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素卡 策劃:阿迪民
如果你沒看過庫布裡克的《閃靈》,那麼你就是一個不合格的恐怖片觀影者。
如今的恐怖片總是和低成本、小製作畫等號,甚至就是爛片的代名詞。
這部誕生於1980年的電影,絕對是人類影史上裡程碑式的作品。
改編自史蒂芬·金小說的《閃靈》,故事本身並不複雜。
在今天看來甚至有點老套:一個平庸的中年作家傑克,接受了科羅拉多州「眺望」酒店冬季看守員的職務,本想在漫長而安靜的雪季專心創作,最終卻在壓力、幽閉與孤獨中逐漸走向崩潰,在「閃靈」的影響下被幻想蠱惑,追殺老婆孩子,最終凍死在雪地迷宮中。
但就如同其他經典作品一樣,直到多年後的今天,無數影迷和各路影評人依然能從各種角度對這部片子做出多樣化的解讀。
即使你不願意探討故事背後的深刻主旨,導演庫布裡克也能用天才般的鏡頭語言給你帶來強烈的震撼。
電梯間血漿噴薄的鏡頭,足以被載入電影教科書。
低角度移動跟拍鏡頭將狹長、蜿蜒的走廊變成營造恐怖氛圍的絕佳道具,配合著丹尼的腳踏車交替滑過地板與地毯的迴響,恐懼幾乎要從屏幕裡溢出。
傑克·尼克爾森與謝莉·杜瓦爾兩位演員也在影片中雙雙貢獻了奧斯卡級別的演技。
傑克·尼克爾森這張臉成了很多人的噩夢。
你也很再難找到一個比謝莉·杜瓦爾更適合展現女主角脆弱又略帶神經質形象的演員。
但是你們可能想不到,這樣一部被後世眾多電影反覆致敬的恐怖片背後還有一個真實的驚悚故事:
女主角謝莉·杜瓦爾在拍完這部片子後精神逐漸出了問題,如今已經瘋了。
美劇《漢尼拔》的同款紅色洗手間。
謝莉·杜瓦爾算不上典型意義上的美女,但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透過她那雙大眼睛,你能隱約看到一種莫名的脆弱,謝莉的形象,極其像是連環殺手們刀下的受害者。
眼光老辣的庫布裡克自然沒有「放過」這個姑娘。
《閃靈》的作者史蒂芬·金原本鍾意傑西卡·蘭格,但一向作風強硬的庫布裡克根本不買帳,他堅持要選一名看起來「膽小怕事,弱不禁風」的演員。
與謝莉同歲的女演員傑西卡·蘭格。
自打進入庫布裡克的片場,謝莉的噩夢就開始了。
庫布裡克是出了名的完美主義者,為了拍出讓他滿意的畫面,一個場景反覆拍攝幾十甚至上百遍是家常便飯。更要命的是,庫布裡克從來不解釋為何重拍,演員們只能從他口中聽到兩句話——「可以」或者「再來一遍」。
僅僅一個在樓梯上揮舞棒球棍的場景,謝莉就拍攝了整整127遍,雙手磨出了血泡。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要被這種拍片方式搞到崩潰
如果說超出常理的NG還只是技術上的嚴苛,那麼他對謝莉精神上的「折磨」就顯得不那麼人道了。
《閃靈》的拍攝場景相當有限,僅僅是一座山腳下的豪華酒店,而且人物關係也並不複雜。
為了讓女主角更好地體會幽閉環境中的緊張感,庫布裡克要求所有劇組人員孤立謝莉,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對她表現出絲毫的同情心。
就算謝莉病倒在劇組後,導演依然告誡大家不要去關心她,並當著所有人的面對謝莉說:「同情心幫不了你。」
加入劇組之前,謝莉剛剛經歷了一次失敗的戀情,之後幾個月的高壓環境讓她變得煙不離手,精神狀態也每況愈下,甚至開始脫髮。
謝莉在後來的採訪中說:「我在拍戲的九個月中每天要哭喊12個小時,一周五六天。」她甚至心碎地表示:「我第一次覺得我可能需要一個律師,因為在《閃靈》中我失掉了生命中的一份純真。」
她把掉下的一縷頭髮送給了庫布裡克,也許這就是她為《閃靈》丟掉的那份純真。
而就是這樣一部幾乎讓謝莉搭上半條命的電影,在上映之初卻惡評如潮。倒黴的謝莉在當年還被金酸梅獎給了一個最差女主角的頭銜。
《閃靈》是一部偉大的恐怖片,但謝莉並沒有你想像中那樣爆紅。
後來,謝莉又與羅賓·威廉士合作了一部叫好不叫座的影片《大力水手》。
經過庫布裡克的「調教」,謝莉在《大力水手》中的演技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但之後的36年間,謝莉除了短暫地在兒童電視節目中出演一些不起眼的角色,以及做一些幕後工作,幾乎很少再有大銀幕作品問世。
直到2016年,她再次出現在《菲爾博士脫口秀(Dr.Phil)》中。此時的謝莉異常衰老,精神上明顯出了問題,在和心理學博士菲利普的對談中,她甚至認為羅賓·威廉士沒有死,只是「變身」成了其他形態。
雖然這個可憐的女人在節目中表現得精神異常,神智不清,但她明確意識到自己病了,需要幫助。
和當年那個光彩照人的女明星已是判若兩人
雖然我們很難將謝莉的瘋癲完全歸咎於拍攝《閃靈》,但是不得不承認,和庫布裡克合作絕對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兒。
庫布裡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完美主義者,完美到了一種恐怖的程度。
幾乎所有與他共事過的人對這位天才藝術家的評價都出奇一致:他可以說是這世界上最優秀的導演之一,同時也是世界上最令人絕望的合作者。
