲一帶,治所在今永年縣東南廣府鎮廣平府古城。
[2]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號(1506—1521年)。
[3]奚奴:此指婢女。《周禮·天官·序官》:「奚三百人。」《注》:「古時從坐男女沒入縣官為奴,其少才知以為奚。今之侍史官婢。」
[4]剎:梵語「剎多羅」的省稱,為佛塔頂部的裝飾,亦指寺前的幡杆。因稱佛寺為「剎」,或「寺剎」、「梵剎」、「僧剎」。
[5]細小:家小,指眷屬。
[6]未遭良匹:意謂未曾選配人家。遭,遇。匹,配偶。
[7]鏡臺自獻:意謂自媒求婚。晉人溫嶠的堂姑母託他為女兒作媒。一天,溫嶠告訴姑母說,佳婿已物色到,並送來玉鏡臺為聘禮。等到舉行婚禮,原來新婿就是溫嶠本人。事見《世說新語·假譎》。後遂以「鏡臺自獻」,代指親自求婚。鏡臺,鏡匣。
[8]「千金覓玉杵」四句:這是用裴航的故事,表示求婚。唐代裴航路過藍橋驛,遇見少女雲英。裴向其祖母求婚。祖母說,神仙曾給我長生不老的靈丹,但須用玉杵臼去搗一百天,方可服用,你若找到玉杵和臼,我就把雲英許給你。後來,裴航果然購得玉杵臼,並親自搗藥百天。兩人終成眷屬。故事見唐人裴《傳奇》。玉杵,玉杵臼,搗藥的用具。將,持奉。元霜,丹藥。元,玄;清代避康熙帝玄曄諱,書「玄」為「元」。
[9]嗢(wà)噱:談笑。
[10]幸釋疑抱:希望消除我心中的疑慮。幸,希望。
[11]卓犖(zhuó luò):卓越;特殊。
[12]弱息:對人稱呼自己子女的謙詞,後專稱女兒。
[13]醮命:指許婚之權。醮,舊指女子嫁人。古禮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飲之,叫「醮」。
[14]振袖傾鬟:猶言抖袖低頭。鬟,古代婦女的環形髮髻。
[15]體:據鑄雪齋抄本補,原字缺毀。
[16]閎(hóng):巷門;大門。
[17]累足鵠俟:駐足伸頸,站立等候。累足,站立不動。鵠,一種長頸鳥,俗稱天鵝。
[18]振管:開鎖。管,鎖鑰。
[19]郡君:婦人的封號。唐制,四品宮以上之母或妻為郡君。明代宗室女也稱郡君。
[20]肅身欲拜:欲躬身下拜。肅身,直身肅容。
[21]彌甥:外甥的兒子。
[22]鐘漏並歇:暗示死亡。徐陵《答李之書》:「餘息綿綿,待盡鐘漏。」以鐘漏待盡喻殘年。此謂鐘漏並歇,係指生命終止。鍾與漏,都是古時的報時工具。歇,停止。
[23]乖闊;遠離;疏遠。
[24]失怙:喪父。怙,父之代稱。語出《詩·小雅·蓼莪》。
[25]姻婭:此從青柯亭刻本,原作「姻」。
[26]刻蓮瓣為高履:指將鞋的木底鏤刻上蓮瓣花紋。古代纏足婦女用木製後跟襯於鞋底,這種鞋子稱為高履。
[27]作意:別出心裁。
[28]狸奴:貓的別名;這裡似指精靈之類的僕婢。
[29]娉娉:身裁美好的樣子。
[30]作麼生:幹什麼。生,山東方言「營生」、「生活」。
[31]作冰:作媒人。
[32]檢歷:查閱曆書,指選擇吉日。
[33]蓬顆蔽冢:冢上蔽以土封。蓬顆,東北人名土塊為蓬顆,系「塊」之轉語,見《說文通訓定聲》。《漢書·賈山傳》,《注》引顏師古曰:「顆,謂土塊;蓬顆,猶言塊上生蓬者耳。」
[34]躧(xǐ徙)屣:趿拉著鞋,形容忽促急迫。躧,曳履而行。
[35]繡幰(xiǎn):繡花車帷,代指花轎或彩車。
[36]青廬:代指新房。北朝婚禮,用青色布幔於門內外搭成帳篷,在此交拜迎婦。見《酉陽雜俎》。
