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第三階段
嶽雲鵬上了歡樂喜劇人以後,我們(德雲社)這些新生代的小孩,像張雲雷、大林(郭麒麟),這些年輕漂亮的偶像出現以後,所謂「飯圈」的東西就開始多了。我發現觀眾的年齡突然變得非常小,甚至很多初中生、高中生,基本都是 00 後,很多小姑娘來聽我們,女性觀眾就突然就變得非常多。這就導致我現在的梗啊、包袱啊也在隨著在變化,因為好多年輕人的梗和包袱我都不知道了。
然後就進入另外一種狀態了。後來我跟大林說相聲就不是很多了,他那時候已經有知名度了,然後做節目、拍影視劇。從 2017 年到今天為止,我就進入了職業的第三個階段,就是當你全身心地投入進來以後,卻發現,我又不用天天演出了。
相聲演員的學歷與審美
我上學那會兒,零二、零三年,是相聲最低落的時候。那時候這個行業面對的問題,跟今天 2020 年這個行業面臨的問題一模一樣。就是行業本身的人不再有進取心,不再寫新作品。行業本身的領軍人物,那些個第一梯隊的人,並沒有想讓這個行業更上一個臺階。
愛哲:但是那時候很低落,現在可是如日中天的時候。
我沒有在任何地方說過這個問題,我只在你們節目說:這是完全的一種虛假繁榮。
我們在這個行業,太了解、太清楚了。今天大家認為很火,都很願意聽,是為什麼?是因為我們今天的傳媒手段已經極其豐富了。如果今天的傳媒方式倒回零二年,你出門拿一個諾基亞手機,只能發 150 字的簡訊,回家上網還 ADSL、128K,只有十幾個電視頻道。把今天這些演員,打回到那個時代會如何?
任何時代都不能否認科技對文化、對社會的影響。當年幾次世界大戰,包括英國工業革命以後,我們都認為是人變了,其實不是,是科技變了,人反而退步了。所以這個時代為什麼沒有大師,沒有思想家,沒有那麼多作者,是因為人變傻了。
愛哲:但即使是科技手段促成的,它也是一種繁榮啊。
對,它也是繁榮,這就是你怎麼看這個問題了。這個行業的審美提高了沒有?能不能看到它再上一個臺階?
解放以前,天橋那些藝人,是社會最底層的人員。為什麼叫三教九流?我們這行是下九流,跟妓女是一樣的,這是真的,不是我在這自貶。這個行業雖然社會地位不高,收入卻非常高,吃穿不愁,那時候的演員就能穿水獺大衣,戴歐米伽的手錶。行業為什麼能走到今天這個程度?是因為四九年解放以後,像侯寶林這些藝術大師,突然發現不能再這樣了。因為你肥吃肥喝完了以後,子孫後代還是這個社會地位。所以那時候才有了「相聲改進小組」,把這些東西全部打破,要提升品位,要有文學性。
後來老舍先生也給相聲寫了作品。那時候老舍先生剛回國,就住在北京飯店,侯寶林帶著「相聲改進小組」的人親自拜訪。因為他知道,我們這個行業要想發展,必須跟高級知識分子接觸。這才有了相聲的第一次繁榮。
所以今天我老說,這個行業看似很繁榮,但什麼叫繁榮?無非是看的人多,你有錢,能買名車、名表,但是你的行業地位、你的審美並沒有提高。
愛哲:你覺得現在相聲在大家的心目當中的地位還是不高?
