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疫情中,紐西蘭政府的抗疫舉措為西方世界做出了表率。我們請到了紐西蘭華人作家,寫下了她在紐西蘭「閉關」的所見所聞。這是「海外疫情日記」系列的第七站。
這輩子沒想到會有面對鎖國閉關的一天,如我這樣經過亂世的人會本能四處奔逃,沒想到卻真遇上了全民閉關的事。
疫情初發時我還在雪梨家中,得到的疫情兇險程度信息極少,不過有朋友家在武漢,總是擔心關注的。且澳洲紐西蘭離中國甚遠,儘管本能地知道應該買些口罩和簡單藥品以防萬一,想著,但是沒有行動。
那天在雪梨機場候機回紐西蘭時,買口罩的念頭一閃而過,又放棄,因為有一小包口罩是幾年前回國時買的,收拾行李時全帶上了,當時想,紐西蘭真有疫情出現也許用得著。
出奧克蘭機場就在親戚家住了兩夜,婆婆去年離世後,我們不用繼續在這城停留照顧老人家。
兩天後去華人超市買些鄉下買不到的亞洲食品和調料,開車出城朝我們的遠北牧場奔去。
在雪梨城中舒適生活一段時間,其實蠻想念單純寧靜海邊牧場生活的。按計劃4月份再回雪梨,機票也預定妥當。
牧場上的事情繁多忙碌,大洋那頭的疫情發展兇險,每天早晚看看微信上電視上的各種消息,武漢人遭遇的一切出乎預料想像,有種感同身受的痛淤積不消。
紐西蘭普通人也開始惶恐焦慮,不清楚這個世界是怎麼了。和朋友親戚聚會見面時,這是個繞不開的話題。
記得紐西蘭政府宣布正式閉國的前兩天,我已有惶惶預感。那是個陰雨天,我說去40多公裡外的小城超市購物吧,其實冰箱裡的食物再吃一周也夠,可心底不踏實,暗地裡想多買幾瓶洗手液放著。
▲ 閉關前我們所在的地方還舉辦了節日,風箏飛上天空時誰也沒想到幾天後就真閉關呢
小城的超市很大貨物齊全,洗手液廁紙都如常擺在那裡,顧客比平常多些但沒人真搶購。轉來轉去,最後一狠心拿了包兩公斤裝的麵粉、兩盒黃油和幾盒肉時還被人訕笑,家裡常規兩人,眼下暫時三人,再能吃,買半推車各種食物也有點可笑。
兩天後紐西蘭真從3級警戒轉入4級警戒,關閉國門也禁止國人隨意走動的規定不是說著玩的,紐西蘭人真的就這麼閉關了!
在我家做客的親戚傻眼了,原本他計劃走走停停的,下一站是去看老朋友然後回奧克蘭女友家。4級警戒下,他不能出門,女友也無法開車來與他會合,他只能和我們在北島的遠北鄉下不知止期的待一段時間了。
誰都沒遭遇過閉關,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感覺,好在鄉下牧場有足夠大的活動空間,在此環境中不出牧場範圍就不違規。牧場上要做的事很多,不會閒著。業餘農民的我們幾乎馬上進入角色,那時候還天天關心什麼時候有雨,最好下大雨。
從去年底到今年頭幾個月,紐西蘭有了我從未見過的枯黃色彩,長時間的旱情令我們的小牛們油光水滑的毛皮也變棕黃無彩,乾旱下牧草生長的速度趕不上小牛們的胃口,牛漸瘦可憐巴巴的。
全世界人類面對的疫情它們全不在乎,衝人呣呣低沉叫喚的牛語意義清晰,那就是美味牧草在哪裡。鮮草缺失,幸好還有幾年前收割下的乾草包,味道即使不算最佳也比沒有食物好。
閉關前還有有經驗的農民朋友指點我們去買了一桶澳洲進口的濃縮蔗糖汁,稀釋後撒在已經沒多少養分的乾草上讓小牛們吃,小牛們需要補充糖分。
直到老天仁慈終於下幾場雨,牧場轉眼恢復綠意,小牛們暫時不需要我們時時照顧,只需每隔幾天把它們趕到不同的牧場一角去,有食物它們就很安定。
養的幾隻雞我每天卻一定要去餵食,這種叫嗨蘭的母雞是蛋雞,食物充分的情況下每雞每日貢獻鮮蛋一枚。清晨餓了它們會大聲咯咯噠噠叫喚,於是餵雞後才是我才回屋吃飯的時間。
其實我可以把它們真正敞放,家旁的林子草地裡蟲子草籽才是它們的真愛,但想著要去林子灌木草叢中四處尋野雞蛋就覺代價太大,我還是把它們留在雞舍裡伺候簡單。
▲ 小母雞們在小菜園裡刨食,在泥土中洗澡
而且封國後雞們和小菜園的份量立刻凸顯,每周不能去超市購買新鮮蔬蛋的日子沒了,缺了新鮮雞蛋很多菜都沒法子做了。再說雞糞還是上好肥料,雞舍旁邊小菜園子裡的蔥姜蒜黃瓜小蘿蔔陸續收成頗豐,牛糞雞糞功不可沒。
閉關中每天在牧場雞舍菜園裡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對有功於我的雞們牛們菜園子的感情漸深,發現老母雞下軟蛋了會趕快餵點貝殼粉,菜園子缺肥了趕緊戴上膠皮手套去撿些牛糞,掰碎了撒進菜地,順便發現牛糞特別環保乾淨,沒有一點臭味。
只不過三腳貓業餘農民缺乏常識,不懂種過幾次菜後的土地需要深挖翻土再下種,還奇怪小紅圓蘿蔔以前長得都好,怎麼這次就不行了呢?要不就是施肥過猛把黃瓜藤給根部燒爛,可憐長得上好的脆黃瓜藤突然焉掉……不由得自嘲城市長大的人太傻。
