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老師說:
「影評,咱能不能來點真的?」
黑人導演喬丹˙皮爾憑藉自編自導的處女作《逃出絕命鎮》(Get Out,2017)在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中獲得「最佳導演」、「最佳影片」等四項提名,最終成功摘取了「最佳原創劇本獎」。這對於新銳電影導演皮爾來說,無疑是一次巨大的鼓勵與肯定。相對於好萊塢大製片,這部僅投資400萬美元的小成本製作卻在上映後獲得了票房和獎項上的雙贏,可以說成為了2017-2018年度的好萊塢電影工業中的一匹「黑馬」。
但事實上,整部影片無論是在主題上,還是在視覺藝術表達上,都可以說是平淡無奇、老套陳舊。正如戴錦華對2018年奧斯卡的整體評價是「好萊塢正在重新尋找它的政治正確」,該片的獲獎仿佛只是奧斯卡出於「政治正確」的考量而選擇了黑人導演的、以黑人為主角並講述黑人主體意志的作品。但也正因此,它恰恰可以成為反思「政治正確」的媒介。本文認為該片仍有值得討論之處,在於它在一種看似完全「政治正確」的表達之下,彰顯出「政治正確」內在已然重構出新的階級秩序並且階級與種族關係發生了重新耦合。具體地說,影片中對黑人的頌揚、對黑人自我救贖的認同是建立在一種新的階級秩序基礎上,所以當奧斯卡出於「政治正確」為目標來選擇這樣的影片,正是表明「政治正確」是對一種新階級秩序的認可。同時,由於這部影片既叫好又叫座,更反映出了這種價值觀在當下已經廣為接受。所以本文嘗試以《逃出絕命鎮》為切口,撕破這種「政治正確」的層層包裹,看到其內在重構的階級秩序,以及這種階級秩序如何吸收又改造了原本的種族表象,來形成對自身的偽裝和保護。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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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絕命鎮》:種族皮相下的階級
《逃出絕命鎮》主要講述的是黑人男性克裡斯(丹尼爾˙卡盧亞飾)被白人女友羅斯(艾莉森˙威廉士飾)邀請去住在郊外的本塔科湖附近小鎮上的她父母家一起過周末。克裡斯聽說羅斯尚未告知家裡自己是黑人,帶著「天生的煩惱」的克裡斯因此頗有些憂慮,羅斯告訴他不必擔心,她的家族不會在意這件事。他來到羅斯家後收到熱情款待,羅斯父母確實不僅沒有反感,反而盛讚黑人的種族優勢,但他始終感覺到一樣。在經歷了種種詭異事件後,克裡斯發掘羅斯一家實際上是看上了黑人的身體優勢,因此以引誘黑人並將他人大腦放入黑人身體中來實現人類改造為業。他奮起反抗,消滅了羅斯一家,並在黑人同伴的協助下成功地逃出了小鎮。
就其故事內容來說,該影片是按照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的順序組合成的一部關於啟程—途中—逃出的故事片。按照克裡斯蒂安˙麥茨的八大組合段加以分析,這部影片從未使用過一次描述性組合段(環境、背景)以及插曲式段落(跟主要情節沒有關係)的敘事方式,而是緊緊地圍繞著事件本身的發生順序,採用順時、線性的敘事結構,環環相扣地推進故事內容的發展。
1、場景:在某個夜晚的小路上,一黑人被頭戴頭盔的人綁架
(片頭)
2、段落:黑人克斯裡起床後洗臉、刮鬍須等收拾後,等白人女友羅斯前來商量,周末一起去她父母家
3、交替組合段:途中,羅斯開車,克裡斯打電話給正在機場當巡警工作中的好友羅德,叮囑他照顧好寵物小狗。不慎,羅斯撞到橫飛穿過馬路,撞壞汽車後視鏡。隨後,他們叫了警察過來查看。
4、場景:到達女友家,相互介紹了對方後,其父母了解了克裡斯與羅斯的戀愛狀態後,其父親迪恩帶克裡斯邊參觀邊介紹家裡的基本情況。
5、場景:羅斯父母與克斯裡,羅斯在庭院喝下午茶,並且詢問克裡斯家裡的情況,了解到克裡斯無父無母的童年創傷,以及勸解克裡斯戒菸。之後,羅斯弟弟澤貝爾回來。