[37]長鬣奴:滿臉長鬚的僕人。鬣,鬍鬚。《左傳·昭公七年》:「使長鬣在相。」撲滿:儲蓄錢幣用的瓦器,上有小孔,錢幣可放入,但不能取出;儲滿後,打破取出。
[38]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傳說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離騷》:「解佩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後因以「蹇修」作為媒人的代稱。
[39]貝錦:一種上有貝形花紋的錦緞。左思《蜀都賦》:「貝錦斐成,濯色紅波。」
[40]銀臺:官名,通政使的別稱。明清設通政使司,掌管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的文件。因宋代曾專役接受章疏的機關稱銀臺司,所以明清時代的通政使也稱銀臺。
[41]餪(nuǎn暖):舊時嫁女後三日,母家及親友饋送食物,叫「餪」。
[42]鷹準:鷹鉤鼻子。準,鼻梁。
[43]居:相處。
[44]新什:新作。什,篇什,指詩篇或文卷。
[45]諛噱:恭維談笑。噱,大笑。
[46]:同「隙」,嫌隙,隔閡。
[47]提學試:清代提督學政主持一省童生院試及生員歲、科兩試。這裡的「提學試」當指歲試或科試。
[48]走伻(bēng崩):派人。伻,使者。
[49]傖儜:形容音調粗濁雜亂。
[50]謂: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請」。
[51]「場中莫論文」:意謂在考場中靠命運,不靠文章。場,科舉考場。
[52]起處:八股文每篇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起股至中股是正式的議論。起處,指正式議論之前闡明題旨,引起議論的部分。
[53]鄉曲之儇(xuān宣)子:識見寡陋的輕薄子弟。鄉曲,鄉裡,亦指窮鄉僻壤。儇子,輕薄耍小聰明的人。
[54]浪飲:過量的飲酒。浪,濫,放縱。
[55]衽織:紡紗織布。
[56]圉(yǔ語)人:馬夫。
[57]洗腆(tiǎn忝):指盛設潔淨的酒食。《尚書·酒誥》。「自洗腆,致用酒。」腆,豐盛。
[58]要(yāo邀)遮:阻攔。
[59]施脂澤:指修飾打扮。脂澤,化妝用的脂粉、頭油等。
[60]酲(chéng)解:酒醒。酲,酒醉。
[61]紲(xiè謝)絆:纏繞阻絆。絆,據鑄雪齋抄本,原作「袢」。
[62]刑憲:刑法。這裡指刑罰。
[63]群小:指一般婢妾。
[64]秋決有日:將屆秋季決囚之日。清代秋季審囚分四項:情真應決;緩決;可矜;可疑。決,處死。
[65]於(Wū嗚)邑:同「嗚咽」,悲氣鬱結。
[66]晡(bū):申時,午後三至五時。
[67]相引屏(bǐng柄)語:兩人到無人處談話。屏語,避人共語。
[68]落落:豁達,安然。
[69]忍:狠心。
[70]平陽:府名,轄令山西省臨汾等十縣。觀察,明清時對道員的尊稱。唐代無節度使的道,設觀察使,為州以上的長官。明清時分守、分巡道也管轄府、州有關事宜,因尊稱道員為觀察。
[71]寧家:回家。
[72]闈中人:即閨中人,指妻。
[73]徘徊御溝間:意謂鬼婢擬見帝訴冤,阻於宮中守護神,不得入宮。御溝,環繞宮牆的河溝。
[74]幸:封建時代,皇帝至某處叫「幸」或「臨幸」。大同:舊府名,治所在個山西省大同市。
[75]構(gōu勾)欄:妓院。宋元時伎樂演劇的場所;元以後指妓院。
