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時予 圖/蘇立山
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宵。
——狄蘭·託馬斯
弦音拉長了調子,在耳邊——或是腦海中——迴蕩著。玻璃微涼,映出黃色的燈光。不絕於耳的機器聲正嗡嗡地伴著窗外的景色低吟。其實並沒有什麼景色,不過是一塊純粹的黑,飄浮在薄紗上的幾粒鑽石點綴其上。
太空旅行並不像前人設想的那麼美好:恆星壯麗,星雲絢爛,行星環繞其間,在夢一般的宇宙中飛向無限。實際上,所有經歷過太空旅行的人都有一種共同的體會:面對巨大空虛的恐慌感。大到不可感知的距離,會讓人產生一種古怪的心理暗示。飛船在不斷行進,目光所及卻毫無變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就會懷疑窗外的宇宙是否真實存在,世界是否只存在於自己身處的逼仄金屬小罐內。
我是平民E-5791。在這裡,每個人都擁有類似的代號(姑且算作名字)供人稱呼。簡單而直白的名字除了辨識身份外,不具有其他任何意義,麻痺著我們的情感。遲鈍的心理既便於嚴格的軍事化管理,也減小了我們突然跪地高唱地球頌歌的可能性。「拉撒路號」是我出生的地方,或許也將成為我死去的地方。這艘飛船得名於《聖經·約翰福音》,病危的拉撒路因不得救助而死。耶穌聽聞他去世而流下熱淚,人們把他帶到了安葬拉撒路的山洞。他大喝:「拉撒路,出來!」於是,人們便看到健康的拉撒路走了出來。這個名字寄託了所有人類的希望:重生。
要重生,必須先死一次。
我們為了生存逃離了地球,逃離了哺育我們走過漫長蠻荒歲月的家,踏上孤獨的長徵之路,尋找另一個家。
越來越接近了,原本空無的視野中浮現出了小小的光點。這是人類第一次到達另一個恆星系,它像這樣呈現在我們眼前:紅矮星在中央溫和地散發著光和熱,六顆形態各異的行星圍繞著它運行,平穩而安詳。
最內部的行星幾乎是擦著恆星的大氣層運行的,它在烈焰的世界中遊移。恆星吐著蛇信子般的火舌包裹它。據測定,其表面溫度可達九百攝氏度。它如同一顆炭火中的小石子,懸浮在明亮到極致的光焰之間。站在它的表面望向天空,只能看到充斥整個視野的恆星。靠得如此之近,甚至能看到這顆巨星的每一次爆發。無邊的沸騰著的火海,壓向了整個世界。這般地獄之中,沒有任何生命能存活。
恆星系的最外部是一顆氣態行星,它正典雅地踱步緩行。平靜的表面下,隱藏著狂野的內核。從遠處觀察,紫色的線條環繞它流動,那是時速高達五百千米的颶風。轟轟狂奔的氣流是疾飛的刀片,會撕碎一切形體。一兩道閃光不時顯現,又在幾秒內淡入背景,那是綿延數千米的雷暴。它離中心天體是如此之遠,以至於只能看見一個不太明亮的小圓盤。在這閃電和旋渦肆虐的世界上,自然也不存在任何生命。
全人類的目光都聚焦在由內向外的第二顆行星上:它離自己的太陽不近不遠,恰能接收合適的輻射。公轉周期為一百二十一天,自轉周期為十九小時,一年有三季,每個季節持續大約四十天。它有溫和的大氣層,有液態的水。也許已經孕育出了一些低級的生命,也許也有高山,有谷地,有草原……
對多少人來說,這曾經只是一個夢。而現在,它正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閃著微光。
科研人員小心翼翼地撥開薄紗,透過層層迷霧,著手為人類研究這「第二顆地球」的一舉一動。
