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巴登巴登,我來了。
下榻的麗笙酒店(Radisson)就在奧斯河邊,恰逢周末,住兩晚,周五晚到,周日早上離開,不亦宜乎。
都說她是歐洲的「夏都」,我雖然來得有點晚,還是趕上了當地的音樂節。廣場上,街道上,都搭起了臺,爵士鼓和電子樂隊的聲音一直鑽進門窗,送到我的耳旁。
音樂是有吸引力的,腳步會不由自主地尋聲而去。只見舞臺之下,早已站滿了各色人等,不分年齡,遑論種族,幾乎人人都手持酒杯,胖的或瘦的身軀,隨著音樂扭動。一曲終了,有鼓掌,有尖叫,嗨到不行。
我好羨慕。
這樣的小鎮生活,這樣的周末,這樣的度假,這樣的旅遊,豈非就是平時朝思暮想的那種,可以徹底放鬆。
窄窄的街道兩旁,都是酒吧咖啡館,都有陽傘露天座椅,我也可以很容易就一杯在手,進入半醉狀態;我也試著跟著節拍扭動著自己的身子,也旁若無人地嗨起來,心裡卻總有那麼一點格格不入。更別說,天沒黑就坐在那裡等,一直呆到深夜散場。
於是,想起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對巴登巴登的評價:「五分鐘會忘了你自己,二十分鐘會忘了全世界。」
我好像不行哎。五分鐘後,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二十分鐘後,我依然清醒地知道,我從哪裡來,明天就要到哪裡去。
正因為如此,我更加羨慕周邊的人們,羨慕他們臉上那毫無做作的淺笑和毫無掩飾的大笑。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在他們中間,卻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員。我融不進去。
當地的音樂節雖然就兩三天功夫,紅地毯卻很奢侈地鋪滿了所有主要街道。從我們入住的酒店大門口,穿過最熱鬧的步行街,一直到俾斯麥塑像前,步步都可以踩在紅地毯上。
我們當然不是明星,不過誰不想感受一下走紅地毯的榮耀呢。不知道是誰的提議,我們在紅地毯上合了個影。等照片發進群裡,放大了看,好像總有人沒什麼投入感,更別奢談什麼滿足感了。
我也都沒有,只有自我娛樂帶來的遊戲感。
我好羨慕當地人和其他遊客走紅地毯時的那份從容自如,那種無需克制的興奮。儘管如此,我卻還是不夠激動,我融不進去。
巴登的原意就是沐浴。這裡有很多溫泉。既有可以穿著泳衣的「卡拉卡拉」浴場(Caracalla),也有不裸體不準進入的男女混浴的「腓特烈」浴場(Friedrichsbad)。
按說,入鄉隨俗,怎麼也得體驗一把。而且,據很多去過「腓特烈」浴場(Friedrichsbad)的同胞說,側身其中,有一種很聖潔的感覺。
不過,我們這個團有18個人,好像都沒去「腓特烈」浴場(Friedrichsbad),連沒有去要穿泳衣的「卡拉卡拉」浴場(Caracalla)。
我並不認為,這是因為我們團裡夫妻同行的很多。我不揣測別人的想法,至少,我是嚮往的,特別嚮往去一次不裸體不準進入的男女混浴的「腓特烈」浴場(Friedrichsbad),哪怕自己上了年歲體態走形。
我又知道得很清楚,這肯定千載難逢,轉瞬即逝的人生體驗機緣,我好羨慕那些毫不猶豫就抓住機會的人們,我卻依然無法融入。
幸好,麗笙酒店(Radisson)裡也有溫泉可泡。當然是要穿泳衣的那種,於是便去了。
那溫泉分室內室外兩部分。我從室內下水,慢慢步向室外。恰好彼時只有一個女老外在那裡。五六米見方的溫泉池裡,我與她各坐一邊,水沒到脖子。未幾,我還是站了起來,率先離開。
那一刻,我好羨慕那些毫無顧忌地去「腓特烈」浴場(Friedrichsbad)或「卡拉卡拉」浴場(Caracalla)的人們,我卻依然無法融入。
