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才知道,這幾天北京的天為什麼突然碧藍如洗,原來她要迎一個清潔的靈魂歸去。現在才知道,云為什麼這麼美,因為這是為你準備的坐騎。
——陶東風《老師,我還沒有準備好——痛悼恩師童慶炳教授》
王一川
中國文藝學界的一代名師童慶炳先生走了。走得是那樣突然和匆忙,至今也不能令作為弟子的我相信和接受。但我又不能不相信和接受。驚魂未定之中,一邊任憑回憶的潮水奔流,一邊敲打出如下一些文字。自知此刻想說的太多,難免詞不達意…… 2015年6月14日夜,當我聽到恩師在徵服金山嶺長城後突發心臟病去世的噩耗,真以為是聽錯了,久久回不過神來。前段時間,先生身體已有所好轉,正興致勃勃地準備出版文集和紀念80大壽,還在四月份參加了教育部「馬工程」重點教材審議會。怎麼可能?我從家裡急匆匆趕到二炮總醫院外科大樓地下室太平間,獨自面對剛剛運回的先生遺體,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您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眼雖閉,嘴角還微微張開著,仿佛對弟子們還有沒講完的話、還有沒上完的課。幾年來,歷經胃切除手術及心肌梗死等多種病痛折磨、年屆80的您,本已如「風燭殘年」般脆弱,實在不該帶病遠足啊!但您的永不服輸的性格是那麼要強,又是那麼珍愛盛夏潔淨如洗的「北京藍」 ,因而堅持要去懷柔雁棲湖,還奮勇如青年般登上了久違的金山嶺長城。想想您沿途一定興致勃勃,像壯年那樣健步如飛,心中充滿歡快,因為您又證明了自己還是中國文藝學界一條「好漢」 (其實您早已無需證明了啊) !結果,誰能想到,您沒有倒在攀登長城的艱難路上,而是倒在了輕鬆的下山歸途中。依舊無法接受眼前事實的我,在結束遺體告別、匆匆走出醫院大門時,竟一時間感覺地轉天旋,迷失了方向,幸虧旁邊的人和出租司機先後點醒了我,才使我能順利打車回到家。我在心裡說,這應當是您對我的一種暗示,因為,導引我人生航程的恩師,不,「人師」 ,您就這樣走了。 凡是了解童先生為人的人,都知他待弟子可謂施恩如雨,恩重如山。他對我的恩情,一輩子也道不盡。把我引進北師大、支持我在職攻讀博士學位等不談,單說下面一件事就令我終身難忘。那是1988年1月的一天,我拿到博士學位證書後不久,在北師大主樓六層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先生突然遞給我一份教育部紅頭文件,到英國做博士後研究。我先是驚喜和感激,這不正是自己想的麼!但繼而是猶豫,因想到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家裡女兒又小需要照顧,於是提出是否讓給別人。但童先生卻替我想到了長遠,說將來年輕人都必須出國才有大出息,鼓勵我盡力安排好家庭的事,抓住這寶貴機會走出去見見世面。他還拿自己這一代沒有這樣的機緣而抱憾終生來勸導我。儘管我至今未必算有出息,但我永遠感激他給予我的那次絕佳出國機會。因為,正是那一年出國機會,使我不僅開闊眼界,而且得以經歷自己後來稱之為「語言論震驚」的學術轉變,從原來的「體驗美學」信奉者轉向自己提出「修辭論美學」這一新主張,並獲得了從理論轉向批評和從西學轉向中學這樣兩種自覺,而《語言烏託邦》和《中國現代卡裡斯馬典型》等書正來自於這樣一場自我轉變。等我在牛津做完一年博士後回國不久,他受高等教育出版社委託主編一部文學概論新教材,要我協助他,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正想把一年的新收穫及時地用上呢。沒想到他後來竟讓我和與他同輩的外校知名學者李衍柱先生等一道列為副主編,我先是不敢,但他堅持,並說一是要多發揮我的創新作用,二是要我更多向編寫組的前輩和同行學習。我也鬥膽地毫無保留地建議把自己在國外了解到的、而那時在國內學術及教材界都還是新東西的理論,諸如「語言論轉向」以來的「話語」 、「文本」 、「審美意識形態」和「敘事學」等,儘量納入編寫框架中,以期實現理論創新的願望。沒想到,這些都得到他的一一首肯和採納。當然,他同時又特別告誡我(們) ,務必要用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去「化」這些西方思潮,加以評析和改造,讓其服務於中國自己的文藝理論建設。