[76]風塵人:流落江湖的人,喻指妓女。
[77]華膴(wǔ伍):華衣美食,指富貴。膴,鮮美的肉食。
[78]淚眥雙熒:兩眼淚珠閃爍。淚眥,猶淚眼。眥,眼眶。熒,閃光。
[79]替:衰;懈怠。
[80]鳩盤:梵語「鳩荼」的省稱,義譯為甕形鬼、冬瓜鬼!後用以形容極端醜陋的婦人。《太平廣記·任》謂任怕妻,曾云:「婦當怕者三:初娶之時,端居若菩薩,豈有人不怕菩薩耶?既長,生男女,如養兒大蟲,豈有人不怕大蟲耶?年老面皺,如鳩盤荼鬼,豈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婦,亦何怪焉。」
[81]溘(kè克)逝:忽然死去。
[82]比歲不登:連年收成不好。登,指莊稼成熟。
[83]豉(chǐ齒)具鹽盎:豆豉盆、鹽罐子。豉,豆豉。
[84]頭頭置去:一件一件的移去。
[85]太華:即西嶽華山。
[86]蹇:蹇衛,即驢子。
[87]士類:讀書的人們。
[88]不韙(wěi韋):不是;意思是別人指責他說話輕薄。
[89]而禍福之說不與焉:意謂並非迷信禍福之說。不與,不從。
譯文廣平府的馮生,是明代正德年間的人。他年輕時輕佻放蕩,酗酒無度。一天早晨,他偶然外出,遇到個少女,披著紅鬥篷,容貌秀麗。身後跟著個小僕人,正踏著早晨的露水趕路,鞋襪都沾溼了。馮生心裡暗喑喜愛她。傍晚,馮生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走到路邊一座荒廢很久的寺廟前時,見一個女子從裡面走出來;一看,正是早晨遇到的那個少女。少女看見他,轉身又走了進去。馮生暗想,美人怎麼會在寺廟裡?把驢拴在門前,想進去看個究竟。進入廟門,只見斷壁殘垣,石階上鋪著層綠毯一樣的細草。馮生正在猶豫,一個衣帽整潔的白髮老翁走了出來,問道:「客人從哪裡來?」馮生說:「偶然經過這座古剎,想瞻仰瞻仰。老丈怎麼到了這裡?」老翁說:「老夫流落到此地,沒有住所,暫時借這裡安頓家小。既然承蒙光臨,有山茶可以當酒。」說完,請馮生進廟。馮生見殿後有個院子,石子路非常乾淨,再沒有雜樹亂草。進入屋內,帷幔床帳,都香氣襲人。坐下後,老翁自我介紹說:「老夫姓辛。」馮生乘醉唐突地問道:「聽說您有個女公子,還沒找到好女婿;我不自量力,願意禮聘女公子。」辛老翁笑了笑,說:「容我和老妻商量商量。」馮生要來筆,寫下一首詩:「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看了後,笑著把詩交給了僕人。一會兒,有個丫鬟出來和老翁耳語了幾句,老翁起身,請客人耐心坐會兒。自己掀起門帘進了裡屋。隱約聽得裡面講了兩三句話,老翁又走出來。馮生以為定有好消息,但老翁坐下後,只是談笑,再不提婚事。馮生忍不住,問道:「我還不知您的意思,請說明以消除疑惑。」老翁說:「您是卓越不凡的人,我仰慕已久。但我有點隱衷,不便直言。」馮生再三請求。老翁說:「我有十九個女兒,已嫁出去了十二個。女兒的婚姻大事由老妻作主,老夫不參與。」馮生說:「我只要今天早晨帶著小僕人,踏著露水趕路的那位。」辛老翁沒說話,兩人相對無語。這時裡屋傳來女子的嬌聲細語,馮生乘著醉意,掀起門帘說:「既然做不成夫妻,就看看容貌,以消除我的遺憾!」屋裡的人聽見門帘響,都驚愕地站了起來看著他。馮生見果然有那紅衣少女,打扮華美,手捻著腰帶,亭亭玉立。看見馮生闖進來,屋裡的人都驚慌不安。辛老翁大怒,命幾個人將馮生揪了出去,馮生酒湧上來,跌倒在亂草叢裡,瓦塊石頭雨點般地落下來,幸虧沒砸在身上。