不高啊。我就說一點:大家還認為說相聲的沒文化、不上學這個事理所應當,這就是大問題。比如說我,外面說閻鶴祥,說「這是他們文憑最高的人」。這個話本身就是羞辱我們的話,我是不愛聽這話的。什麼行業才會評論有一個學歷最高的人?那就是大家普遍認為這個行業可以學歷不高。有一天大家不這麼認為了,那就說明這個行業變好了。
愛哲:對,你說這個挺啟發我。大眾覺得相聲最好聽的時候,其實是 80 年代或者 90 年代初。那時候,相聲裡頭其實有非常多諷刺性的笑點,針砭時弊,那時候跟時評是差不多的。
八九十年代相聲繁榮是為什麼?是因為湧現了很多能寫東西的人,比如梁左,給姜昆寫了這麼多作品,今天拿出來還是精品,這就是創作的力量。當創作的源泉被截斷以後,這個行業就出現問題了。
所以我老說這個行業要想再發展,需要做兩個工作:一個去甄別那些真正的天才,像郭老師這樣的天才;再有一方面,要樹立學歷和文化的門檻。如果有一天曲藝行業也設了名校的門檻了,這個行業就真正好了。
今天,演員不會創作,又沒有知識分子幫他們創作,又賺了很多的錢,到最後審美只能逐步下降。今天我們在舞臺上很多滑稽性的東西越來越多,缺乏有厚度的東西。為什麼相聲有「包袱」?過去人沒有包,拿一個布往這一鋪,把中間這個東西系起來。為什麼叫抖包袱?系完了以後譁一抖。專業來講,「系」這個過程比「抖」更重要,不會「系」就不會「抖」。但是今天這種快節奏的文化,這種短視頻的時代,觀眾已經不等你「系」了,只想看「抖」這一下。這導致演員現在只追求「抖」這一下,最後就是譁眾取寵。
但是你說,相聲要融進抖音這些東西嗎?過十年、二十年沒有抖音了,相聲怎麼辦?那就回到剛才說的,這是個審美的問題,你想不想把這個東西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品留下來?
飯圈文化
愛哲:現在德雲社成為現象級的流量天團,又有「德雲女孩」這樣的現象,你覺得這個狀態不好嗎?
不好。這是另外一個大問題了。這就是東北亞飯圈文化對中國曲藝的影響。過去我們從藝者的觀念是,我們有東西,好酒不怕巷子深,我希望你來喜歡我。但現在有一些東西是我沒有的,那怎麼讓你喜歡我?
愛哲:就是光從運營的角度來讓他喜歡。
對,純運營。你可以跟他完全一樣,但是通過我的運營,你就可以比他火上 10 倍甚至 30 倍。
原來微博我認為是大家發表見解的地方,但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微博已經完全變成一個粉絲平臺了。因為飯圈文化有了以後,粉絲觀眾會全方位地關注你,不光是看臺上,還看你微博,甚至有所謂的私生飯跟著你。到最後導致所有人的心思就不在臺上,都在臺下了。
愛哲:你有這種被跟的困擾嗎?
沒有,但對我生活有困擾。比如說我私下是一個很隨便的人,我覺得說相聲這個工作跟別的工作沒有區別,我的義務是在工作時間保證給你歡樂跟美的享受,就完了。脫離工作時間幹什麼,這是我的自由。
閻鶴祥的旅行照片
愛哲:大家會幹涉你哪方面?
這東西就是,因為大家都注意,你要不注意就會顯得不好。比如別人會說,現在公司很厲害了,你是藝人,你如果再不注意,大家會不喜歡,覺得這人很邋遢。這我就不理解。我穿拖鞋去過機場,我一飛國際航班我就穿拖鞋,有人就跟我說,你不能穿拖鞋,你得注意公司形象。我說這個不是我工作時間,我機場穿拖鞋對他們票錢沒有影響,我沒有對不起你。
每年我都要反思,我被觀眾影響了多少?有多少東西是我看了誇我跟罵我的話,才變成了今天這樣?你是一個演員,你在產出作品,你的作品是要有獨立思考跟獨立人格的;如果你按照大家設想的東西去做,大家設想的東西基本都一樣,那就會導致你們產出的作品全一樣,缺少個性。今天你打開電視,這些人長得全一個模樣。我跟我們那兒的小孩也說,能不能捯飭得有點個性?在這行業有時候見面我不認識人家,我不是不認識,我真分不清楚。因為髮型全一樣,氣質也全一樣,全像韓國人。
甚至我都想寫一個諷刺飯圈文化的作品,但這種東西要寫就會被罵死。所以你看,相聲已經喪失了針砭時弊的功能。
愛哲:對,諷刺應該是搞笑最重要的一個來源。
對,但現在為什麼這樣?
