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七（化名）/口述
王滿地/撰文
我叫鹿小七（化名），1994年出生，四川廣元人，今年26歲。大學畢業就懷孕生子，然後在家裡當了大約3年家庭主婦。我近期的自拍。
一畢業就成為家庭主婦，對我而言是個無奈的選擇。儘管老公溫柔細心、女兒懂事可愛，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失落和孤獨包裹。沒有工作，我每天不是做家務就是帶孩子，嫁到陌生的城市，沒有朋友也沒有社交，生產之後身體發胖，身材嚴重走形，內心的挫敗感幾乎將我壓垮。我一度迷茫看不清方向，甚至有時候，覺得自己的人生剛開始就結束了。我和老公的愛情開始於高中二年級。我倆高中坐前後排，偶然發現喜歡彼此，就在一起了。有一次在操場走圈，還被老師抓住，批評我們早戀。
高中時期的老公（中）。
他高中畢業直接去了綿陽工作；我選擇了復讀。我們就此開始了異地戀。第二次高考後，我一心一意想往外跑，執意填了天津商業大學。男朋友覺得我沒有考慮兩人的關係，自己就決定跑這麼遠，忍不住跟我大吵一架，問我：「你知道天津有多遠嗎？」無奈木已成舟，沒想到後來我被陝西理工大學錄取，跟他繼續異地。
大學時，我在宿舍。
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對感情沒什麼安全感，性格比較衝動、叛逆又情緒化。而他屬於溫暖型的，跟我性格比較互補。他在家裡是哥哥，所以一直都比較會照顧人，比同齡人要更成熟些，而且很細心，對我基本屬於有求必應的那種。如果我對他發火，他就對我笑、哄我、或者就乾脆抱著我不撒手，實在我情緒控制不了，他就低頭不說話，等我情緒過去，跟他講話，他就認慫。我一直以為他是軟柿子，從不發火，直到後來看他對外面的人發火才慢慢意識到不是。
大學時有一次一起去爬山，爬了不久有個涼亭，我們進去休息，我覺得特別困，就靠著他睡著了。他就一直等我睡醒。最後我們山也沒爬成，等我睡醒就直接返程了。
2015年1月，我大四，因為有大學電商創業的經歷，我得以去到成都一家電商公司做運營，他那時也在成都工作，短暫的相聚之後，我意外懷孕了。
實習時期的我。
看著驗孕棒上的兩道槓，我感到非常驚恐，第一反應是不能要這個孩子，我們都還沒準備好。雖然他和我一樣驚訝，卻堅持要留下這個小生命，還對我各種安撫，表示爸媽那邊他會去說，我終於放下了心。於是，我們向爸媽攤牌，提出要結婚，但遭到了我父母的強烈反對。我跟爸爸之間發生了嚴重的衝突，嚴重到了要斷絕關係的地步。我是家裡的獨女，媽媽在我初中的時候選擇了跟爸爸離婚，我跟著爸爸長大。爸爸說：「我認可他這個人，但我不同意你今年結婚。如果你執意結婚，你的婚禮我不會參加，最少十年，我不想理你。」他覺得，我還太年輕，不成熟，不適合結婚，而且結婚對象那時也沒什麼錢。他想多留我在家幾年，給我備點嫁妝，擔心我成家以後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們一直跟爸爸積極溝通，不管爸爸說什麼，都不跟他賭氣硬來。最後爸爸也沒能拗得過我這個女兒，甚至親手為我們操辦了婚禮。
在家鄉廣元的婚禮上，我給老公戴上戒指。
婚禮之前，我還因為畢業、工作、結婚，這麼多人生大事一塊兒劈頭蓋臉砸下來而覺得壓力大，跟老公大吵一架，拉黑了他的微信、電話，五天沒跟他聯繫，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準備好了結婚，能不能當個好妻子、好媽媽……直到婚禮前一天，他拎著婚紗來找我，小心地試探我的態度，看著他溫暖的笑容，恐婚的我突然就覺得，這個男人，我想要陪他走完一生。2015年6月15日，離大學畢業還有一周，我們在我的家鄉四川廣元舉行了婚禮，這場婚禮在很多方面都極為倉促。我當時很胖，120斤左右，狀態也很差，朋友都吐槽我還沒平常好看，妝也不太行；婚紗是從綿陽婚紗照相館借的，我沒見過也沒試穿，都不太穿得下；敬酒服他忘記了，我臨時穿的紅色連衣裙睡衣代替；因為外景拍得太久，我們到達婚宴現場的時候，客人幾乎都坐滿了，差點沒趕上……
婚禮那天，我和伴娘們在拍外景。
親戚朋友見到我倆，誇他的很多，誇我的沒有。連我外婆都覺得我賺到了。朋友們看了，都笑我是穿著最樸素的新娘。我在臺上看著父母，覺得爸媽把我養到這麼大，我還沒有怎麼去孝順他們，就嫁人了，而且在嫁人這件事情上還沒有完全聽從他們的安排，反而是他們為我妥協，心裡既內疚，又感動，看著他們眼裡滿滿的愛和不舍，我一下子就在臺上哭得稀裡譁啦。