躺了一會兒,聽見驢子在路邊吃草,馮生爬起來騎上去,踉踉蹌蹌地上了路。夜色迷茫,馮生誤進了山谷,狼奔鴟叫,嚇得他寒毛直豎。猶豫著四下看了看,並不知這是什麼地方。遠遠望見一片黑樹林中隱約有燈光,馮生以為必定是村莊,趕著毛驢跑了過去。抬頭一看,是一座高門,便用鞭子敲了敲。門內有人問道:「哪裡來的年輕人,半夜跑到這裡來?」馮生回答說:「迷了路。」那人說:「等我稟告主人。」馮生伸著脖子,呆呆地等著。忽聽抽門栓開門聲,一個壯健的僕人走出來,替他牽驢。馮生進去,見房屋都非常華美,大堂上燈火通明。略坐了會,有個婦人出來,詢問客人的姓名。馮生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幾個丫鬟扶著一位老太太走出來,說:「郡君來了!」馮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想行禮,老太太止住他,讓他坐下。說:「你是不是馮雲子的孫子啊?」馮生回答說:「是的。」老太太說:「你是我的外甥。我老態龍鍾,風燭殘年,骨肉親戚之間,久沒來往了。」馮生說:「我小時候就死了父親,跟我祖父交往的人,十個裡也不認得一個。我從沒拜見過您,請指示明白該怎樣稱呼您?」老太太說:「你自己會知道的!」馮生不敢再問,坐在那裡冥思苦想。老太太說:「外甥深夜怎麼到了這裡?」馮生平素常以膽大自誇,便把自己的遭遇一一敘述了一遍。老太太笑著說:「這是大好事。況且外甥是名士,也不玷汙她家,野狐精怎麼就這麼自大?外甥不要擔心,我能給你辦成。」馮生連連稱謝。老太太看著兩邊伺候的人說:「我不知辛家的女兒,竟是這樣端莊漂亮。」一個丫鬟說:「他家有十九個女兒,都生得姿態翩翩。不知官人要聘的那個排行第幾?」馮生說:「她大約十五歲左右。」丫鬟說:「這是十四娘。三月裡,曾跟她母親來給郡君慶壽,郡君怎麼忘了呢?」老太太笑著說:「是高底鞋上刻著蓮花瓣、裡面填上香屑,用紗巾蒙面走路的那個吧?」丫鬟說:「是的。」老太太說:「這個婢子倒很會出花樣,弄媚態。但也真是俊俏,外甥的眼光不錯。」便對丫鬟說:「可派個小丫頭去叫她來。」了鬟答應著去了。過了會兒,丫鬟進來稟報:「辛家十四娘叫來了!」接著便見紅衣女子,望著老太太施禮。老太太拉她起來說:「以後成了我外甥媳婦了,就不要行女孩兒禮了。」女子起來,亭亭玉立,低垂著紅袖。老太太理理她的頭髮,又捻捻她的耳環,說:「十四娘最近在閨中做些什麼?」女子低聲說:「閒著沒事,繡些花。」說著,一回頭看見馮生,立即羞縮不安起來。老太太說:「這是我外甥。他一心一意要和你結為夫妻,你怎麼就讓他迷了路,在山谷裡竄了一夜?」女子低著頭,默默不語。老太太說:「我叫你來,沒別的事,想給我外甥做媒人。」女子仍一言不發。老太太便命丫鬟去掃床鋪被,讓他們二人完婚。女子紅著臉說:「我得回去告訴父母。」老太太說:「我給你做媒,有什麼差錯?」女子說:「郡君之命,我的父母不敢違抗。但如此草草從事,我就是死,也不敢從命!」老太太笑著說:「小女子志氣倒高,不屈從威勢,真是我的外甥媳婦。」於是,便從女子頭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給馮生,讓他回去查查曆書,定個良辰吉日;又讓丫鬟送十四娘回去。這時,雄雞高唱,老太太派人牽著毛驢送馮生出去。馮生出來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房屋村落全消失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和蓬草掩蓋著的幾座墳墓而已。