6、場景:克裡斯與羅斯一家共進晚餐。
7、線性敘事組合段:半夜,克裡斯驚醒後,外出抽菸,被正在練習跑步的黑人男傭(羅斯爺爺)以及回頭看被正在借用窗戶照鏡子的女傭(羅斯奶奶)所嚇倒,然後回到房間後,被羅斯的母親米西叫住與之聊天。之後,米西藉助克裡斯的童年創傷記憶催眠克裡斯。
8、線性敘事組合段:次日清晨,克裡斯百無聊賴地拿起相機,去羅斯家周圍拍照。隨後與其男傭聊天發現異常,回到屋裡與羅斯談起昨晚她母親催眠的事,以及剛才發現男傭說法很奇怪。
9、線性敘事組合段:來了很多老態龍鐘的白人男女,「家庭派對」開始,羅斯帶著克裡斯向萊客們打招呼,而克裡斯每見到一個白人都覺得很不自然。無意間,發現了同是黑人「兄弟」,不料因其說話方式與身體表現顯得詭異。
10、交替敘事組合段:克裡斯感到無聊與費解,於是回到屋內二樓,預想把這裡看到的一切的詭異的事件告訴自己的好友羅德,女傭(羅斯奶奶)前來致歉,與克裡斯談話的過程中,欲哭欲笑。
11、段落:克裡斯下樓,再次偶遇到那個黑人「兄弟」,隨後用手機拍照之時,使其近似於瘋狂向著克裡斯叫喊道:「get out(滾出去)」。黑人「兄弟」被米西平息後,像大家致歉完,離開派對。
12、交替敘事組合段:一邊是羅斯叫克裡斯去外面散步談心,安慰剛才所受到的驚嚇的克裡斯。另一邊,迪恩組織派對中的白人們參加形似賓果遊戲,實則是拍賣黑人克裡斯。
13、場景:傍晚,克裡斯與羅斯攜手回到羅斯家,派對結束,白人們各自回家。
14、交替敘事組合段:克裡斯回到房間,把下午用手機偷拍的黑人「兄弟」照片發送給好友羅德。羅德看到照片後,立馬打電話過來讓克裡斯趕快離開這裡,因為這個黑人「兄弟」就是幾個月失蹤的搖滾歌手(實則也是這部影片開頭被綁架的那個黑人)。隨後,克裡斯告訴羅斯,現在即刻離開這裡。
15、場景:克裡斯開始緊張地收拾行李,無意中在房間的暗格小屋發現了羅斯曾經與諸多黑人「男朋友」的合照後,一切恍然大悟。克裡斯在憤怒中,向羅斯索要車鑰匙之時,被米西的敲咖啡杯使其催眠。克裡斯被綁關在地下房間。
16、交替敘事組合段:被捆綁禁閉在底下房間的克裡斯,時而被催眠中睡去,時而在清晰中,為後面的移植手續作心裡建設而被強制看電視紀錄片了解到一切陰謀的根源。羅德為了解救好友克裡斯向警察局求救無望後,自己想盡一切辦法了解克裡斯所處境遇。
17、段落:羅斯父親準備移植手術,其弟作為幫手在準備搬運克裡斯的途中,被裝睡的克裡斯打暈。克裡斯手拿鹿頭裝飾殺死其父,進而殺死其母,在逃亡出門之時,被其弟襲擊,最終其死死亡。
18、交替敘事組合段:克裡斯成功逃出後,開車逃亡,不慎撞了女傭,再三猶豫之下救起女傭開車逃亡。羅斯坐在床上一邊戴著耳機聽音樂,一邊喝著牛奶吃著香果圈,一邊在電腦上搜索下一個黑人目標。
19、段落:羅斯隱約聽到外面的狀況,端起土槍追開車逃亡的克裡斯。克裡斯開車逃亡的過程中,不料被救起的女傭忽然醒過來掐克裡斯,使克裡斯無法駕車最終導致撞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女傭死亡,車報廢。克裡斯下車,逃亡。羅斯手拿槍射殺克裡斯,並指使男傭追克裡斯。克裡斯被男傭追上並按倒在地。此時,克裡斯慌張中掏出手機,再次用手機閃光燈拍男傭,致使男傭思緒混亂,讓羅斯把槍給他。不料,男傭用槍開槍打傷羅斯,並用槍自殺。羅斯倒地,想要再次摸槍的時候,克裡斯起身拿起槍,正要掐死羅斯之時,警局車來了。舉手準備投降的克裡斯看到車上下來的是好友羅德,內心充滿歡喜。克裡斯獲救,並與羅德開車揚長而去,影片結束。
作為主要的敘事動機與線索,每一個麥茨意義上的獨立語義段——場景、段落、組合段以及鏡頭都是圍繞著黑人主人公克裡斯如何陷入到這場「戀愛」陰謀中,如何得知這個陰謀的真想,以及如何逃出這個陰謀。
