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足
天國至 」
——黑格爾(G.W.F. Hegel),1807[1]
1.
本文將會是屋頂現視研在這一年/這一十年,發表的最後一篇文章。按照某種約定俗成,接下來的篇幅會(被)用於回顧過去一年(也許是過去十年,屋頂現視研的「史前史(pre-history)」)中的「辛勞」,或展望接下來一年的宏偉藍圖。但這一「約定俗成」所忽略的或許是這兩者的中介物:即這一「賀詞」本身。故而,我們有必要對其加以本體論層面上詳盡的考察:因為在「賀詞」開始說話之前,它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問題了。
這便產生了本文的第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需要一篇全然形式性的空洞賀詞來連接2019年與2020年?換句話說,如果真的有什麼重大的斷裂發生在12月31日或1月1日,這一斷裂會是什麼?答案當然是,我們引入了一本全新的年曆——其中過去的日子被一抹而淨,而接下來的是:
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2]
而也是在這裡,我們遭遇了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彌賽亞時間:
因此,日曆並不像鐘錶那樣計量時間,而是一座歷史意識的紀念碑。在歐洲過去的幾百年中,這種意識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不過七月革命中發生的一件事表明這種意識依然有生命力。在革命的第一個夜晚,巴黎好幾個地方的鐘樓同時遭到射擊。一位目擊者或許由此得到靈感,他寫道:誰又能相信!鐘樓下的新領袖朝指針開火,讓此刻停留仿佛時間本身令他們惱怒[3]
或許,作為一篇賀詞的本文與本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的聯結點是這一時間如何將日常的秩序粉碎:如同中世紀歐洲「狂歡之王(Lord of Misrule)」的統治,其中我們顛覆了社會的一切秩序——從經濟,到生命治理,性別,等等。這一節日慶典展示的潛能在日後的法國大革命和接下來的無數鬥爭中都超越了單純的「玩笑」,成為了真正的顛覆性力量(如同「亞文化」實踐對「主流」開展的反攻)。而作為這一邏輯的反轉,我們也可以為我們的這一篇「賀詞」賦予解放意蘊,將其當作我們希望停留在這一時間的斷裂點的願望。這麼看來,頗具諷刺性的是,「賀詞」首先是一場戰爭,指向未來的戰爭(「朝著指針開火」)——在其中,我們所寫下的字句化身為了衝鋒陷陣的士兵,而他們所持的正是名為過去的武器。
『少女☆歌劇 Revue Starlight』 09
2.
在本雅明的思考中(正如他帶給我們的新天使),歷史與過去佔據了很大的一部分:他研究德國巴洛克戲劇,十九世紀的法國。但同時,他對「當下」的觀察也讓他能夠免於僅僅擁有一個寒磣的「史學家」名號。若要「一言以蔽之」,那麼本雅明可能最接近於一個批評者(不同於評論家或散文作家)。借用他自己的描述:
如果,打個比方,我們把不斷生長的作品視為一個火葬柴堆,那它的評論者就可比作一個化學家,而它的批評家則可比作鍊金術士。前者僅有木柴和灰燼作為分析的對象,後者則關注火焰本身的奧妙:活著的奧秘。因此,批評家探究這種真理:它生動的火焰在過去的乾柴和逝去生活的灰燼上持續地燃燒。
但這一評價卻同樣是矛盾的。還是他的文字:
如今抱怨批評衰弱的人都很愚笨,因為屬於批評的時代早已過去。批評起碼要對事物保持恰當的距離,它擁有特定的可以令人尊敬的一點就是,在那裡人們還能採用特定的立場去看待問題。如今,物質對社會的侵擾讓人感到太無所不至了。……今天,對物質最真實,最切中其本質的觀照就是商業廣告。它拆除了批評觀察得以自由確立的領域。物質可怕地向我們逼近,直衝而來,就像電影屏幕上一輛巨大的汽車向我們衝來一樣。……由此「事物本原」也隨之終結……研究對象的暖流傳達給了他,激起了他感覺的源泉。究竟是什麼東西使廣告如此凌駕於批評之上?並不是閃爍的霓虹燈廣告牌上面寫著的什麼,而是瀝青路面上反射出的那抹火光。[4]