馮生定神想了會兒,醒悟這裡是薛尚書的墳墓,薛尚書是馮生祖母的弟弟,所以老太太稱他為外甥。馮生心中明白遇上了鬼,但也不知十四娘是什麼人。一路感嘆著回了家,漫不經心地查了個日子等著,心裡恐怕鬼約靠不住。再去那座寺廟看看,一片荒涼,寂無人跡。詢問當地的人,說是廟裡常見狐出沒。馮生暗想:只要得到美人,狐也是好的。到了選定的那天,馮生整理房間,打掃道路,讓僕人輪番在門外眺望。一直等到半夜,還沒動靜,馮生已經絕望了。一會兒,忽聽門外人聲喧譁,馮生趿拉著鞋跑出去一看,花轎已停在院子裡了,麗個丫鬟扶著十四娘坐在轎裡。嫁妝也沒多餘的東西,只有兩個長鬍子僕人扛著個甕大的儲錢罐,從肩上卸下放在屋子一角。馮生高興娶了個美麗妻子,並不疑慮她是異類。他問十四娘:「一個死鬼,你們家怎麼那樣服貼她?」十四娘說:「薛尚書現在已做了五都巡環使,數百裡內的鬼狐都供他役使。他不常回家。」馮生不忘老太太給做媒,第二天,到她的墓上祭祀了一番。同去時,有兩個丫鬟來贈送帶有貝紋的錦帛作賀禮,放到桌子上走了。馮生告訴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說:「這是郡君的東西!」同縣有個楚銀臺的公子,從小就和馮生同學,兩人十分親匿。他聽說馮生娶了個狐夫人,便在馮生結婚三日那天,送來禮物,並親自上門舉杯慶賀。過了幾天,楚公子又寫來請柬,請馮生赴宴。十四娘得知,對馮生說:「上次公子來,我從牆縫裡見他猿眼鷹鼻,這人不可長久交往,不去為好。」馮生答應了。第二天,楚公子登門責問馮生負約,就便獻上自已的新作詩篇。馮生評論這些詩篇時,說了些嘲笑話,楚公子很羞慚,兩人不歡而散。馮生回屋,笑著跟十四娘講了一遍。十四娘悽然地說:「楚公子是匹豺狼,不能跟他開玩笑!你不聽我的話,將遭大難!」馮生笑著認了錯。此後,馮生和楚公子經常來往調笑,原來的過節漸漸消除了。正好提學駕下臨,主持科考,楚公子考了第一,馮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僕人來邀請馮生去喝酒。馮生推辭不去,連叫了幾次,才去了。到後來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客人坐滿了屋子,酒宴十分豐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試卷給馮生看,親友爭相圍攏來觀賞,邊看邊讚嘆著。酒過數巡,有樂隊在下面奏起音樂,一片喧雜,賓主都非常高興。楚公子忽然對馮生說:「俗話說『場中莫論文』,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的錯誤。我之所以名次排在你前面,不過因為我的文章開頭幾句略高一籌罷了。」公子說完,一座人都讚揚起來。馮生乘著醉意,再忍耐不住,大笑著說:「你到現在還以為你是憑文章考第一的嗎?」馮生話音剛落,一座人臉上失色。楚公子羞慚忿怒,無言答對。客人們見狀漸漸都走了,馮生也悄悄地溜了回來。酒醒後,馮生很後悔,把這事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不高興地說:「你真是鄉下的輕薄子弟!拿輕薄之態對待君子,就會喪失品德;對待小人,就會惹殺身之禍。你大難不遠了!我不忍心見你敗落,我們分手吧!」