導演皮爾把這種帶有「陰謀」的故事片放置在或恐怖、或驚悚、或黑色幽默式的喜劇描寫中,辛辣地諷刺了正處身於「後歐巴馬時代」的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現狀。電影通過類型的雜糅與挪用,把或恐怖、或驚悚的劇情與「種族」、把黑色幽默式的喜劇與所謂的「政治正確」有機結合起來,在一部美國B級片中融入了當下對美國社會與文化的深入思考與批判。如果說「種族」問題始終是美國社會中的一個「痼疾」的話,那麼,圍繞著「種族」種種問題便是這種「痼疾」之下不斷復現的「幽靈」。正是因為這種雜糅的類型與「幽靈」的結合,才使得這部影片中關於「種族」議題顯得頗有深意。
與其他隱喻的、貶損的、刻板印象化的種族歧視的電影不同,《逃出絕命鎮》是在一次次白人義正言辭地表示「不」歧視黑人,「誇獎」黑人的言說中展開故事內容。片中在克裡斯到羅斯家時,跟著羅斯父親參觀家宅,父親指著掛在牆上呈蹲跑狀的羅斯爺爺照片說:「最優秀的雅利安種族狗屁」「黑人的出現,這是歷史性的一刻,他們太了不起了」,還表示「如果我還能投第三次票,我一定會投給歐巴馬,他是我有生之年最好的總統」。後來羅斯家舉行宴會,到場的白人嘉賓們也紛紛對克裡斯表達對黑人的讚賞,說道「過去,大家喜歡白皙的皮膚……現在,黝黑的膚色才最流行」等。然而,影片中的詭異氣氛始終讓克裡斯、也讓觀眾感覺這只是一套表面說辭,猜測這些白人只是掛著「政治正確」的面紗實則還是認為黑人地位的劣等。但隨著影片劇情的推進,觀眾會發現這些言辭並非虛假,他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只是在這麼認為之上,他們建立了另一重剝削和侵略之上:他們要佔有這種更為優質的身體。
在這種佔有和置換中,誰擁有主動權就成為了新一層的問題:具有主導權、代表思想、擁有轉換技術的一方,無疑是整個事件的獲益方,他們可以攻城略地一般地佔有一切,包括佔有不具有這些能力的人群的優質身體。因此以智能和技術為媒介,形成了新的階級/等級壓迫。不妨試問一句:誰才是有資格擁有這些優越條件呢?回到影片本身,應該指出的是:克裡斯是在被羅斯父親拍賣的情況下來侵佔克斯裡的身體——無疑表明美國中產階級(以及比中產階級擁有更多財富的人)才能擁有或是身體、或是精神上的「重生」。在影片中,羅斯家依靠著擁有現代科學文明的技術來賺取大量的錢財,而前來購買這些的人也都是「美國」(因為影片中出現了亞裔人)上層社會的擁有極大財富的人。在這個層面上,正如影片中羅斯爺爺所說,他們並不是非找黑人不可——種族不是關鍵,而是擁有了權力的人們主導一切,乃至種族都是在這個等級結構上進行再分配的。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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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族表象:鹿的隱喻
但另一方面,就像克裡斯提出的問題一樣:「為什麼是我們黑人?」儘管構成壓迫關係的內核是階級,種族的表象卻並非因此而不重要,它正幫助影片表現出了壓迫/被壓迫的二元對立。正是藉由種族,影片可以聯繫起美國曾經種植園奴隸制度的歷史記憶,聯繫起現代與傳統的二元對立中的殖民與被殖民的關係,聯繫起在「後歐巴馬時代」/「後種族社會」中,再現=表徵(representation)種族的困境,也聯繫起如何利用現代科技的「文明」手段區別階級差異的事實。也就是說,影片一方面揭示了種族關係之下有著更深層的壓迫關係,另一方面這種更深層的壓迫也是藉由和種族關係的耦合來表現自身的。
貫穿影片的鹿提供了重要的隱喻意義。鹿在片中扮演重要敘事功能,它首先聯繫著克裡斯的童年創傷記憶。如羅斯開車撞死鹿後,克裡斯一直糾結於此,以至於走進樹叢中去親眼看被撞的鹿的狀況。其後,睡夢中的克裡斯又夢見被撞死的鹿。那麼,為什麼克裡斯會如此糾結於被撞的鹿?是因為被撞的鹿與他母親的車禍有關。因此,鹿之死喚起了他潛意識中抹除不了的童年記憶,以至於他可以成為被羅斯母親所能夠催眠的切入口。也就是說,克裡斯未能拯救母親的逝去而給他留下巨大的創傷經驗。有趣的是,影片中將克裡斯的這種創傷經驗被羅斯母親催眠後呈現為克裡斯內心巨大的「暗坑」——無力的、無依無靠的、漂浮在空中的形象。