這部教材經過編寫組十多位成員的協同努力而完成,就是後來蜚聲學界、至今仍為全國高校同類教材中銷量最多的《文學理論教程》 。該教材的初版在1992年,封面為白底和一對金魚圖案,現在已經改成紅色封面,今年該出到第5版了。正是通過跟隨他參編這部如今還由數百所高校採用著的教材,我不僅逐漸了解和懂得了如何用深入淺出的語言去講解新知識或新思想,而且也知道了編寫教材的重要性,還從他和其他同行那裡更具體而細緻地領略了為學與為人之道。正是由於這次歷練,我後來自己也先後陸續編寫或主編了十多部教材,這無疑都得回溯於童先生的早年提攜及施教之恩。這裡另有一段師生佳緣也值得說說。在編寫這部教材之初,當先生命我尋找和推薦幾位具有學術水平和創新活力的年輕學者加盟時,我推薦的人中就有一位自己中學時的業師、一位在那時還沒有名氣的年輕教師。他過去曾有恩於我,那時剛調入一所地方普通高校任教,已有幾篇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發表,來信要我為他尋找新的發展機會。先生儘管對之素不相識,不僅欣然把他和其他年輕學者一道吸收進來,而且還以開放姿態支持他把自己的新論寫入這部全國教材中。後來,還邀請他到身邊做訪問學者,並提供經費幫助他出版了後來奠定其一生學術聲望的處女作。再後來,當這位學者在推廣自己的學術新論過程中同一些知名學者發生觀點爭鳴而承受壓力時,童先生仍毫不猶豫地鼓勵他在虛心聽取他人意見、完善自己觀點的同時,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獨立學術主張,不必輕易加以改變。童先生與這位學者之間的友誼,成為中國文藝學界的一段佳話。對一位素昧平生的年輕學者尚且如此提攜和關愛,可想而知他對我們這些他自己的弟子們的恩澤了。 童先生對待周圍同行、同事和弟子,總是有著溫潤如玉的品格,給人以持久而溫馨的感動。人們都知道,他在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作為總導師與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何鎮邦先生等聯合帶出了莫言、劉震雲、餘華、畢淑敏、遲子建、劉恪等碩士作家,他們早已成為我國文壇的中流砥柱了,這一點已無需由我來說。我這裡要說的只是,這批早已功成名就的作家,多年以後仍然會念念不忘當年的恩師。諾貝爾獎獲得者莫言說:「我記得童老師在講授『形式情感與內容情感的互相衝突和徵服』時,曾經舉俄國作家蒲寧的小說《輕輕的呼吸》為例,來說明文學的內容和文學的形式之間的對抗所產生的審美愉悅。當時我就很興奮,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偉大的東西,但朦朦朧朧,很難表述清楚。十幾年來我經常地回憶起這堂課,經常地想起蒲寧這篇小說,每次想起來就產生一種躍躍欲試的創作衝動。 」餘華寫道,童老師的課吸引人的有兩點:一是「平等待人」的「教學風度」 ,二是「清晰的思辨和獨特的感受相結合」的「學術風格」 。那時正在衛生所所長職位與專業作家兩條路之間徘徊的畢淑敏,則從這「流光溢彩,閃爍著溼潤高貴的人性光芒」的講課中獲得寶貴的啟迪:「童老師的課程,在我這一學生的人生道路選擇和轉變的過程中,起了重大的促進作用。我看到了一位傑出的文藝理論家的風度和修行,我被他對文學的執著和獻身所激勵。他使我感到了文學的美麗和魅力,使我在學習的過程中,漸漸地充實和自信。 」遲子建則如此記錄童老師給她的印象:「認真、潔淨、儒雅、溫和。 」如今已是知名小說家與文藝理論家的劉恪,曾這樣寫道:「他學識淵博而深入淺出,講述流暢而不急切,精細而不繁瑣,理性而不艱澀,論點闡釋必結合實例分析,追根溯源之後又有抽象的提升。那雖然是理論課他卻有許多親切的比喻,他的聲音發散於四壁迴旋於靜空,在我們的心裡形成共振。 」 (以上引文均引自童慶炳《維納斯的腰帶——創作美學》 ,序三,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9 - 15頁)作家們的生花妙筆,是先生溫潤人格的最好素描了。 我多年前曾帶過一名博士生,其性格天真、單純、活潑,始終有顆童心在,因感覺童先生和藹可親,沒有架子,似乎什麼難題都能幫助解決,所以一有問題就總是去找童先生聊天,可謂「童言無忌」 。