巴登又稱歐洲的「拉斯維加斯」,那個叫casino的賭場聞名遐邇。很多德國人特地趕到此地來一試手氣。
我們的車剛離開斯圖加特而來,離賭場還有幾百公裡的時候,責任感滿滿的導遊就開始對我們進行了不止一次的「小賭怡情」、「點到為止」的思想政治工作,其水平絲毫不亞於內地的任何一位書記。
事實上,我們好像誰也沒去。
放鬆心情是什麼?不就是喜歡麼?「喜歡就要放肆」,哪怕傷身,也要大賭。怡的哪門子的情啊。小賭不如無。
於是,我又很羨慕那些特地從四面八方趕來,任性下注,尋求刺激的人們,那才叫來過了。來過巴登,來過人生。一如歌德之於海德堡,陳昇之於北京,你沒有把心留下,沒有把情留下,你至少留下許多錢。
我當然狠想破一次例,我的卡也帶來了。我卻還是融不進去。
誠然,這一切,都並非是多大的遺憾。只是我心底的一種感受。
我來巴登巴登的願望,說奢侈也奢侈,說不奢侈也不奢侈,就是要留給我一些深刻而又美好的記憶。
不過,直到星期日早晨起來,準備離開時,好像還沒有。
六點半,我照例去吃早餐。
不到十分鐘,為我們開了十幾天大巴的司機也來了。和平常一樣,我們互道了一句「古藤茅根」。
我注意到他今天的襯衫有些特別,衣領和門襟內側,有深色斜紋條狀的內襯,多了幾分正式和華麗。
他和平常一樣,端著盤子,拿著叉子,去挑自己喜歡的各色燻肉,並獨自坐在一張雙人桌上,開始享用。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走進來三個身著正裝的人,一點也不像住店的客人。
那個年紀稍大的婦人,徑直走向我們的司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互親了雙頰。嘴裡說著什麼,我當然聽不懂,不過肯定不是或不止是「古藤茅根」。
司機看上去依然平靜,他邀請那三位客人坐在了另一張四人桌上,正想招呼服務員,只見大堂經理捧著一個點亮了一根蠟燭的蛋糕走了過去,放在了那張四人桌上,嘴裡說著什麼,我當然依舊聽不懂,不過肯定不是或不止是「古藤茅根」。
卻原來,這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女婿。知道他今天上午要驅車300多公裡把我們從德國西南部邊境的巴登巴登,送到德國東南部邊境的富森小鎮,一家人凌晨驅車100多公裡,趕來為他的51歲生日舉行早餐祝壽。
我又一次好羨慕好羨慕。這樣的親情,這樣的溫馨,這樣無怨的真愛,這樣平和的洶湧,豈非就是平時朝思暮想的那種,五秒鐘就可以徹底忘掉自己,二十秒鐘就可以忘掉全世界。
我心底真的有幾分衝動,好歹我與司機也說了十幾天的「古藤茅根」了,我該不該走過去,當面說一句「Happy birthday」呢?
這一次,也是我最後一次可以融入他們的機會。
我卻又在猶豫地想,他們的祝壽風俗是怎樣的,我是去驚動,還是遠遠地默默地祝福他們呢。
我當然想融進去,我似乎可以融進去,我卻沒有。
直到要上車離開之時,我才與他輕聲交談了幾句,當面向他道了一聲「Happy birthday」。
他依然很平靜。生日,不過也是一日而已。Just another day。
我們的大巴緩慢跨過靜靜流淌的奧斯河,往東北而去。
再見,巴登巴登。
我好羨慕你的靜謐,你的輕鬆,你的自由,你的開放。
我來,就是想把這種羨慕化為融入,我卻沒有。
我並沒有多少失落。我只是想起了歐洲詩人海頓的名句:
「你的面前,確實是偉大的黛安娜,
但你卻是站在波倫亞的廣場。」
(註:黛安娜,即月亮女神,阿波羅太陽神的姐妹;波倫亞,即博洛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