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更多人聽到他的音樂」
在吳青峰還在籌備這張專輯時,就聽說他投入之大「不記工本」,可見他對這張專輯的重視程度。
我們對吳青峰之前的音樂印象大都來自於作為蘇打綠主唱的身份。但樂隊呈現出的是整個團隊集體平衡的成果。蘇打綠珠玉在前,在《冬未了》時期以宏大肅殺的概念執行被推上神壇。這種高位置也使得吳青峰在作為一個新人歌手solo的過程中,遭遇了嚴重的輿論壓力。
無論他在這個階段唱了什麼、寫了什麼、做了什麼,都會有人跳出來看似冷靜地說一句「你變了」。但這世上難道有不變的事物麼?
我們現在再看他的solo時期,第一階段去世界各地追星,第二階段發布與以往風格截然不同的Disco風單曲《Everybody Woohoo》,第三階段參與《明日之子》第二季擔任星推官,第四階段登上「歌手」舞臺,期間發了《起風了》、《蜂鳥》等單曲,和李宇春合作《作為怪物》,隨後的第五階段就伴著《巴別塔慶典》的開鑼,正式走入《太空人》專輯的發行計劃中。
其中最「質變」的是第四階段,「歌手」時期。高強度的曝光為他獲取了大量新的粉絲,社交媒體時代的飯圈文化也隨之滲透進來。那時所有以前喜歡蘇打綠而喜歡他的樂迷朋友開始處在一種奇妙的撕裂感中——關於吳青峰現在的音樂,關於吳青峰現在的歌迷群體。
一些號稱喜歡吳青峰之先鋒個性的人說「歌手」時期的吳青峰格調低了,沒了蘇打綠不行了。一些號稱喜歡吳青峰之專注樂性的人說現在的吳青峰被流量化了,不像個音樂人了。
但我對吳青峰最深的印象還是細膩與真誠,從十五年前開始就是如此,到現在也沒有變。在主持他的試聽會前,我和他的團隊閒聊,他們說他們最大的困擾就是吳青峰總喜歡回復粉絲,一言不合還會生氣,還會回懟。那不是因為他玩什麼人設,而是他就是這麼個認真的性子,看到不對就要指出,較真得不行。他本人並不熟悉流量的玩法,也抗拒去做什麼虛假的運營,看似每天都是個網癮少年,卻依然不了解基本的流量運營術語,我現場開完媒體的玩笑,他總會疑惑地睜大眼睛問我,「什麼叫做『黑稿』?」、「什麼叫做『十萬加』?」
看似他現在與流量更近了,但他的宗旨並非沉迷光環本身,而總是落在「想讓更多人聽到他的音樂」。這是他最大的「私慾」。
專輯的結構是一張複雜的網
這種熟悉的細膩與真誠,最終凝結在了《太空人》專輯裡。比起蘇打綠時期,《太空人》更像一本自傳,所有的音符都仿佛從吳青峰的私人經驗中流淌而出。
《太空人》這本自傳,關於吳青峰行走於黑暗中的經歷,關於他曾遭受傷害、如墜深淵之後緩緩爬起的全過程。
專輯的多重概念包括「死亡」、「夢境」、「移民」、「瘋子」、「溝通」、「誤解「、「傷害」、「自戀」、「家」等等。串成一條故事線,就是一個被踢出局的「移民」(在結尾曲《Outsider》中直白地以「冥王星」自比)心死到無法接受現實,重大的精神傷害讓他仿佛活在麻木的夢境之中,像個瘋子,懷疑起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懷疑起人性是否就是互相傷害,懷疑起人是否只有自己的意識可以依賴。最後他參悟了夢境與現實為一體,在《男孩莊周》與《太空船》的歡脫中宣告重生,「自傳」迎來第一個結尾。而後在與劉家凱合作的《線的記憶》、《Outsider》中宣告原本孤絕的自我找到了同伴,找到了家。
專輯的結構是一張複雜的網。它有大的循環——開頭曲《譯夢機》與結尾曲《Outsider》相接,歌詞都相互對照。《譯夢機》心電圖般的電鋼琴音效、多層的和聲、慵懶如心死的腔調像在描繪一個人在夢中、在麻木如夢的現實中的場景,而《Outsider》的氣氛恰恰相反,仿佛關於清醒,關於從夢中脫逃。雖然也用到了朦朧的電子音效,但泠冽的吉他與搖滾元素,卻關於夢境的最終醒來。《Outsider》與《譯夢機》在專輯首尾的連接,就像是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切換。這個始於《譯夢機》終於《Outsider》的大循環,是一個完整的噩夢走向清醒的過程。
它還有小的循環。《太空人》、《太空》、《太空船》恰好把專輯切成以三首歌為單位的等分四塊,每個部分各有色調,概念之間相互聯繫,比如《水仙花之死》的下半段裡說到泥沼重生,下一曲《男孩莊周》開頭就接上了泥沼重生的線索。比如《水仙花之死》的典故來自希臘神話中的自戀美男子Narcissus顧影自憐的故事,但卻有著一位回音女神Echo愛著他。這位回音女神曾受赫拉的懲罰,永遠不能第一個講話,只能鸚鵡學舌地重複他人說的話——這不就是用每一首歌的歌詞拼湊出的《回音收集員》嗎?