「看哪,多美麗啊!」這是我的聲音,也是其他人的聲音。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嗓音說出了這句話。過於激動的人,往往只能用簡單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感情。發出這些感嘆的人,有的已到耄耋之年,他們青春年少時就踏上了這場旅程。更多的是年輕人,地球常光顧他們充滿幻想的大腦。他們看過地球的影像,但照片帶來的不真實感始終無法消弭。我們一會兒看看窗口,一會兒看看彼此。大家的臉上都帶著不自覺的笑,帶著那種最原始、最真誠的喜悅,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年輕人大呼小叫,這將是他們第一次踏上土地,而不是踏上冷冰冰的鐵皮;孩子們趴在舷窗邊,好奇地盯著遠方低垂著的那個小黑點;一對老伴兒緊握彼此的手,淚水從盛滿笑容的雙頰慢慢滑落。
一分鐘以後——對我們來說仿佛是一個世紀,分析結果顯示在了飛船中央的巨型屏幕上:
行星WV-1491,不宜居住。
人群靜了下來,每一個人都死死盯著這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不宜居住。驚詫、憤怒、悲傷、絕望織成了一張網,它套住了每一個人。我掙扎著,想要逃離。但網卻越來越緊,這個事實也顯得越來越清晰:不宜居住。
橫亙十萬光年的星河灑下乳白色的冷光,飛船運行的嗡嗡聲依舊平穩。
宇宙靜極了。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三個月前的小行星撞擊事件破壞了WV-1491的大氣層,現在的它正暴露於來自外層空間的各種威脅。目的地一,失敗。正在前往下一目標宜居星球,預計到達時間:一百二十年後。」就在兩小時前,廣播發出的合成女聲清晰明快,不帶任何感情地準確傳達了這個消息。
我爬進了自己的睡袋,人們爬進了自己的睡袋。現在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看不到人類的明天了。
烈焰灼烤中的行星,狂風肆虐著的行星,煉獄般的行星,發出微光的紅矮星,小行星無聲地穿過虛空,行星迸出高達數百千米的熔巖……像一張張老膠片,它們翻動著,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切換到了下一幀圖像。宇宙是一隻深邃的眼,在永恆的黑暗中觀察著這艘小小的飛船、這些渺小的生命。
勻稱而美麗的宇宙包裹著我,它變成了一個五光十色的旋渦,把所有東西都吸入迷幻變化的萬花筒。我躺下了,伴著飛船平穩運行的嗡嗡聲,墜入夢的長河。
在海邊,溫和的陽光伴著忽近忽遠的鷗鳴。人們在地上走著,腳趾摩擦著沙粒,泥土中糾纏著青草的溼潤氣息。拉撒路正面帶微笑地走出山洞:
「我們到家了。」
【責任編輯:曹凌豔】
刊登於《科幻世界》2018年2期
小雪說文
本期上刊的作品《故夢》講述了地球無法適合人類居住後,人類倖存者乘坐飛船流亡宇宙的故事。作品整個的情感基調是有一點「喪」的,小作者劉時予在來信中講,他想展現在浩瀚宇宙中人類的渺小與卑微。這是小雪在推薦這篇小說時比較顧慮的地方,因為擔心同學們只看到了「喪」和「負能量」。但所幸的是,雖然小作者說他只想傳遞「負能量」,但從文本中,我們其實是可以讀到人類的信仰和希望的。
開頭引用的英國詩人狄蘭·託馬斯的詩句在諾蘭的電影《星際穿越》裡反覆出現,因此在微博、朋友圈很是火過一陣子。這首詩歌謳歌的正是生命的力量。而諾蘭在《星際穿越》中將個體面對死亡、對抗死亡的力量拓展到了全人類面對宇宙的維度上。再回到這篇《故夢》,即便是前路未卜,但生存的微光是否還是可能會在遠處閃現呢?
《故夢》很短,但頗有餘韻。稍嫌不足在於,如果能多一些人物形象刻畫和人物之間的言辭交鋒,大概會更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