《單向街》出版於1928年——而我們只得憂鬱地承認,即使是今天,我們也可以一字不改地套用這一斷言。如果說我們面對的現實和他的描述有任何區別的話,那就是我們不再能清晰地區分「評論」與「批評」了。這一反傳統的,浸透著想像力的實踐如今已經成為了一門大學開設的專業(說到這裡,某些人成日高喊「文化研究的想像力」的腔調不如說是一種歇斯底裡,提醒我們今天想像力已經成為了最稀缺的商品——如果想像力在他們那裡也能成為商品)。
更糟的是,即使是「評論」,在今天也越來越失去其舊日的功效。只需觀察今天評論者和(被)評論之物的合流:在主流文化產品的視覺中心主義登峰造極時,我們的評論也必須藉助視頻的形式才能成立,乃至很多評論文字都進一步退化為表情包與衝擊性的誇張字體。我們將文字的功效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將文藝作品(即使是「哈利波特文學」)的評論做成餐館評論,為作品的銷售與口碑注入更多的資本。
可以說,今天鮮活的批評已經死去多時,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套沾染了學院氣息的批評機器。而在御宅族文化這裡,批評-評論甚至先天地和作品的生產,銷售,交換關聯在一起,並且幾乎前所未有地影響著其文化受眾的身份建構。那麼,我們要問:為什麼要堅持引入對ACGN作品的一種並不那麼學院化的,但仍然是「理論的」閱讀視角?為什麼還需要屋頂現視研及其ACGN評論?
3.
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又要回到第一節。在時間的斷裂點上,我們進行的寫作-實踐所關注的正是歷史之中失落的潛能:
過去隨身帶著一份時間的清單,它通過這份時間的清單而被託付給贖救。過去的人與活著的人之間有-個秘密協議。我們的到來在塵世的期待之中。同前輩一樣,我們也被賦予了一點微弱的救世主的力量,這種力量的認領權屬於過去。[5]
這不正是本雅明的要旨嗎?過去總是失敗的,但是未來的成功恰恰又僅能建立在對過去之失敗的拯救之上。故而,真正重要的是「一頭扎進過去」這一反思性的運動——直到真正的彌撒亞來臨之前,我們應毫不妥協地堅持這種姿態。假如本文有什麼樣的野心,那麼答案只可能是:這一篇「賀詞」將試著救贖我們已經失敗並且將要失敗的批評,為屋頂現視研的文章提供一個簡陋的綱要。
4.
鍾老師在我們的一周年紀念中談論精神分析(拉康-齊澤克)作為一種ACGN評論範式時,並沒有談及拉康在御宅族文化中幾近創傷性的第一次出現:齋藤環的《戰鬥美少女的精神分析》是如何試圖為御宅族及其欲望辯護——在2000年出版時,宮崎勤的陰影尚未遠去,而我們也同樣可以觀察到《EVA》和東京地鐵事件在對「末日」和「後-末日」問題上的態度的驚人一致。由此,齋藤環的第一要務就是證明御宅族並非變態(pervert):
戰鬥美少女能引起如此大的反響完美地象徵化了當今社會,尤其是當今社會中女性的境遇。這種說法或許是對的……但它引不起我多少興趣。這種觀點有些過於天真,它將虛構視為對現實生活的一種「真實」反映,然而這恰恰是一個犯了混淆了事實與虛構錯誤的典型案例。[6]
我們承認齋藤環在這一問題上的正確態度,但在他接下來的論述中這一態度卻誤入歧途。他認為御宅族-戰鬥美少女的關係中的欲望經濟是自為的,但卻同時依賴於「日本空間高度語境化的本性」——並且最終轉向對「未經閹割的想像」的概念。
對此問題進一步的回應和批判已經在Lud的文章中完成了,因此我們不妨轉向其理論的另一面向。齋藤氏的文章幾乎可以稱作對今天的精神分析師的使命的典型描述:
很難……找到合理的措施,提醒公眾注意問題,但最重要的是,不去製造恐慌……今天的精神分析師,精神分析學家應該能夠向國家,向國家的代表,傳達……他們掌握的一定數量的知識,這些知識真的能夠照料周期性爆發的恐慌浪潮。[7]
如果說弗洛伊德年代的精神分析話語是為了治癒「非-正常」的病患而產生的,那麼這一「傳統」可以說在今天的分析師這裡得到了最好的保存:通過分析師的療程,我們都可以告訴自己我們並非任何意義上的「變態」,並且可以堅持自己的享樂——這一論調同樣可以擴展到宮崎勤,或近來的青葉真司(一則想想他們可以這樣辯護自己是多麼噁心的,二則反過來想想類似這樣的辯護路徑又是多麼宮崎勤或青葉真司的)。
屋頂現視研對精神分析在ACGN評論中的應用的堅持也正始於此,在齋藤環的嘗試已經失敗並且被遺忘的今天,我們評論的對象除了作品「本身」,也同樣是試圖為理論提供一條新出路——而非滿足於已有的詮釋。
5.