馮生害怕,哭泣著說自己已很後悔。十四娘說:「如想要我留下來,我和你約定,從今後你閉門不出,斷絕交遊,不要再酗酒!」馮生恭敬地答應下來。十四娘為人勤儉利落,天天紡線織布。經常自己回娘家,但從不在娘家過夜。還常拿出些金銀布帛作買賣,每有贏餘,就把錢投進儲錢罐裡。天天關門閉戶,有人來訪,就讓僕人謝絕。一天,楚公子又送來信請馮生,十四娘把信燒了,不讓馮生知道。第二天,馮生出門去城裡弔喪,在喪家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著他的胳膊,苦苦邀請。馮生藉故推辭,楚公子讓馬夫拉著馬,擁著馮生就走。到了家,楚公子立即命家人設宴。馮生又告辭,說有事要早點回去。楚公子再三挽留,吩咐家姬彈箏奏樂。馮生本來就放蕩不羈,前些日子又一直關在家裡,很覺煩悶。忽然遇上今天這個痛飲的機會,酒興大發,再也不管不顧,喝得酩酊大醉,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著了。楚公子的妻子阮氏,非常兇悍嫉妒,婢妾們都不敢施脂抹粉。前天有個丫鬟到楚公子的書房中,被阮氏抓住,用木杖猛擊丫鬟的頭部,丫鬟腦袋破裂,立即死了。楚公子因為上次馮生當眾羞辱自己,懷恨在心,天天想著報復,於是圖謀借這個事先把馮生灌醉,誣告他殺人。乘馮生正在昏睡,楚公子把丫鬟的屍體扛到床上,閉上房門走了。馮生五更天時酒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起來尋找枕頭床鋪,覺得有個滑膩膩的東西絆了腳,用手一摸,是個人。馮生還以為是主人派了童僕陪伴自己睡覺,便又用腳踢踢,那人一動不動,像具殭屍。馮生恐懼萬分,跑出房門大聲怪叫起來。楚家的僕役們都起來了,點上燈一照,發現一具屍體,便抓住馮生憤怒地吵鬧起來。楚公子出來察看了一番,誣說馮生逼奸不遂,殺了丫鬟,將他捆起來,送到了廣平府衙。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這件事,不禁潸然淚下,說:「早知道會有今天了。」於是每天都送錢給馮生花費。馮生見了府尹,無理可伸,被天天嚴刑拷問,打得皮開肉綻。十四娘親自去詢問他經過,馮生見了她,悲憤填膺,說不出話來。十四娘知道這次陷井已深,便勸馮生先屈認了,以免再挨打,馮生哭著答應了。十四娘來來往往時,別的人在眼前也看不見她。十四娘回家又感慨又嘆息,忽然,她把自己的丫鬟打發走了。一個人住了幾天,十四娘又託媒婆買了個良家女子,名叫祿兒,十五歲,容貌頗為豔麗。十四娘跟祿兒,同吃住,看待她不同於一般丫鬟。馮生招認誤殺人命後,被官府判了絞刑。僕人得知這個消息,泣不成聲地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聽說,面色坦然,像毫不介意。不久,快到了秋後處決犯人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經常白天出去,晚上才回來,腳不停歇。常在沒人的地方,悲傷哀痛,以至於寢食都廢。一天下午,十四娘派出的那個狐丫鬟忽然回來了。十四娘急忙起身,將丫鬟叫到無人處,二人小聲交談起來。十四娘再出來時,笑容滿面,和平常一樣料理家務。第二天,僕人到監獄,馮生託他帶回話來,要十四娘去見一面,以便永訣。十四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也不悲傷,沒當回事,家人私下裡議論她太忍心。