另一方面,「鹿」也是黑人的一種自指。當克裡斯被制服關押在地下室的屋內時,攝影機從克裡斯被捆的椅子後面上升慢搖至克裡斯的後腦勺,前景是克裡斯的後腦勺,後景是掛在牆上鹿頭的裝飾品,將克裡斯的後腦勺與鹿頭的裝飾品放置在同一個二維平面中。在這個極端對稱的封閉的構圖中,鹿頭無疑暗示著克裡斯=黑人成為了待宰的「羔羊」。隨後,在克裡斯看完第一段羅斯爺爺錄製的電視紀錄片後,攝影機先是側面特寫鏡頭拍攝克裡斯看完這段電視紀錄片的面部表情的反應,緊接著,鏡頭反打至克裡斯主觀鏡頭下特寫的鹿頭裝飾品。這一場景無疑指涉著克裡斯內心的震驚與絕望。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聯繫到羅斯父親對「鹿」的態度的場景——當羅斯回到家後,告訴其父在路上開車撞死了一隻鹿,而她的父親表明態度說:「我實在不喜歡鹿,我非常討厭這個物種,它們就像老鼠一樣,生態系統都要被破壞掉了,要是我在路邊看到一隻死鹿,我會在心裡說,這只是個開始……我不喜歡鹿」。在這裡,筆者認為,在羅斯父親的內心深處,所謂的「物種」是指「黑人」,「生態系統」無疑是指現今,以白人為中的美國社會環境,而黑人在這樣的社會中,就像「過街老鼠」一樣成為白人「天天喊打」的對象。這表明了鹿=黑人在白人心目中的形象,也真實地再現了黑人在白人共同體中生存的困境。然而,有趣的是,影片中,「鹿」同時也成為了白人心目中的「圖騰」。比如克裡斯被禁閉在地下室之時,有一處場景:攝影機(此處攝影機的位置顯然是作為白人敘事者的中心位置)從下往上搖移過程中,對於鹿頭裝飾品的拍攝始終用仰拍鏡頭。這明顯地暗含著白人對鹿=黑人身體覬覦而暗含著一種「圖騰崇拜」的意味。在這一點上,也表明了白人對黑人身體所表現的優勢的羨慕與覬覦——這也是羅斯不惜以身為餌誘惑克裡斯,將他設定為自己的獵物而入局的原因:為了更好完成身體的剝奪與殖民。這同時也解釋了影片中白人對黑人的稱讚的緣由。
因此「鹿」不僅承擔著推動整個電影劇情發展的敘事功能,而且也作為黑人的隱喻而再現了種族的困境。進一步講,鹿之死與母之死的關係,也隱喻著黑人「母」國的淪喪。從影片中,我們得知克裡斯從小是一個無父無母而在現代文明的美國社會成長起來的黑人,這正關聯著黑人被販賣到北美這片土地而喪失母國的歷史。克裡斯可謂美國世界中的空殼,他自身不承載文明,而是現代文明要進行發展時所可以徵用的「土地」。正如影片中,黑人男傭、女傭與「兄弟」在被手機閃光燈刺激的情況下,喚醒了他們意識中沉睡的自我。在此之前,他們的身體就是被移植者所奴役。只是曾經的種植園制度,在此轉變成了個人化、私有制的為白人中產階級(中產階級以上)的人群所服務。
更進一步說,克裡斯乃至黑人都是現代文明為了實現自我擴張而建構出來的異己的存在,這種存在表明世界還有未被現代文明佔有的空間,因此現代文明就還有發展的餘地。克斯裡與羅斯之間的「戀愛」/角逐的關係本身是建立在一種跨膚色、跨種族、跨地域的基礎之上的。但是,在影片中,這種「戀愛」關係背後隱藏的是奪命的陰謀以及百年殖民歷史以個人寓言方式在個體身上重演。也就是說,殖民與被殖民的歷史是通過黑人克裡斯與白人羅斯的個人情感的欲望力比多的引誘來推動敘事,事實上是為這種多重跨越的種族的不可言說服務。這本身是力比多欲望不可能跨越的「激情的疏離」,或者稱為「激情的中斷」或「激情的中止」,即以力比多的方式言說了黑人在白人面前的位置,在生理上即便是完整的黑人男性,其引誘也遵循了荷爾蒙的邏輯,但是黑人在美國文化之中並不只是天生的,而是被建構的,在文化精神上被閹割的,因而只能在個人力比多的激情未發生之前被束縛住,重新讓黑人體驗作為被殖民者的痛苦,一如他們的祖輩。因此,當我們看到被殖民者的克裡斯與殖民者羅斯「戀愛」的個體關係崩潰之時,羅斯的一秒變臉(從楚楚可憐的樣子到邪惡女魔之間),以及在影片結尾處,克裡斯也毫不思索地放棄救治曾經昔日所愛戀的女友羅斯。