媽媽（右）在婚禮上。
第二天，我們趕去老公位於四川綿陽的老家舉行了另一場婚禮。雖然老公這邊的婚禮不像我家那場那樣隆重，我卻感觸更深。婚禮結束以後，送親隊要返回廣元。當我的爸媽、我的那些親人，他們一個個跟我道別的時候，我覺得特別難受，感覺自己一點點地嫁出去了，甚至是一點點地被拋棄了，有種「你們都走了，就留我在這裡」的感覺，我第一次有了「出嫁」的實感。我記得自己那時眼眶溼潤，心裡有一點點難過、一點點惆悵，感覺彷佛一夜長大。辦完婚禮，我直接留在了綿陽，開始了兩個人的小日子。學校裡拿畢業證、還圖書證之類的事情，就請朋友幫我處理。因為有孕在身，找工作無望，我只好在家待產，成了家庭主婦。每天在家就是做做家務，吃吃睡睡，打打遊戲，安心待產。但我其實很不喜歡家庭主婦這個位置。我從小被父母教育，一定要經濟獨立，不然就是自我放棄。待產的幾個月，我剛到綿陽，人生地不熟，老公去上班，我一個人在家，常常焦慮得不行，還擔心胎兒不好，思想負擔很重。
孕期在家泡腳。
我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宅在家。每天也不太吃得下東西，只想吃水果、冰淇淋。睡覺就更糟，半夜總是瘋狂失眠，還老跑廁所。夏天綿陽特別熱，但家裡沒空調，電風扇吹得頭痛，常常睡一覺起來就大汗淋漓。懷孕前期，還有一次有滑胎的跡象，在醫院臉色煞白，雖然最後並無大礙，但我被嚇得不行，吃了好幾天保胎藥。為了補充營養，我們買了很多鈣片和DHA，但我從小很少吃藥，藥片太大，吃進去咽不下，反倒吃得我一陣噁心嘔吐。因為老公平時都在上班，沒人照顧我，產檢也是十次有七次都是我一個人去，有時還是會有一些心酸。老公和家人也覺得有些愧疚，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都能理解。最後兩個月，醫生說孩子體重輕、頭骨小，擔心補不起來。我很是自責，就決定去我媽家，好有人照應。在媽媽家，每天使勁吃飯、吃榴槤，據說可以長胎。最後一個月我一口氣長了十多斤，胎兒補起來了，各項指標正常，但我的肚皮也花了，長了很多妊娠紋。在媽媽家時，媽媽給我煮的滋補湯。
幸運的是，我身體還不錯，孕期的妊娠反應、孕吐什麼的很少出現，只要不吃大顆粒的藥片，總體狀態還是不錯的。我特別怕疼，所以很早就決定要剖腹產。如果是順產，我一個人在家突然發作，應該會很慌張。於是，到了日子，我們去醫院辦理了入住、登記之類的，整個人狀態很好。生產那天，我進去半小時，女兒就抱出來了，我還在手術臺上縫合刀口什麼的，待了大概一個半小時才出來。老公以為我手術不順利，一直很著急，一直在病房門口等我出來以後，才去看女兒。我當時覺得特別感動。
剛剛出生的女兒。
寶寶出生的時候，我們還住在出租房裡。因為買了新房後進行了裝修，必須空上大半年。出租房沒有空調，也沒有暖氣。孩子出生的時候正是冬天，各方面都有很多不便。而且寶寶的衣服大多需要手洗，也是比較難受的。好在月子期間，我媽過來幫忙，給我減輕了很多負擔。
剛出月子的我（右）。
有一次老公給家裡買了排骨，我就燉在鍋裡，然後寶寶哭鬧，我就跑到房間裡去哄她，等我把她哄睡著，換完尿布，一番折騰下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鍋裡的水已經完全燒乾了。我打開臥室門的時候，整個廚房煙霧繚繞，周圍的鄰居都來敲我們家門，以為我們家著火了。但其實就是我顧著收拾小孩，完全忘記了鍋裡的排骨。我的生活主要就是圍著孩子打轉：衝奶粉、餵奶、哄睡、換尿布、洗奶瓶、給孩子洗澡……各種排列組合。孩子小的時候差不多兩個小時就要吃一次奶，感覺自己一天24小時被孩子和家務填得滿滿的，完全沒有整塊的時間留給自己。
我獨自在家帶孩子。
