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2020 年最具性別議題的臺灣電影《無聲》的過程之中,難免會留下眼淚。眼淚是有層次的,令人嘗到不同生命滋味。不論是男主角劉子銓啞口嘶喊出來的全片唯一臺詞告白、劉冠廷捶心肝式地向學生說我知道」、陳渺霏企圖撫慰受傷男孩們的甜美微笑,甚至是金玄彬從最恐怖的邪笑臺詞一起玩到後來的病房與陽臺感情戲……多場猝不及防的情節轉折,在在地顛覆了為性本惡或性本善而爭論不休的正常人們的思維。因為在學會恨之前,他們先學會的,是愛。
《無聲》是2020 年首部臺灣殘酷童話電影,在略為驚悚的校園查案類型氛圍中,打開了觀眾體驗世界的另一維度感官。我們都以為自己所處的世界,是為所謂正常,但那份視若平常或許只是溫水煮青蛙臨沸前所面臨的假象,還以為只要不妄動,所處之境就叫做溫暖,不叫做燙人。《無聲》從劉子銓的視角作為敘事之始。他所飾演的張誠是個從正常學校轉學到啟聰學校的孩子。有了兩種截然不同學校環境可比較,兩邊差異,張誠心知肚明。全手語環境讓他如魚得水,再也不是校園裡表達有障礙且溝通龜速的特殊分子,驟然進入一個大家都跟自己一樣的世界,張誠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等對待。
尤有甚者,在打手語的語境中,正常人看不懂他們聊天內容時還會稍感挫折沮喪,反而體驗到了聾啞人士聽不到聽人講話時的感覺。《無聲》行影時,一開始觀眾還可以跟著主角笑看聽人看不懂聾人的手語而產生的劇情喜感,但當後來進到一堆瘋狂比手語的情節裡頭,電影一度出現手語字幕慢半拍躍上銀幕的狀況,我觀影當下便感到莫名無助、渴求著字幕快點出現救我離開困惑。不知這是柯貞年導演有意或無心的安排?輕輕鬆鬆就推觀眾掉入電影裡面主人翁群面對所謂正常世界時的挫敗感受。
當被電影循循善誘,開始去體會那個無聲世界裡頭的運作規則時,矛盾便排山倒海而來:如果表達已經這麼難,那麼真相能夠越理越清、真理能夠越辯越明嗎?又或者,手語表達出來的語意,究竟是孩子的真心認知?還是在哪個環節出了錯、以至於他們有了慣性的誤解?還是這一切根本只是社會現況中眾人早已經看到卻又自掃門前雪故假裝看不見的待補漏洞?於是乎觀眾面對《無聲》時不斷被堆疊出來的觀影無力感便逐漸能與劉冠廷所飾演的老師同步共感,這位老師沒想過要當救世主,只是沒想到在一個巨大的共犯結構體系面前,他滿腔的教學熱忱、他的悉心疼愛學生之情,有朝一日竟會成了一根一抓就沉的薄弱浮木。
若不是待過正常學校,張誠就不會知道那個他喜歡的新環境不對勁之處在哪裡;但也就是新環境讓張誠感受到平等、甚至享受到同溫層之愛,這讓他和貝貝都想要繼續待在啟聰學校。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哪一個地方是絕對完美的,諷刺的是,《無聲》裡的教學相長的關係並非如一般想像是由校長、老師、(從正常學校轉學到啟聰學校的)張誠,乃至到啟聰學校裡的貝貝那樣的從上而下,而是倒著過來的。貝貝教會張誠信任與不放棄善良,張誠提醒了老師沒看到的真相,而老師又回頭與校長爭論了辦教育的目的。多數人需要的並不是多麼高等的教育,而是公平正義的環境。道貌岸然不該成為社會藏汙納垢的溫床,馴良也不該是弱勢註定要有的長相。
電影裡面有一場戲,是兩個孩子跑去看電影。當電影院重複劃位了,坐在本該屬於自己所購買座位上的你會怎麼辦?關於遇到這個電影院通用狀況題,我們都知道,那是電影院人為或電腦系統的劃位疏失,解決問題的方法當然是請被重複劃位且沒坐到位置的人去找戲院員工儘快提供補救方式。但他們沒有,反而是做了並不需要的讓位動作。被認為有問題的人習慣性會覺得是不是什麼事情發生就都是自己的問題?殊不知是大人給予小孩的環境本身才有著最大的問題。若此,孩子又該如何在這場不公平的遊戲規則裡面,尋求不輸的可能?
《無聲》是一部漾著詩意的電影,電影中的孩子在山林裡安然玩耍的影像就像天使在跳舞,每個事件的發生敘事語境以極美或極靜的畫面示現著眼見不為憑的高度反差,卻又會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一刻,以低頻敲擊聲隱隱震動著觀眾的危機預感神經,激測出每個人都有的原始求生慾念。只是,對一般人而言可能只需要尖叫就能解脫的困境,在無聲世界裡的子民們,卻需歷經好幾百層的步驟,才有機會逃離險境。《無聲》是個精心設計的社會染缸雛形,只要浸染過了以後,觀者的心靈從此就會變得不一樣。真實世界迫切需要我們把愛與關懷找回來,而這份心意需要一點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