這一場景寓意著這種由荷爾蒙所建立起來的殖民與被殖民關係瞬間破碎與土崩瓦解。這本身預示著基於個體的後殖民主義權利之間「碎裂的、矛盾的」關係。同時,在影片中,我們看到羅斯父親宛如「納粹醫生」,是一名手持手術刀的劊子手,隱喻著某種納粹、法西斯、極權的形象將殖民統治直接作用在黑人種族身體(比如男傭、女傭、以及黑人「兄弟」)之上的歷史。換句說話,不同於以往,眼下的侵略者是通過現代文明的手段——手術切取黑人身體上他們有用的部分,使用暴力的手段直接佔據了黑人的身體。而他們的身體在這裡變成了美國曾經種植園奴隸制度的土地與空間。此時,白人的精神/靈魂侵入進來而他們變得無能為力,只能袖手旁觀——特別注意的是,其侵入的方法就是現代科技,無疑呼應了現代/傳統=殖民/被殖民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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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異託邦的可能性
為了表明對黑人身體這一獨特的「空間」的侵入,影片也為故事的發生涉及了一個特定的空間。在影片中,這一切發生陰謀是在一個名叫「本塔科湖附近小鎮」——遠離城市的、隱蔽的(周圍有樹林與湖等)、「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奪命空間。事實上,這一空間所呈現的某種異質性在影片開場已經交代清楚了。比如克裡斯與羅斯到達她家,其父母走出屋內迎接這兩位年輕人,從臺詞中,我們可以知道是非常高興地相互打招呼,介紹與擁抱。然而,此時,攝影機並未使用或是中景、或是近景(甚至是特寫鏡頭)的跟拍鏡頭來拍攝這一喜悅的場景。相反,攝影機使用固定的遠景(甚至可以說是超遠景)鏡頭。在這一極端對稱的空間中,加之背景配樂,無疑是把克裡斯封閉在一個內部空間中而暗含著異樣的驚悚。也只有在這種空間中,白人以及白人社群才能關上大門。也就是說為了佔有「黑人」這一異於白人、異於現代文明的另類空間,影片打造出了一個異於一般現代文明社會的另類所在。在這個看似桃花源般的絕命鎮之下,是福柯意義上的異託邦。
福柯曾界定異託邦的六個基本特徵:一是「不真實的空間」;二是「不同的方式存在以及發揮作用」;三是「有權將幾個相互間不能並存的空間和場地並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四是「同時間的片段相結合……為了完全對稱,異託邦為把何物稱為異託時開闢道路」;五是「必須有一個打開和關閉的系統……既將異託邦隔離開來,又使異託邦變得可以進入其中」;六是「創造了一個幻想空間的作用……人們以為進入其中,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但其實是被排斥的」。在此基礎之上,他進一步地指出:「關閉的房屋和殖民地,這些是異託邦的兩個極端類型」。按照福柯給出的關於「異託邦」的論述,再借用格雷馬斯以兩組二元對立為基礎所建構的「意義矩形」圖,或許能夠讓我們更好的發掘與理解這部影片中的關於種族與空間之間的關係的敘事文本,圖解如下:
如上圖所示,影片中故事所發生的絕命鎮是「異託邦」,在這個空間中,白人實行對黑人身體移植的處決行為,是與克裡斯反抗相對立所代表的「反異託邦」。而城市就成為了克裡斯所要逃到的、與「異託邦」對立,與「反異託邦」互補的「非異託邦」。在影片中,「非異託邦」所呈現出來的空間是影片開頭,克裡斯可以洗澡、睡覺、工作的地方。「非反異託邦」中,黑人男傭、女傭,以及派對中黑人「兄弟」在精神/靈魂中成為白人中的一員。在兩兩相對的二元對立中,白人羅斯與黑人克斯裡通過個體之間「戀愛」關係使得克裡斯從一個城市(非異託邦/想像的烏託邦)「被迫」來到的一個絕命鎮(異託邦)的社會,而這個絕命鎮給予了克裡斯一個看似「打開的」、完全開放的空間。然而,這種空間是一個易進難出的「關閉的」系統。比如黑人男傭(羅斯爺爺)與黑人女傭(羅斯奶奶)扮演著關門人的角色來協助白人。可以看出,絕命鎮上的成員是只有將被排斥在外的異己的黑人身體經過高科技化的現代化技術移植同化後才能成為這個空間的一員,從而形成了一種傳統的、有產白人的殖民地空間。