又同時意識到人的潛能一旦發揮出來,只要有興趣肯學,很多事是能做得很專業很好的。
親戚也很快進入狀態,他本來就對環保有興趣,有還紐西蘭以自然植物面貌的強烈意願。他開始對我們牧場上那片政府保留地動手起來,每天去清除那些生長不知多少年的菸草樹、蘇格蘭荊豆灌木、纏絲兔藤等有害外來植物痛下狠手,鋸、拔、拉多般武藝並用來。閉關以來竟清理出好大一片美麗清爽自然園林來,光是他拉扯下的纏絲兔果實就有幾百斤重。
植物蠶絲兔這個名字是我取的,紐西蘭人叫它Moth plint。這是種藤類植物,纏繞在高大植物上生存。它的纏法和四川美食蠶絲兔一樣,所以我這樣稱呼它。
這種果實成熟後,每顆會釋放出上百顆微粒蒲公英般的會飛種子,落地等待環境溫度適合了,哪怕沉睡20年也能再發芽生根,之後攀援上遮蓋大樹樹冠,最後是樹被壓迫纏死,是種極討厭非常難纏的有害植物。
親戚並非赳赳武夫,面對生命力強悍的有害植物,爭鬥下來有害植物漸漸敗退,滿身大汗飯量體能大增的親戚,笑說疫情過後他應該強壯很多。
閉關中,三個人各自實實在在做了那麼多事情,想想很不可思議。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狀態簡單又豐滿。在自己土地上閉關,不戴手錶不拿手機就真想不起今夕何夕。
買下這不大牧場的頭幾年,多是從澳洲飛來,短暫停留些日子,換換環境,做點農活又飛回澳洲的城市生活中去。近兩年在牧場待的日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喜歡這樣的環境,夜聽海濤入睡,清晨自然醒來時也只有鳥鳴濤聲,時間隨風過去。
紐西蘭北島的遠北地方,有鄰居在這裡住了多年後,打算賣掉他們的海邊林中家園,去大城市奧克蘭的激流島上買房買地。他們專門去激流島上考察一番,又僱船請熟悉當地情況的人提供他們想知道的種種細節。
那人得知他們喜愛叢林大海,熱愛潛水觀魚尋求海域清澈乾淨的想法,笑嘻嘻反問他們從哪裡來後,一句話就打消了他們賣掉遠北家園搬去奧克蘭的念頭。這人說:你們尋找的一切已經都有了啊?!閉關中,朋友說幸好沒搬去奧克蘭啊!
牧場閉關中發現,有些物品是自己無法獲得生產的,像汽油廁紙咖啡黃油麵粉等基本用品不買不行,儲備見底時就不得不出門購物兩次。每次戴口罩眼鏡手套,還重疊穿上兩套衣褲,購物後在自己車前脫下外裝包括鞋子裝進特備的袋子,消毒液洗手再上車,回家後立刻把換下的衣褲鞋襪放進洗衣機熱水洗,儘可能地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儘管那麼小心還是有點緊張,小城裡的主要居民是毛利人,總有不管不顧的人出門亂跑,惹得當地毛利醫生拍下視頻大聲疾呼,警方立即跟進要多派警力去小城執勤。
紐西蘭人總體很支持閉關政策,可只要有一患者隨意出沒,擦身而過的路人中也是有中招可能的。
閉關中有幾位住在附近的好友太重要了,好友間以物易物互相幫助,我拿得出手的雞蛋、冬瓜、蜂蜜之類,換回龍蝦、魚、板慄和無花果等,令人喜出望外。
對方贈物太豐盛時,我再做兩三道川菜回贈致謝。原始交易時我們還是按政府要求彼此相隔兩米左右距離說幾句話,要不就把各自物品留在牧場或朋友家大門邊,簡訊告知後朋友去自取。
▲ 疫情期間不得不去購物,紐西蘭人大多很自覺地遵守規定排隊等候進入超市,彼此有一米五距離
換回的龍蝦海魚拿回家隨興炮製出一頓佳餚,配上紅白葡萄酒,那個夜晚便是閉關中的美妙時段。
海邊牧場附近有海膽牡蠣,牧場中有可食用蘑菇黑木耳自顧生長,有野兔野孔雀可合法狩獵,自己的土地上有蔬菜果樹,有房屋遮風避雨,有電視手機電能煤氣汽車等必需品,該有的生存條件都有了。
這次閉關還有一個奇特體驗,那就是對現代物慾追求降到了最低點,現金幾乎無用的日子既真實又荒誕。
現在真切懂得了世界之脆弱,一場病毒疫災足以讓全球所有國家顫抖,不得不「閉關鎖國」以求自保,貌似強大的人類和國家在如此災難面前不堪一擊。
且不說武漢人遭遇到真正生死,遠在世界盡頭的小國紐西蘭,僅僅閉關幾周已經並將繼續給人們的生活、整個國家經濟帶來巨大衝擊影響深遠。
要是在澳新兩國閉國前回了澳洲,宅在城市的家中這麼長時間感覺肯定不同。
在紐西蘭這個「小泡泡」環境裡,在自己的土地上閉關生活這樣一段時間,只有慶幸,沒有抱怨。
文/作者:胡仄佳
紐西蘭籍華人女作家,代表作有《風箏飛過倫敦城》《暈船人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