忽然路人到處流傳,楚銀臺已被革職,平陽觀察奉皇帝特旨,重審馮生一案。僕人聽說大喜,急忙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興,便派他到官衙中探聽。去了後,馮生已經出獄,與僕人見面,悲喜交集。一會兒,楚公子逮到,平陽觀察一審問,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實情,便立即釋放了馮生,讓他回家。馮生回家見了十四娘,不禁淚珠滾滾;十四娘也看著他心酸不已。悲傷過後,才又喜歡起來,但馮生終究不知自己的案子皇帝是怎麼知道的。十四娘指著丫鬟說:「這是你的功臣啊!」馮生驚愕地詢問緣故。原來,十四娘派丫鬟進京,想到皇宮告狀,為馮生申冤。丫鬟來到京城,見宮中有神靈守護,便在御溝外徘徊猶豫,一連幾個月進不去。丫鬟怕誤了事,正想再回來商量個辦法,忽聽說皇帝要去大同,丫鬟便預先趕到大同,裝作妓女。皇帝到妓院遊逛,特別寵愛她;又懷疑她不是一般的風塵女子,丫鬟便哭起來。皇帝問:「有什麼冤屈嗎?」丫鬟回答說:「我原籍廣平府,是生員馮某的女兒。父親因冤案將被處死,於是把我賣到了妓院裡。」皇帝聽說,很慘然,賜給她一百兩銀子。臨走前,又詳細問了事情經過,用紙筆記了姓名;還說要和她共享榮華富貴。丫鬟說:「但願我和父親能團聚,不想過富貴生活。」皇帝點頭答應,便走了。丫鬟講了經過,馮生急忙下拜,熱淚盈眶。不久,十四娘忽然對馮生說:「我如不是為了情緣,哪裡會有這些煩惱?你被下獄時,我奔走於親戚之間,卻沒一個人肯為我想個辦法。那時的酸楚,真讓人沒法說。現在我越感到這塵俗世界令人厭煩苦惱。我已替你找了個女子,我們從此分別吧!」馮生聽說,哭著跪在地上不起來,十四娘才作罷。到夜晚,十四娘讓祿兒去跟馮生睡,馮生拒而不納。第二天早晨看看十四娘,容光頓減。又過了一個多月,十四娘漸漸衰老。半年後,便又黑又醜,像個村婦。但馮生仍恭恭敬敬地對待她,始終不變。十四娘忽然又說要告別,還說:「你自有美麗的妻子,要我這醜老婆子幹什麼?」馮生像上次那樣哭著哀求。又過了一個月,十四娘暴病,不吃不喝,疲憊地躺在床上。馮生端湯餵藥,像侍奉父母。請來巫婆、醫生,都不靈驗,十四娘終於不治,去世了。馮生悲痛欲絕,就用皇帝賜給丫鬟的那一百兩銀子,埋葬了十四娘。過了幾天,狐丫鬟也走了。馮生便娶了祿兒為繼室,過了一年便生了個兒子。可是連年歉收,家境日漸蕭條,夫妻二人一籌莫展,相對憂愁。馮生忽然想起屋角裡的儲錢罐,常見十四娘往裡投錢,不知錢罐還在不在。過去一看,只見豆豉盆子、鹽罐子擺了滿滿一地。一件件挪開,見儲錢罐還在,用筷子往罐裡捅了捅,堅硬得插不下去。把罐子摔碎,金錢譁譁地淌了出來。從此,馮生一下子富裕起來。後來,馮生的僕人到太華山,遇見十四娘,騎著匹青騾子,丫鬟騎著驢跟在後面。十四娘見了僕人,問:「馮郎平安嗎?」還說,「回去告訴你主人,我已名列仙籍了。」說完,便消失不見了。作者說:輕薄之言,大多出於讀書人之口,這是君子應該惋惜的。我曾冒著不是的罪名說:「冤雖已經遠去了,可為什麼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使禍福的說法於己無關呢?像馮生那樣的,一言之差,幾乎弄得殺身,如果不是室有仙人,又怎麼能解脫出獄,來再生於當世呢!真是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