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真相往往被人們的好奇心和臆想所替代,它的本來面目其實沒有多少人想去真正看到,我們更願意自己去勾勒一個願景畫面,無論這個畫面是美好還是悲哀,我們都願意相信那才是真實的。但是當真相偶爾從眼前閃過的時候,警醒和恐懼還是會長久地佔據自己的內心,如果去看一看這部飽受爭議的《新宿事件》,很可能就會體會到這種既抽離又真實的感受。
作為一個武俠明星出身的導演,爾冬陞先生似乎一直在刻意迴避自己昔日的光環,當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香港電影人扎堆搶拍發財搞笑豔情警匪的時候,他愣是請來一票一線明星弄出一部驚為天人的《癲佬正傳》,用寫實的風格表達了對香港特殊人群的關注和獨有的人文精神,勇奪當年金像獎的兩項大獎,好似給那時港片的一片蓬勃景象脫去了「皇帝的新衣」。有意思的是,此後他的作品也變成了兩種風格並存,一個是溫情文藝治癒系列,如《新不了情》、《忘不了》、《早熟》,另一個則是殘酷暗黑寫實系列,如《旺角黑夜》、《門徒》、《新宿事件》。但是仔細觀察這兩個系列,實際上描寫的卻是同一種社會現實,那就是主流社會不願認同,普通民眾不願面對的「底層生活」。
選擇一個當下讓國人分外敏感的鄰邦「日本」,和「在日華人犯罪團體」這樣一個更加敏感的話題,這部片子當年的命運可想而知。但是用巨星演繹社會底層角色確實是一個絕好的手段,當我們看到這些平日光鮮亮麗、瀟灑自如的人們在銀幕上被生活的困苦折磨的氣喘籲籲的時刻,就會對自身的境況感到無比的釋然和超脫。了解了這些,我們就對成龍從《警察故事》系列裡超級無敵的「陳家駒」變成《新宿事件》裡身無所長、一文不名的偷渡客「鐵頭」不感到吃驚了。「鐵頭」是貧窮的,窮到沒有合法身份,靠打黑工在東京的角落掙扎,但同時他也是富有的,初到日本的他依然懷著對初戀愛情的憧憬,秉承著中國百姓最樸實的品德:安分守己和助人為樂。就是憑著這兩樣在新宿街頭早已被眾多華人移民和偷渡客拋棄的優秀品質,不會功夫也沒有強大背景的東北農民「鐵頭」,很快結識了阿傑、香港仔等一眾好友,也徵服了日後的紅顏知己「麗麗」的芳心,還意外贏得了一個惺惺相惜的特殊知己:面噁心善的刑警北野。
並不像其他偷渡客因為不堪忍受貧苦而走向犯罪,「鐵頭」的沉淪是緣自對愛情的幻滅,當親眼目睹自己東北老家的初戀女友秀秀如今已變成黑社會頭目江口的太太結子,此時一個洗碗工和一個富家太太的距離讓「鐵頭」徹底放棄了對愛的執著,導演很巧妙地在這裡安排了一小段情色戲,身在煙花柳巷的「鐵頭」沒有任何放縱的快樂可言,鏡頭所表達的絕不是情慾而是一個人對愛情和生活的絕望和報復。隨著和舊華人幫派勢力衝突的升級,集「義」和「勇」於一身的「鐵頭」很快成為新移民團體的首領,但也和以往華人勢力一樣,最終還是無法逃脫成為日本黑社會團體「以華制華」手段的一顆棋子的命運。
本片的劇本顧問是大名鼎鼎的在日華人李小牧,電影的故事和人物幾乎都可以在他那本爭議更大的自傳《歌舞伎町案內人》裡找到原型,譬如常見的華人在「扒金庫」(彈珠遊戲廳)裡作弊和在「錢湯」(公共浴室)裡遭遇滿身刺青日本流氓的橋段都有強烈的真實感。然而在新宿最大的痛苦不是來自日本人的歧視,而是來自同胞的冷酷排斥,片中的衝突場面幾乎都是發生在華人之間,所以最讓人恐懼的一場戲並不是「臺灣幫老大」羞辱殘害阿傑(吳彥祖)的場面,而是片尾一直面善的「香港仔」(錢嘉樂)冷不妨從背後刺向「鐵頭」的那一刀,這一刀不僅僅揭示了人性的惡,也宣告了「鐵頭」一直在新宿所堅守的傳統仁義的失敗。
無論是片中還是現實生活,確實很難準確區分正面或反面人物,因為所有人都站在善與惡的一念之間。例如秦沛飾演的那個一直想把自己變成日本人的兇惡老移民德叔;高捷飾演的背信棄義、視同胞生命如螻蟻的臺灣幫大哥;因受到傷害而變成瘋狂毒販的「沙馬特」阿傑,這些角色的人性蛻變和其背後所暗藏的隱喻,都讓人產生了痛苦的反思。電影在日本人的角色處理上卻遵循了日本傳統無賴片「好人無好樣」的原則:模特出身的加藤雅也扮演的風度翩翩的三合會頭目江口,在英俊和優雅之中盡顯冷酷與狠毒。而滿臉鬍鬚相貌平平的日本相聲演員竹中直人扮演的憨直刑警北野,卻是片中唯一一個贊同鐵頭「誠信仁義」原則,還算講情講義的角色。這樣的角色安排和含義倒是與姜文導演數年前的一部著名作品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片中的血腥場面應該是傳承了當年功夫片大導演張徹先生的風骨,橫刀斷肢和盤腸大戰大大增加了衝突場面的張力,不過對觀眾的眼球的確產生了很大的刺激。好在還有一個範冰冰奉獻的出人意料的既樸素又溫暖的銀幕角色「麗麗」,她對「鐵頭」的真實善良的情感,也讓觀眾感受到現實並非是冷酷到底,生活還是有想頭的。影片其實並未去刻意批判國人的劣根性,而更像是對中華傳統道德的呼喚和回歸,雖然片尾「鐵頭」在與北野算清了人情帳後終於撒手而去,但是他所堅持的作人原則畢竟是銀幕下大多數觀眾所堅信和遵循的。
觀看這樣一部複雜、敏感、曲折的電影並不能給人們帶來輕鬆和快樂,但是當我們為這個故事深受刺激和感動而久久不能平靜的時候,不得不嘆服這是一部上乘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