除了帶孩子的疲憊，生完孩子之後身體的變化，比如身體上的疼痛、脫髮等，也讓我覺得很難受。我每天大把大把地掉頭髮，以前我發量特別多，後來大概只有以前的2/3。那段時間，如果隔幾天才打掃家裡的話，基本上到處都是我的頭髮。我陷入了產後抑鬱，每天都覺得特別低落、孤單，整個人情緒很不穩定，特別容易暴躁。也因為這樣，生完孩子這一年，幾乎是我和老公吵架最多的一年。他在成都創業失敗，回綿陽重新開始，工作比較忙，常常只有我自己在家帶孩子，做家務。而且因為懷孕期間補胎狂吃，體重快到130斤，身材嚴重走形，胖到連老公都問我是不是「已經放棄了自己？」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都會覺得「這還是我嗎？」，整個人狀態特別差，特別沒有自信。再加上沒有工作，那段時間我整個人處在低谷期，有很重的挫敗感，覺得自己無論是哪一方面都與自己以前希望的那種生活差得很遠很遠。我自認為是個有事業心的人，但現在的生活，整天不是圍著孩子、就是家務，真的毫無成就感。然後又覺得老公這邊也是前途未卜，有一些經濟上的壓力，非常操心，心理負擔很重。女兒四個月的時候，我們搬回了裝修好的新房。居住條件的改善讓我覺得幸福指數提高了很多。可能因為換了一個環境，我的心情變好了一些。就像一個契機，我慢慢地開始改變，減肥，打扮，交朋友，找工作，一點一點地變好。我花了半年左右，減掉了38斤。雖然結果很好，但減肥的過程還是挺讓人抑鬱的，經常晚上餓得想哭，而且減肥期間必須得少糖少碳水，這些又恰好是能讓人覺得快樂的東西，加上脫髮啊之類的，我當時是覺得挺難受的，但還好挺過來了。
減肥成功後的我。
瘦下來了以後，我就有了心情去打扮收拾自己，心情好了很多，慢慢地有了一些自信。女兒八個月的時候，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做百貨商場的外企當樓層主管，工作性質比較輕鬆，也穩定。但是剛進去工作的時候還是會有一些不習慣。因為這是我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加之剛生完孩子，的確是會有一點「一孕傻三年」的感覺，記憶力很差，有時候上面交代了一些事情，我去落實的時候就出錯了，自己也挺自責的，後來慢慢地適應了，就變好了一些。
做樓層主管時參加公司的運動會。
我把女兒送到婆婆或者媽媽那裡，但我不在身邊，女兒的狀態很不好，常常就是呆坐在那裡，很缺乏安全感，還生了幾次病，瘦了很多。有一次我把她送去媽媽那，怕她傷心，沒有跟她道別，那天晚上她不停地親屏幕，嘴裡喊著媽媽，我媽跟我說她一直就坐在床上，不肯說話，也不肯睡覺。我就覺得還是得自己照顧寶寶，畢竟三歲以前對孩子的陪伴還是非常重要的。而且，這份工作實在太穩定，沒有上升空間，我就產生了考研的想法。2019年3月，我辭職回家準備考研，同時在家帶女兒。那時我準備考川大新聞與傳播專業的研究生。12月，我考研失利。緊接著，新冠疫情到來。疫情期間，宅在家裡，我四處找一些可以做的東西。那段時間做抖音的人很多，我在抖音上刷到了一些剪輯視頻的教程，就跟著自學，加上考研的專業是新聞與傳播，對做這種小視頻也有一些參考價值。我那時還有點兒想寫東西的欲望，然後就試著做了第一條，講了我大學畢業就結婚的經歷，沒想到這第一條就爆了，到現在大概有四萬多的點讚量。
我的抖音頁面，右下是我做的第一條視頻。
最近我剛剛參加完教師資格證考試，預備明年去考編制。沒想到，就在幾周前，經過朋友介紹，我面試了成都一家物流公司的運營規劃崗，並且在兩天後收到了offer。11月16日，我順利入職。這個新工作位於成都新都，朝九晚六，一周五天。雖然這意味著我需要在成都租房子，一周五天都不在家，老公還是很支持我，表示要和我一起努力，家裡人也挺開心。我和老公商量好，孩子由婆婆帶，我每周周末回家陪孩子。
我在工位上工作。
開始上班那幾天我特別不習慣，挺想家人的。第一晚只睡了五個小時，而且睡眠很淺。現在各方面慢慢熟悉了，有了一些改善，新工作比較忙碌，加班比較多，生活更充實。相比三線城市綿陽，成都的工作強度和壓力會更大，但也能學到更多的東西。經濟獨立、自強是我從小就追求的。我一直在努力，希望有一天，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思想，有一份自己熱愛的事業去做。畢業就結婚生子、當家庭主婦的經歷，確實會讓人迅速成長，但過程很痛苦，如果沒有很紮實的感情基礎，很容易出問題。要是再來一次，我會慢一點，等我工作穩定，在這個城市有自己的朋友圈，再來養孩子，這樣我的狀態或許會更好一些。否則所有的一起砸過來，還是有點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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