我的其他博士生都懂得童先生有太多事務要辦,不該花時間去麻煩他,有的還勸告別去。但這名博士生卻不然,一有事,無論早晚,就天真地直接電話過去或者逕自闖到他家裡。不管有多忙,童先生都總是放下手中活,耐心地接待和開導,細心化解其心結,直到後者喜滋滋地出門而去。畢業以後多年,這種情形還延續著,直到前不久又到先生家裡如沐春風。連我都有一段時間不敢輕易打攪先生了,但這位學生卻有此令人們好生羨慕的福分! 我知道(但我那學生未必知道) ,這主要是因為,正像童先生自己的姓氏所蘊含的意義那樣,他在其文藝美學思想中一直推崇李卓吾等的「童心」說,教導我們,研究文藝理論和美學的人應當懂得尊重童心,始終葆有一顆童真之心,因為這正是維護人性和研修美學的必修法門之一。同時,他也深諳「有教無類」之道,對各種學生都一律來者不拒地循循善誘,助他們成人成才。他把這些不僅用於文藝思想建樹中,而且更用於自己的日常待人接物中,可謂內心為學與為人的內在統一性人格的閃光。 當然,如果僅有溫潤如玉的一面,那未必就是多樣而又完整的童先生人格。由於身為中國高校第一批文藝學博士點的第二代掌門人,他難免會身不由己地處在激烈的學術爭鳴漩渦中。每當遭遇來自內部或外部的誤解或打擊時,先生則顯示了另一種秉性——挺拔如松的人格操守。我曾經多次目睹,他如何在一些人的無端批評和指責中,堅守自己的信念,堅持自己的清白品質,決不向那些誣陷和攻擊低頭。也就是在那些年,他由於調動極大的身心力量去加以抵禦,不料逐漸患上了糖尿病和失眠等多種病症。更加嚴峻的是,他因自己的這種堅守和頑強抵禦,在一段時間裡逐一失去了不少原來已有的顯赫的機構位置。但他絕不因此而後悔、後退一步,相反,他堅持默然治學、教書。在那些風雨如晦的日子裡,他帶領我們這些年輕人埋頭學術,默然耕耘,直到終究贏得了學界的美譽,也為他後來一生的學術盛譽奠定了厚實的學脈與人緣。 童先生在學術上通達開明,善於包容不同的見解,是學界素來稱道的。用他自己在《文學活動的美學闡釋》一書中的主張來說,就是要修建一所學術「立交橋」 ,讓來自傳統與現代、中國與外國的種種不同的文藝理論主張,都在這裡共存、匯通、化合,而中國學人就應當以自己的主見去加以批判地吸納。他時常囑咐我們,對外來的新思想、新觀念,沒有什麼可怕的,千萬不要視若洪水猛獸而「禦敵於國門之外」 ,而關鍵就是開放而有自己的主見,容納新知而又有消化之功。我覺得,北京師範大學文藝學學科點之所以多年來長盛不衰,就是由于堅定地遵循了童先生的這條學術秘訣。 童先生的人生與學術道路並非總是一帆風順,而是也曾「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遭遇險阻。那是上世紀90年代的十年間,當學科點開創者、我的導師黃藥眠先生因病去世、學科點跌入低谷時,童先生毅然以堅硬如鋼的精神,帶領我們一幫年輕人,先後開展了他後來稱之為「四大戰役」的學術創新活動。「第一戰役」為1986 - 1992年完成教育部博士點基金項目「中西比較文論研究」 ,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西比較詩學體系》上下卷,屬中國第一部完整的中西比較詩學著作,在海內外引起了反響。 「第二戰役」為1990 - 1994年,以青年教師、博士生、碩士生為主而完成國家社科「85規劃」重點項目「文藝心理學研究」 ,在1990 - 1994年的幾年間由百花文藝出版社陸續出版「心理美學叢書」 ( 14種) 。記得那時我們多次往返於京津之間編校書稿。這批著作的學術業績在於把中國文藝心理學推向一個新高度。「第三戰役」為1994年間與雲南人民出版社合作出版「文體學叢書」 ( 5種)和「文藝新視角叢書」 ( 5種) 。這些著作出版後,受到多方好評。有的學者甚至指出,一個文藝學新學派已在北師大形成。「第四戰役」為1990 - 1997年,與高等教育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分別合作出版高校教材《文學理論教程》和《文學理論要略》 。前一種如前所述廣受歡迎,後一種則被多所高校使用,在中國文論教材的建設上真正實現了一次「換代」 。當然,完整地看,童先生帶領學科點所做的工作遠不止這「四大戰役」 。