而「逃出」絕命鎮,也同時伴隨著對這個殖民的異託邦的粉碎。在這個意義上,黑人男主角與異託邦的鬥爭相對於主流世界來說,成為了一種異己對異己的消耗。終獲勝利的克裡斯,實際上本就是在現代文明中教養長大的人,他的自我意識恰恰來自於美國教育,他是作為一個現代文明的主體而覺醒了。這讓他的反抗反而成為了文明秩序內在的張力。正如《黑客帝國》系列中尼奧等人對矩陣反抗,本質上是矩陣為他們植入了反抗意識,是美國現代文明對危機的自我製造,並通過表現異己的反抗來反身印證關於人性、自由的價值。
而成功出逃的克裡斯,也並未真正從等級秩序的結構中逃脫。逃出以及逃出的方式(殺白人)實際上就是一種新形式的隔離,白人與黑人之間仍是無法交流的結構。克裡斯從絕命鎮/異託邦的逃出是一種有效的自我保護的選擇,它追求的不是種族平等交流,而只是「政治正確」意義上的個人主義的自衛。這本身與《飛越瘋人院》(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1975)中黑人酋長的逃出如出一轍:這「不是一個反叛的故事,而是一個秩序的故事;不是對好萊塢神話的倒置,而是對好萊塢神話一次精妙的改寫」。在這一點上,也許我們能夠理解了在現在白人中心主義的美國社會中,為何克裡斯最後殺了白人全家還能在奧斯卡中獲獎的原因。如果說這部電影中,鹿的「種族表象」與絕命鎮的空間相互耦合下,成為一種階級表達的方式話,那麼基於這種「政治正確」下口號,同時又預言了另外一種新型階級的形成。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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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階級的預言
影片藉由黑人身體來達到更為完美的智力與肉身的結合,也提示出一個未來烏託邦的探討,它可以引出對不朽生命的想像。正如戴錦華在數次演講中,面對今天社會中的數碼轉型與生物科學技術,提問到:「當人類即將問鼎死亡」的時候,她的回答是:「人類有可能戰勝死亡了。生物學遺傳工程,預示著我們可以修復細胞衰老,逆轉細胞衰老,那我們就可以不死。另外一種不死,是我們可以通過賽伯格化,心臟壞了,換一個心臟……同樣戰勝了死亡。還有,我們上傳下載大腦,做一個合成的數碼生命,在我們的肉體後面永生」。雖然這部電影不是在戴錦華所謂的生物學遺傳工程,以及賽博格的意義上展開的,但同樣給出了我們對於未來的階級預言啟示——當全球上層精英人士擁有更為富裕的財富時,他們/她們面對死亡之時會像影片中通過買賣的行為來換取某一個器官,來換取重生的資格來戰勝死亡嗎?白人與黑人已經變得無足輕重,到最後誰掌握權力,誰擁有資本,誰就成為下一個「地主」。筆者以為,這才是這部影片給予我們思考的價值所在,也是關於未來階級議題的一則寓言吧?
(註:發表此文略有修改,原文發表於《藝術評論》2018年第4期,人大複印資料《影視藝術》2018年第8期全文轉載)
王飛,北京大學中文系博雅博士後,博士畢業於日本神戶大學,研究方向:電影學、文化研究以及中日比較文學思潮。在中日學術雜誌上發表多篇論文。
2000年,新青年網站電影夜航船出發,那是盜版DVD、電影BBS的時代。2019年,新青年電影夜航船再度出發,期待用電影來思考人生與社會。電影不是特殊的文化趣味,電影也不是餵養觀眾的廉價雞湯。電影是一份邀請、一次聚集、一次分享,一種無名的大眾對未來的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