我就什麼都說了啊。現在是泛娛樂化時代,人脈圈子會非常廣,每個人不只關注自己行業的狀態,都覺得要有資源和人脈,這導致你在人際關係的創作上會變成一個老好人,誰都不能得罪。
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馬三立先生有一個特著名的作品叫《吃元宵》,講的是孔子帶著子路和顏回出去,孔子好佔別人小便宜。當年馬三立先生在臺上演的時候,孔子家的後人就坐在臺下。演完之後,後臺管事的說,馬先生,人家山東曲阜的孔家人想跟您見個面。馬三立就慌了,說我在臺上把人家孔夫子說成這樣,人肯定不愛聽。結果孔家人進來以後說,馬先生您這節目說得非常好,如果沒有您這個節目,觀眾都不知道子路、顏回是誰。
人家是從這個角度去看的,但是今天就不會了,今天哪個演員還能在臺上諷刺?我說句更得罪人的話:針砭時弊,現在有的人自個兒都成了「時弊」,你針砭誰去?他就是「時弊」。你開個微博熱搜,「時弊」全都是演員,你怎麼針砭,對不對?
創作
愛哲:你可以深入淺出地說說,你們都是怎麼創作的?
現在大家對創作有一個誤區,就是大家認為你們說的都是傳統相聲。這是我個人觀點,如果我說得不對,我對這個話負責:傳統相聲這個東西本身就是個偽概念。相聲、曲藝、評書,它起源於街頭,一定是與時俱進,永遠要說當下的事。為什麼馬季先生在這個行業的影響很大?馬季先生一輩子創作了那麼多新相聲,都是在生活當中去攫取。我師父當年那些非常好的作品,跟他的生活積澱有很大關係。所謂今天的演員還抱著傳統相聲,都是在無能地炫技。包括我在臺上說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個問題,物質可以有遺產,故宮、長城是遺產,因為今天不用了;非物質相聲不能叫遺產。你都幹成遺產了,你怎麼還美呢?
回歸到創作這個問題,創作應該從生活中積累。我經常開車,我原來用老羅的錘子手機,它有一個「閃念膠囊」的功能我非常喜歡,經常靈光一閃的時候記下來。我師父他是 70 後,他記在隨身的小紙條上,然後有一天攢夠了,把這一堆紙條往桌上一擺,他就能出一個作品。
愛哲:現在德雲社每個相聲演員的作品都是自己去寫的嗎?還是會有團隊幫你們嗎?
這又是一個大問題了。相聲這個東西兩三百年了,它就是一個孤立個體的藝術。如果這個人能稱得上是一個相聲演員,他一定是創、編、導、演於一身。如果你不能寫東西,你就別幹這個。
但是現實情況是什麼?像剛才說的80年代都是有名的作家寫的。相聲也分「清門相聲」和「渾門相聲」。「清門相聲」就是滿清以後,有很多八旗子弟落魄了,但都是知識分子,他們進入這個行業,才有了這些所謂文學性很高的節目,比如《八扇屏》。這類東西絕不是市井人寫的東西。你現在看舞臺上的作品,你就能看得出來,哪些是當年知識分子寫的,哪些是地痞流氓寫的。
其實現在所謂傳統相聲裡面,有很多常識性的錯誤。包括我們學藝的時候,我們背的地理圖冊,文本裡還有前蘇聯呢,你就說文本有多老。包括南斯拉夫解體的那些共和國,裡邊都沒有寫。你說這麼多演員,背了這麼多年,都沒感覺這個東西有問題,證明什麼?證明他們基本的國際知識和人文素養都沒有,一直錯到今天。
我一直希望可以做一個學者型的演員。我覺得世界上很多偉大的作家、演員,都有類似經歷。比如像我老說的阿加莎·克裡斯蒂,是我很喜歡的一位寫推理小說的作家。她是學化學出身,所以她作品裡邊有很多關於毒藥的東西。然後她還非常喜歡旅遊,遊歷過中東,她的作品都是遊歷的時候有了感知才創作的。我很多的點子,也是在開車行路過程中激發出來的。
社會上對這個行業的認識都是,你要有基本功,必須從小練——這絕對是誤區。你想這麼一個問題,為什麼只有這個行業一天到晚老在強調基本功?其實基本功是可培訓的。你叫大街上任何一個人,培訓幾個月基本功,都沒有問題。但是那些不可培訓的東西,是你的腦子。你的作品、你的精神內核在哪?
所以回歸一個問題,為什麼現在脫口秀這麼火?