這以後,又有《馬克思與現代美學》 《西方文論發展史》 《文藝心理學教程》等教材列入「面向二十一世紀教材」出版,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學科知識體系。正是歷經這些「大戰役」 ,學科點不但順利走出低谷,而且更攀登到一個連黃藥眠先生時代都未曾抵達的新高度:成為教育部「百所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 ( 2000年)和「國家級重點學科」 ( 2001年)。這樣的團隊學術成就的取得,靠的正是堅硬如鋼的頑強意志、毅力。北師大文藝學學科點正是先後憑藉黃藥眠先生和童慶炳先生兩代統帥的統領,建設起了全國學界獨樹一幟的文藝學學派,我自己把它暫且稱為中國文藝學界的「黃童學派」 。童先生當之無愧地與黃先生成為這個學派的先後兩面旗幟。說到這,還需提及的是,正是在發起「四大戰役」的過程中,童先生調入了一位自己的老友、福建同鄉、著名俄蘇文論專家程正民教授。程先生待童先生,是忠誠如一的摯友,每遇難關總是默默無私地前來輔佐,協助童先生協調處理種種細節;而待我們晚輩,則是和藹可親的溫厚長者,關愛和勉勵有加,簡直就是我心目中親切的「副帥」 。童與程兩位先生之間,在同一個學科點裡長期如一地一主一副、親如兄弟、情同手足、珠聯璧合,實在是中國文藝學界的一對「絕配」 。想想這後面,當有他們共同的人格操守和學術追求在支撐吧。 寫到這裡,我眼前重現出先生的音容笑貌,特別是他那施恩如雨、溫潤如玉、挺拔如松、通達如橋和堅硬如鋼等等人格風範。它們於我,絕非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件件歷歷如在目前的化雨之春風。回頭想想,童先生確實留給了我們難以數盡的精神遺產。這其中,北師大文藝學學科點及文藝學界的「黃童學派」 ,固然是他留給中國文藝學界的最重要的遺產之一,但在我心裡,更顯珍貴的該是在於,我們現在怎樣做老師,也就是怎樣為「人師」 。 正如由黃藥眠先生生前摯友、童先生生前敬重的啟功先生題寫的北師大校訓「學為人師,行為世範」所表述的那樣,童先生以其畢生言行之獨特風骨,為我們樹立起一尊真正意義上的「人師」雕像。這座矗立在人世風雨中的「人師」雕像啊!我知道,按照中國教育傳統,世上是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教師的:一種是「經師」 ,他傳授你專業知識與技能;另一種是「人師」 ,他更以一生的德行學問傳授你為人師表之道,指引你全部人生的精神航程。 《荀子·儒效》指出:「四海之內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 」不過,正如晉袁宏《後漢記·靈帝紀上》所記載的那樣,「蓋聞經師易遇,人師難遭」 。世上總是「經師」易做而「人師」難覓,「經師」多而「人師」少啊!像童先生這樣以一生德行學問而為人表率的先生,不正是當代中國的真正「人師」 、乃至「人師」之範麼? 到這裡,難於轉彎的我還是不能承認和承受先生已永遠離開我的現實。妻子安慰我說,童先生去長城是聽從了自己內心的召喚,也很「好漢」啊!這的確是永不服輸、永不服老的先生,留給我們的最後的英雄般「壯舉」了!誠哉斯言!謹以此文,沉痛悼念我一生的「人師」童慶炳先生!先生安息吧!(王一川,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黃藥眠和童慶炳先生共同指導的中國高校第一批文藝學博士生陶東風,首都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範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兼職博士生導師。1991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獲文藝學博士學位。趙勇,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2002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專業,獲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