最後這些概念上的交錯,使專輯在文本上成了一個錯綜複雜的網,牢牢地握成一個整體。
精緻而豐富的細節與質感
概念說完了,再來說專輯的音樂部分。
初聽專輯,很容易被它的另類嚇到。但吳青峰依然對旋律相當敏感,因此儘管不走尋常路,但並不難入口。在製作上,不記工本的投入帶來了精緻而豐富的細節與質感。
專輯最容易入耳的幾首就是以「太空」為名的三首,《太空人》說了一個因平凡而不平凡的錯認曖昧,用小型交響樂為首尾模擬太空飛行的回憶,包裹起在日常中照常生活的感性敘事,從旋律到歌詞都是吳青峰最佳抒情的狀態。《太空》是廣為流傳的舊作,簡約的優美旋律不斷循環進黑夜的情緒化深淵。《太空船》致敬紅白機時代,用童年記憶回歸歡脫的場景。
三首「太空」依然遵循基本的流行曲範式,旋律優美,易於接受,同時在結構上不至於給人太大的焦慮,是專輯中的甜品。
餘下的歌曲裡則接續了另類流行的血統。曾有人說這張專輯中聽到了範曉萱、王菲、楊乃文等人的影子,這個觀察是由於專輯裡大量吸取上世紀九十年代在華語樂壇流行的藝術古典系與英倫系另類流行的營養。這張專輯不當代也不都市,他寫歌的方法不是現在歐美音樂和華語都市流行裡那種基於beat和hook拓展的思路,更像是一條條旋律線的交織,更接近注重旋律美感的經典華語流行根基,不是盤旋上升式的,而是線性發展式的,只是在編曲和結構上不時嵌套出實驗音樂的影子。
這種做法算不算華語流行的溫柔進化?我們曾在徐佳瑩的《言不由衷》裡找到過類似華語流行結合電子合成器的太空感卻依然被廣泛接受的玩法,只是吳青峰玩得更放飛一些。他和徐佳瑩類似的聰明地方在於,這些放飛的東西都基於濃厚的情緒感染力。情緒先行,被感染了之後再自然而然地理解並接受這些「另類」的用意,此時「另類」的好就透了出來——它們比傳統配器更能激發想像。
《譯夢機》如前所述,是鍵盤的迴響與層疊和聲搭建的夢境空間;《回音收集員》的創作靈感來自打擊樂劇場表演,用節奏驅動,在馬林巴琴中仿佛走入另一個空間,營造出另類的腦內對話場景;《巴別塔慶典》是怪誕喧鬧的搖滾;《傷風》同為搖滾,但使用的音色更加黑暗壓迫;《失憶鎮》讓人想到Radiohead的神經質實驗色彩;《水仙花之死》以貝斯驅動,俏皮而律動感強烈,迎接一場激烈嘲諷。《男孩莊周》回歸樂隊質感,明朗的旋律連接起現實與夢境的交錯。《線的記憶》是抒情溫暖的民謠風,走到《Outsider》以宏大的後搖敘事最終迎來造夢者的醒來前的自述。
一場關於「夢」和「現實」的交錯
專輯另類嗎?其實他並沒有過多地挑戰習慣尋找旋律和文本的華語聽眾的喜好,只是在配器、編曲與驅動形式上有一些更為豐富的嘗試,且做得易於入耳,製作精良。雖然有些許overproduce的傾向,但這種「作」到每個細節裡的姿態讓每首歌單拎出來都足以獨當一面。最大的問題就是,這種鎖扣式的情感連貫性,讓人不得不撐完57分鐘的長度之後會同時產生強烈的聽覺疲勞與情感透支。但既然流行樂中有人做精美小品,為何不容許有人來做密不透風的大部頭?
至於說他文本內容太過「矯情」、「矯飾」的指控,倒是正應了陳綺貞所言,「想精確直指核心,往往需要模糊的辭令」。當創作者對一件事物的修辭超出了日常經驗的範圍,往往就會被冠以「矯情」的指控。但所有洶湧的情感,在時過境遷後或許看來都有那麼點過於戲劇化,那麼在當下的那個情感,是真實的人生還是虛偽的躁動?或許圍繞專輯矯情與否的討論,也是《太空人》從歌到專輯本身都蘊藏的一場關於「夢」和「現實」的交錯。
但於我而言,《太空人》最後用一張嚴絲合縫、絕對個人化的吳青峰專輯,作為他solo事業的第五階段,總結了他始終未變的細膩與真誠。這也回應了之前solo事業中別人認為他不復當年的指控——他不僅對音樂依然懷抱初心,且在個人審美上比以往更為放飛徹底。
這是我能想到吳青峰最適宜的solo姿態,記敘個人情緒,又不與蘇打綠中的他相衝突。他集合私人情感,照出世間百態,探索流行邊界,貫徹個人風格,《太空人》既是多情者的自傳,也是曾走入黑暗的造夢者獻給世界中經歷類似苦難之人的脫逃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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