老有人問我脫口秀跟相聲有什麼關係?我說別再問我這個問題了,脫口秀就是相聲的雛形。今天的脫口秀作品為什麼好?因為那些段子大家有共鳴,但是它用了一種嘲諷的方式把它表現了出來。這個就是相聲原本的狀態,只不過現在相聲沒有這個狀態了。而且脫口秀演員沒有一個是低學歷的,他們只是缺了語言技巧,他們不善於總結中國話裡的語言技巧。但如果有一天,脫口秀演員明白了,在相聲舞臺去實踐兩天,相聲就完了,那就是脫口秀演員的天下了。
愛哲:我覺得這些才是你們的基本功。
對,但是相聲創作問題是文化水平低,達不到人家的創作方式。所以說這兩個(脫口秀和相聲),一個是有文化可創作,但是毫無技巧;一個是只剩技巧,毫無創作。兩邊要互相學習,才是中國單口雙口語言文化的魅力。
未來計劃
愛哲:之前說到 2017 年以後,郭麒麟接外面的活比較多了,你現在處於相對閒的狀態,你會嘗試單口或別的東西嗎?
我 2018 年開始說評書了,《劉漢臣之死》,這也是在你們這個節目第一次說(這個話題),我為什麼說這個評書?第一,是想證明我自己,因為大林一忙,就有好多風言風語,說你看郭麒麟一做節目,閻鶴祥就傻了吧,什麼都幹不了。所以我跳過逗哏,直接選擇一個人說書,因為這是一個行業共知,如果你一個人能幹得好的話,兩個人絕對沒有問題。
愛哲:所以你上來先選擇 hard 模式證明自己。
對,果不其然,我在說書以後,沒有人再懷疑我的業務能力。
愛哲:你去收集一些現在生活中的故事,包括聽我們節目,你是希望做什麼樣的創新?
有幾點。第一,像老作品,比如《聊齋志異》,蒲松齡好就好在他是拿鬼寫人。他當年能扯到人身上,你能不能再扯到今天的人身上?那麼觀眾一定會耳目一新。我的《劉漢臣之死》,也希望和時代密切相關,你以後再翻閻鶴祥的劉漢臣,那就是 2018 版劉漢臣,如果我再說 2020 版會大不一樣,因為我的思考不一樣。包括我為什麼選劉漢臣你知道嗎?因為劉漢臣說的全是飯圈文化,我想諷刺的就是今天的事。
還有一個就是,我聽你們這個節目有一個想法,我想做一個我講普通人故事的事兒。比如,我聽了一個你們節目裡特別好的故事,我可以作為一個扮演者,我再講一遍。並且把它藝術加工,真正去體驗一次,那麼我相信這個東西是有意思的。
閻鶴祥《劉漢臣之死》評書現場 圖/ B站截圖
和故事FM 的淵源
愛哲:說一下和 故事FM 的淵源吧,你最早是因為什麼知道故事FM,然後怎麼開始聽?
我記得可能是誰轉了一個朋友圈,然後我就點進去了。
我這人記性不錯,我能清晰地記得很多你們的節目我是在哪聽的。因為 故事FM 陪伴了我很多在路上的時光。
你們中元節七月十五錄了一期鬼故事,我那天是在西藏的山南露營,靠近中國跟不丹邊界,就是四零冰川,海拔 5500 米。那天晚上我極度缺氧,嗓子發炎,夜裡睡不著覺,將近零度,我裹著棉被在車的後座上,吸著制氧機,聽你們的鬼故事。然後就在我聽的時候,我的車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你理解我當時的狀態嗎?中元節晚上,海拔 5500 米,無人區——哎喲,給我嚇得,我當時汗毛都炸起來了。到後來別人跟我說可能是附近牧民養的犛牛,聞到我們露營的吃的東西,就走過來就撞了一下。那天給我印象太深了,因為我是又膽小、又愛聽鬼故事,你知道吧?而且是這種很真實的鬼故事。
你們這節目為什麼讓我覺得好,就是說無論是搞笑還是悲傷,我都能聽出意思來。比如你們「三和大神」那期,我腦子都能勾勒出一個劇本來,那是極其荒誕、極其喜劇,但它本身又是個悲劇。所以一切的內核是能不能撞擊人的心靈。無論我講故事、說評書,包括逗你樂這件事,能不能打動人?打動人是核心,只要打動人,可悲可喜都不矛盾,觀眾都會接受的。
這就是為什麼你們節目能給我很多觸動的地方:就是什麼才是真情實感的流露。所以創作這個東西,好演員、好作家,TA 不是練出來的,是活出來的。你得先會活,才能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