史蒂芬·金曾評價道:「他是那種你樂意和他喝幾杯的人,但千萬別整個晚上都和他待在一起,不然會喝個沒完沒了。」
出身優渥、年少成名、聰慧而大膽,庫布裡克具備天才藝術家的所有特質,但他對電影藝術近乎變態般的追求,也是刻在骨子裡的。
庫布裡克算是最早一批使用斯坦尼康穩定系統拍攝電影的導演
早在1957年的影片《光榮之路》中,他這種特質就已經展露無疑。
庫布裡克在後期剪輯中,把這部88分鐘的戰爭長片裡的每一聲槍響,都仔細聽了不止一遍。
為了籌備《閃靈》,庫布裡克讓助手買來堆積如山的恐怖小說,並把自己鎖在家中,持續幾個星期一遍又一遍地觀看經典恐怖片《驅魔人》。
甚至連片中「眺望」酒店門前的石頭,庫布裡克都要一塊一塊地檢查。
而這樣的例子在庫導的職業生涯中不勝枚舉。
片場上的庫布裡克控制欲極強,從劇本的改編到演員的選擇,從拍攝器材的選擇到道具製作,他如君主般掌控著一切,不允許任何人質疑他的權威。為此他還得到了一個「州長」的綽號。
但又不可否認,每個與他合作的人又都對他讚譽有加。就連拍攝《閃靈》之後身心俱疲的謝莉也不得不承認,她對庫布裡克又愛又恨,雖然庫布裡克讓她吃盡了苦頭,但的確把她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
如果庫布裡克不當導演,大概可以成為一名將軍。
改稿中的庫導,如同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
庫布裡克可以不計代價地讓演員們把同一個場景重複一百遍,直至拍出足以影史留名的畫面。
但是當「庫布裡克們」把這種作風帶進普通人的生活,對普通人來說很可能就是一場災難了。
就像謝莉,如今她的Ins上仍然不時更新一些照片,但它們很少誕生於《閃靈》之後。
因為她曾經光彩奪目的人生已經被庫布裡克的膠片永遠定格在了《閃靈》的年代。
電影是造夢的藝術,但當我們沉浸在人造的夢境中時,卻常常忘記電影從來就是工業。
工廠主們操縱按鈕,可以讓轟鳴的機器製造出海量的產品,但在電影這一特殊的工業中,人永遠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
要生產頂級「產品」的庫布裡克也許早早就悟透了其中的真相:所有人都是為這座工廠服務的工具,導演只是披著藝術外衣的特殊經理人。
挑選合適的演員,反覆錘鍊,就是一個把工具理性發揮到最大化的過程。
而在這一點上,即使是在中國,庫導也能找到他的同道中人。
比如在《一代宗師》裡,王家衛讓趙本山大叔喝了一百遍湯。
在《芳華》中,馮小剛為了讓苗苗快速進入「何小萍」這一角色,要求全劇組孤立她。
所以,即使飾演廚師的斯卡特曼那時已經年近七旬,但為了最終的成片效果,他還是要被斧子砍上幾十次,因為在電影工廠中,他就是一個工具。
而相較於讓妮可·基德曼在《大開眼戒》中用50種姿勢和人ml,被斧子劈可能也算不上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如果不是當時法律對兒童演員的工作時間有嚴格限制,我想庫布裡克很可能也會讓《閃靈》裡的丹尼小朋友提前體驗下996的感覺。
為了讓計劃得到完美的執行,庫布裡克甚至可以把自己也變成一臺精密的機器,為電影事業而生的機器,精確地計算,縝密地籌劃,堅絕地執行,只為了銀幕上每秒24幀的影像。
所以,這絕不是一個偏執的天才導演與平庸演員之間的八卦故事,而是整個電影行業的一個極端側面。
庫布裡克的眼鏡片後面,永遠是一副冷峻、漠然的表情。
庫布裡克也遠非一個沉浸在個人藝術世界裡的狂人,他同樣看重票房。
早在《閃靈》上映前一年,他就已經制定了詳細周密的發行計劃,單是宣傳海報就讓設計師畫了300多個版本。
《全金屬外殼》的作者麥可·赫爾在他的書中不留情面地評價庫導是一個「剝削人的資本家」,「他盤剝著別人的時間,讓別人為他絞盡腦汁、貢獻才智,但除了知性的愉悅外,他很少回饋別的什麼。在薪酬方面,庫布裡克比一般的資本家還要摳門」。
在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裡被人叫資本家,真不知道庫導作何感想。
把自己作為工具的庫布裡克可以說出「6點鐘下班簡直不可思議,後面還有半天時間可以工作呢」這樣的話。
可以在1980年的聖誕夜打遍一整座城市酒店前臺的電話,只為找到一個工作人員,讓他連夜製作道具。
可以為了追求一個「電梯血湧」的經典鏡頭,讓劇組人員拍上整整一年。
這些,對於他來說仿佛刺激的遊戲,流汗、流血都是快感的一部分。
但對於「謝莉」們來說,就像傑克手中揮舞的斧子,逃無可逃。
庫布裡克是一個悲觀的大師,他的作品反覆表現著同一個主題,那就是對人無盡欲望的厭倦。
當《閃靈》裡的傑克在打字機上一遍遍敲打著「只工作,不玩耍,聰明孩子也變傻」時,他顯然陷入了自身的欲望,不能自拔。
而庫布裡克對每一部影片的掌控都力求極致,這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無盡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