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華版《雷雨》劇照。央華供圖
2020年,是中國話劇歷史上傑出的劇作家曹禺誕辰110周年,同時也是他的《雷雨》劇本發表86周年。作為曹禺的處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雷雨》早已成為中國現代話劇史的裡程碑之作。今年,各大劇院及演出機構均以自己的方式,紀念這位為中國話劇做出傑出貢獻的劇作家,如北京人藝青春版《雷雨》,以及央華戲劇邀請法國知名導演埃裡克·拉卡斯卡德執導的連臺戲《雷雨》《雷雨·後》,許多作品以各自不同的風格解讀同一部經典劇作。
劇作中,曹禺用錯綜複雜的矛盾糾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波瀾壯闊的命運跌宕,觸動人心的悲劇力量以及變幻莫測的情感憧憬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觀眾和研究者、改編者,今天的我們為什麼還要看《雷雨》?也許它提到的下面這些命題正是你心所想。
新版《雷雨》突破傳統現實主義
央華版《雷雨》劇照。央華供圖
數十年來,曹禺的女兒、劇作家萬方看過的不同版本《雷雨》已無法用數字衡量,幾乎可以說,每當看到一個新版本,她都會有一種新的體會。
在《雷雨》劇本裡,曹禺對於舞臺有非常詳細明確的提示,因此萬方認為,她所看到以往的傳統版本都是按照這些提示進行舞臺設計的,但此次央華版的埃裡克導演完全打破了現實主義的舞臺形式,用了一種很現代的手法去表現——與傳統《雷雨》的舞美,幾乎毫無例外地恢復到上世紀20年代左右,資產階級家庭純寫實的舞美風格的處理不同,埃裡克導演將「周家」以白色大理石風為主視覺,大膽「清空」舞臺,只留下具有意象感的「沙發」與一張長桌,而全場唯一突顯出原色調的兩件實體舞臺裝置,則是代表當年魯侍萍曾在「周家」使用過的她最愛的兩件家具。而魯家的風格則更為簡約,在突顯視覺深邃感的木質空間裡,只有一張桌子代表「魯家」的家境,甚至還將前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羅馬》的電影片段放在了舞臺上。由於極簡到極致,舞臺展現出來的強大空間感,帶給觀眾視覺衝擊力,帶有侵略性與吞噬感。
舞臺的呈現代表著埃裡克一個西方導演對《雷雨》的理解,抽絲剝繭,他從這個上世紀的故事中發現了諸多跨時代的線索。
央華版《雷雨》劇照。央華供圖
觀點一:
「直擊的是當代人內心的欲望與崩潰」
相比過往其他版本而言,新版《雷雨》帶給萬方感受更多的,是作品裡體現出的導演風格和人物行動上的處理:「導演巧妙用身體與舞臺調度打開了《雷雨》裡所有人物的心理空間,非常有新意。」而這些充滿新意的表現手法,正是來源於埃裡克初讀《雷雨》後感受到的震撼。
當埃裡克還沒正式成為這部戲的導演時,僅作為一位法國人來看《雷雨》,他覺得,這部作品帶給他的敘事與主題有些過於巨大了。「怎麼可能魯侍萍經歷磨難之後,又回到自己當年的家,遇到周樸園和自己的兒子。怎麼才能讓觀眾相信故事的真實性。」隨著研究的深入,埃裡克發現,這是一部需要自己通過戲劇手法,同時處理好很多層關係的作品,其中包括情感、血緣、倫理、人性,困境、命運等等諸多的問題,而這些正是跟當下每個人息息相關的議題。
在埃裡克看來,《雷雨》中的人物關係極為複雜,繁漪愛上了繼子,本身就是很悲劇的事情,四鳳、周萍相愛,他們又形成了三角關係。愛情在他們彼此之間,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這同時又是他們三者之間欲望的流通。「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這就是欲望,很悲劇,很黑暗,很暴力,同時很有意思。經過我不斷地研究,激發我越來越想把這些東西呈現給觀眾,包括跨越所有的時期,直擊當代人內心的欲望,崩潰、傷害、困難、困境等諸多現實問題。」
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所長宋寶珍也認同《雷雨》的穿越時代性。從戲劇的某種特性角度上來說「有戲保人,有人保戲。」曹禺的《雷雨》顯然就是「戲保人」,從最早浙江春暉中學學生首演的《雷雨》開始就很吸引人,驚心動魄的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的敘事解構是《雷雨》提供給後世創作者的空間,故事本身就能抓牢觀眾的心。這樣「人心太易變,人性太軟弱』」的戲也印證了曹禺先生所言,「沒有一個文學家敢說我把人說清楚了。」