同樣,作為對精神分析範式的質疑的回應,我們也可以指出,精神分析的目的,穿越幻象(la traversée du fantasme):
最重要的問題並非如何譴責並理性地擊敗敵人——這一任務反而很容易導致敵人對我們控制的強化——而是如何打破其施加在我們身上的(幻想)的咒語。穿越幻象的觀點不是擺脫享樂(如在舊左派的清教徒主義的模式中):與幻想的距離意味著,我將享樂-意義從它的幻想框架中「解開」了,並承認它正是那不可確定的餘數,既非天生的「反動」,對歷史的慣性的支撐,也非使我們能夠破壞現有秩序約束的解放力量。[8]
可以說,對這一準則的堅持也是我們的批評的一部分。作為這一時代的文化產品,ACGN作品作為社會-文化的現實的不可忽視的部分值得我們最仔細的審視:如果想要回答在作品中傳達的觀點與思考是如何通過作品的形式被觀看者所接受的,我們需要的並非簡單的共情與感動,而更是一套完整的批評工具與對作品的解剖和由此而起的想像力。
6.
我們從來不諱言屋頂現視研的反思或者說反「非-反思」立場——並且基於這一立場,我們對作為AIE的物質實現(阿爾都塞)的ACGN作品具有條件反射般的質疑,對任何「簡單性」溢美之質疑:
我們不同意對ACGN作品及其衍生物(最簡單的例子:Vtuber們)的戀物癖(fetishism)式的簡單沉醉,尤其當我們考慮到其中的色情性質;
我們不同意一種簡單的對作品傳達的價值觀的認同,可以說,絕大多數作品對親情,友情,愛情的直球無腦鼓吹,往往是建立在對日常生活秩序中這等所謂「美好的事物」本身的匱乏、以及對這種本來沒有的東西的無限捍衛與嘶吼之上的,並且喪失了哪怕最少的反思;
……
至此,我們應該回到在一開始就已經提出的那個問題:為什麼還需要屋頂現視研及其ACGN評論?這一問題的主語是缺失的——誰/什麼還需要屋頂現視研呢?答案不可能是任何所謂的「歷史精神」。正如本雅明的論述:
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9]
在此,我們給出的答案是:屋頂現視研的寫作僅僅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我們希望提出問題,並且能夠啟發更多的讀者加入到對任何「簡單性」的質疑中。我們的寫作並不企圖解決任何問題——就像上文中已經強調過的那樣,我們深知從我們開始寫作的那一刻起,在「解決問題」或是「給出回答」的意義上我們就總-已經是失敗的了;相反,我們堅持提出問題並對問題的力量堅信不疑:問題能夠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並藉此完成一種庫恩意義上的「範式革命」。這一旨在提出問題的質疑(黑格爾意義上的否定),不是別的,正是我們的理性的最佳詮釋。一方面,它能夠將我們引向未來;另一方面,這趟通往未來的旅途也必將是艱辛的,用黑格爾的話來說,它是一次「教化」的旅途,在其中,「精神默默的編織」。
屋頂現視研,2019/12/31夜
[1]:瓦爾特·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四)
[2]:《介紹一個合作社》,《紅旗》雜誌,1958年第一期
[3]:瓦爾特·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十五)
[4]:瓦爾特·本雅明,《單向街》,「供出租用的牆面」節
[5]:瓦爾特·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二)
[6]:齋藤環,『戦闘美少女の精神分析』
[7]:讓-皮埃爾·埃爾卡巴什(Jean-Pierre Elkabbach)對雅克-阿蘭·米勒和貝爾納·阿誇耶的電話釆訪,2003/10/31
[8]:斯拉沃熱·齊澤克,《「我透過眼睛聽見了你」,或隱形的主宰》,見《Gaze and Voice as Love Objects》,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6
[9]:瓦爾特·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