宋寶珍認為,看完《雷雨》,高傲的人不會再繼續高傲,得意的人更是缺少了得意的資本,因為誰也不能預料到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曹禺先生的深刻在於,他不是烏託邦式的、簡單的對未來理想進行憧憬,而是在他表達詩意之中始終沒忘記,在現實的各種規定性中人類會面臨不同處境。」
被很多人視為經典版的北京人藝《雷雨》。攝於2004年陣容。北京人藝供圖
觀點二:
「繁漪在家庭中的困境對應現代社會女性的困境」
埃裡克眼中,《雷雨》是一部讓現代人面臨困境時,能從裡面迅速找到解決的辦法的指南。他認為雖然每個時代社會的法則不一樣,但面臨的困境是共同的。比如今天也依然存在有人經常把自己關在內心所營造的階層中,關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堅守著自己的家庭倫理與精神道德等問題。如何去解放自己,甚至如何去質疑這些問題,或許看《雷雨》他們就能從中找到最終答案。
比如埃裡克認為《雷雨》中提到的女性問題,直到今天,女性的處境幾乎還是在男性之下,無論是在法國還是在中國,這些問題都現實存在,還需要做很多的工作去解決這些問題:「幸好激情、愛情的表達可以穿越所有時代,所以我希望將這些貫穿在《雷雨》之中,也算是跟今天的觀眾做出一個回應。這是我做戲劇的目的,不要把戲劇做成一所博物館,是要通過一個老作品去講述今天人的故事。」
關於《雷雨》中女性的解讀,宋寶珍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劇本中的形象時代特徵極為明顯。如繁漪是受過「五四」思想影響的女性,在現實生活中,她卻進入了周樸園這樣一個帶有封建性以及資本主義特性的家庭中,是帶有傳統到現代過渡性的家庭模式。魯侍萍在濟南女子學堂裡做「老媽子」,她是受過現代教育影響的,但她本人整體道德的體系是傳統的。這樣看來,曹禺在《雷雨》中展現的時代,是由傳統到現代轉換的過渡時期,這裡社會的階級鬥爭的特點,家庭之中倫理道德的變化,人物關係之中既傳統又現代的相處的模式,曹禺在《雷雨》中,通過人物的身份與各自的行為方式顯示了時代性。
但在設計這些人物時,曹禺始終保有著一種人文情懷。如果僅僅是帶著批判與攻擊的目的去寫《雷雨》,這些人物寫不好的。如在《雷雨·序》裡,曹禺曾特別強調,要讓演員好好地琢磨周萍這一角色,要為這個角色找到同情。為什麼要同情周萍?他在知情情況下和繼母亂倫,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又和妹妹亂倫,但是「周萍並不是繁漪理想的愛人,那麼她為什麼會愛上周萍呢?這隻好問她的命運,為什麼會落在周樸園的家庭中。」因為在這樣的環境當中,繁漪的高傲、自尊、內心的熾熱,還有現實當中周樸園對她的冷漠,形成了尖銳的矛盾。她的情緒與情感總得要找到一個突破口,那麼真正能夠,讓她可以談一談心,有共同話題,能夠在心理層面上得到交流的只有周萍。這種情況如果放在當下我們自己身上,也能得到共情。
儘管我們今天講求平權,包括女性主義在當今已經是一個先進的思潮,但總的來講,作為繁漪內心的苦,雖然在家裡身份是女主人,但是在感情的層面上,她必須服從他人的苦,她在家庭中的困境其實也對應著現代社會女性的困境。
女性角色一直是《雷雨》中被人不斷分析的符號。央華版《雷雨》劇照。央華供圖
觀點三:
「不同階層對於命運的思索非常現實」
《雷雨》的思想主題包含了社會的階級層面、人性維度、現實內涵,人類生存的處境、存在的價值、人的靈魂問題等,所以宋寶珍認為,今天的人看《雷雨》,不應只是看重其故事性,比如關於「人的生命存在」的思考。「《雷雨》剛出現的時候,近代著名戲劇家李健吾曾以『劉西渭』的筆名發表評論,談到《雷雨》中有命運觀念。如果我們把《雷雨》所表達的東西看做命運表現,實際上今天我們誰也擺脫不了這條邏輯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機遇、低谷、幸運以至於悲哀,一輩一喜,一嗔一怒,每個人既是如此。」
宋寶珍對照劇本指出,在周樸園認為的最有秩序的家庭裡面包藏著亂倫的悲劇。首先周萍認為,他和繁漪的情感糾葛是亂倫,豈不知當他離開了繁漪跟四鳳相愛的時候,是個更大的人倫悲劇。還有單純的周衝,當他向四鳳表達感情的時候,魯大海卻告訴他,「四鳳是窮人的孩子,她的將來是給一個工人當老婆。」這裡面揭示的命運不是虛無縹緲抽象或神秘的概念,而是非常現實。
從當下的角度來講,宋寶珍認為《雷雨》中所表現的這種現實,如同社會的發展固然給人們提供了很多晉升空間,或者改變自己處境的機會,但大部分的時候,社會階層的固化也給很多人帶來了心理的重壓。「比如我們看到星二代又繼續從事著演藝的路,今天的一個北漂青年,他辛苦打拼了數十年的收入,可能只夠買五環外的小房子,現在很多大學做過統計,如今農村的生源已經佔到了相當少的比例,這就是階層固化。他們對於命運的思索,對於自己處境的憂怨,都能在《雷雨》當中找到一種同構性。」埃裡克導演也覺得,從《雷雨》所表現出的兩種不同的階層角度來講,他認為,直到今天,世界依然存在有非常貧窮和非常富有的人,這兩者之間存在很大的溝壑。
1954年首演版《雷雨》由鄭榕、朱琳、于是之、呂恩、蘇民、胡宗溫等。北京人藝供圖
觀點四:
「對人性的開掘會觸到每一個人的心」
從1934年《雷雨》第一次發表至今,經歷了86年,這部作品以各種不同的解讀方式與各個時代的人產生連接,萬方認為,這部作品無論過去八十多年或是在未來可以一直呼應時代的關鍵,是在「人性」。「我父親對人性的描述、刻畫、開掘會觸到每一個人的心,讓不同時代的人產生不同的觸動。當下每一位觀眾看過《雷雨》之後,多多少少都能從中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感受,如果再深入些,還有一種命運的呼應,我們自己怎麼去面對自己的命運。」萬方解釋說,對於命運和自由的渴望,不管在任何年代或是任何地方,人類都會去追求,而《雷雨》中人物遭遇的困境可能非常極端,但這種在追求自由中被束縛的感受,會與每一個觀眾共情。
曹禺曾說過,「在《雷雨》裡,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裡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宋寶珍認為,這句話實際講規定性問題,這種規定性可能是時代的、社會的,無論任你怎麼掙扎,誰都逃脫不掉:「在具體的社會規定性下,不僅僅說從生到死的過程,還有各種各樣的悲劇發生,命運不是神秘的,它真的是關乎人類生存的一個終極目標。人生來是悲哀的,但是因為悲哀所以才需要憧憬。哪怕最後你憧憬的目標也沒有達到,但你畢竟走過了自己的歷程。」
除此之外,宋寶珍認為,無論哪一代人都會面臨如何選擇愛、如何選擇生,以至於自己會選擇什麼樣的方式走完自己的生命歷程,這些無論哪個時代的人也都拋棄不了,這如同《雷雨》裡四鳳的選擇,她突破不了出身,周萍信誓旦旦地說,「我愛四鳳,我願意跟她一起走。」但等到周樸園答應他去礦上的時候,他開始想的是自己走。宋寶珍進一步解釋說,種種跡象表明,如果不是發生了在「杏花巷」私會被繁漪撞破的事情,周萍是不會帶四鳳離家的,他們之間的結局也許又成為了當年周樸園和魯侍萍的翻版,這正如尤金·奧尼爾所言,人類哪怕處在地獄之中,他也永遠懷著天堂的夢想,但是夢想和現實之間距離的衝破,是需要很多條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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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華版《雷雨》揭秘
1.電影《羅馬》與《雷雨》人物呼應
央華版《雷雨》劇照。央華供圖
萬方認為央華版《雷雨》的第三幕,被法國導演埃裡克處理得非常精彩,「在魯貴家的這一場充滿著戲劇張力,人物之間的關係更鮮明,人物豐富富有力量,能把第三幕導演得這麼有力量,埃裡克導演是很高明的。而在第四幕中,他用了周樸園在客廳看電影,播放的影片是前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羅馬》的片段,這個處理實際上讓人覺得很新奇,又非常現代,這種表現既在《雷雨》的情境之中,又很具新意。」
埃裡克解釋,《羅馬》這部片子有很多人性的角度極有故事性,在創作過程中,他便儘可能地從電影畫面裡找到可以跟《雷雨》從敘事上相對應的畫面。比如《羅馬》中有一場孩子們在田野中跑過,而那一刻,從四鳳家回來的周衝也正好彎著腰從畫面下走過。還有一場電影院中的鏡頭,觀眾們會覺得自己正在劇場裡看到一個電影中的觀眾在看電影,而裡面的鏡頭結合《雷雨》的故事發生,會有新的理解和感受。「我比較喜歡一層一層推進的空間感,非常有意思。我很喜歡這部片子,裡面有很多有趣的畫面我會帶到自己的作品之中。」
2. 極簡的舞臺設計能更充分激發表演
央華版《雷雨》劇照。央華供圖
埃裡克看完《雷雨》劇本之後萌生一個想法,如果由他來導演這部作品,故事發生的情境定會設置在一個非常冰冷的世界裡。把周樸園關在冰冷嚴苛的環境裡去碾壓別人,以此代表著暴力。於是極簡的舞臺設置,在埃裡克看來更能激發演員的表演。「對我來說,戲劇就是用演員的身體、語言、內心去傳遞其內核。我要乾淨的舞臺,需要演員不斷地在這樣的舞臺上去表演,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美學設計的基本原則。」 埃裡克坦言,自己從不喜歡去挑釁觀眾,但是他希望觀眾通過戲劇表演,感受到每個人被關切著,成為作品中的一員。
新京報記者 劉臻
編輯 田偲妮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