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戲劇學院
1961年裡一個平常的日子,位於香港九龍尖沙嘴美麗都大廈7樓F座的「香港——中國戲劇學院」,迎來了一位年方七歲的新學員。
三十多年之後,他對人們描述了自己初到這所「學院」時的見聞——
那扇門後面是一幅令人驚異的景象:一間寬大的房子裡,20來個男孩和女孩穿著統一的黑白雜色服裝,在房子裡做著各種動作。有些人相互密切合作,按部就班地練習武術;有些人翻著跟鬥,做出雜技表演動作;還有些人舞著大刀、長矛和棍棒,模擬戰鬥的場面。
這段敘述出自外籍作家傑夫·楊為他寫的傳記,中文譯者顯然對他所看到的這些不大了解,從文字中我們會誤以為他走進的是傳授中國武術的武館。其實,「香港——中國戲劇學院」是一家專門教授京劇藝術的私人學校,那些孩子練的應該是把子功、毯子功和折子戲。
這個孩子就是後來名揚世界的國際動作巨星成龍。
不過,他那時的確可能將那些男孩、女孩們的動作看成是武術。
他說,對於一個在劍客以及少林武僧的故事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好動的男孩來說,這裡就是天堂。——果然與武術聯繫起來了。
這所學校的創辦者就是于占元。
于占元來香港之前,是上海著名的京劇武生,四十年代末赴南洋謀生,後輾轉至香港。
當時赴港避難的內地京劇藝人很多,其中有不少名角,如早年曾在北京與江南武術泰鬥蓋叫天同臺演出過的粉菊花。
雖然因內地人口的大量湧入,京劇在香港有了一定的生存土壤,但那裡畢竟受南粵地域文化影響較重,加之英殖民統治環境下西洋娛樂方式的衝擊,比起在北方的狀況來仍有所不及。
在這種情況下,京劇藝人們被迫做出了選擇,有的繼續登臺演出,有的開學校授徒,這兩者都是走傳統道路;還有一些人順應時代需求,進入電影界謀求生計。
由京劇藝人轉行成為電影明星,並大大有名的一位,是被成龍他們稱為大師姐的于素秋。
于素秋主演過二百多部電影,在上世紀5、60年代的香港,其名聲就如同今天的章子怡在中國,無人不曉、紅極一時。
這位于素秋正是于占元的親生女兒。
于占元也曾嘗試過拍電影,但相比風華正茂、如花似玉的女兒,老爸的成績實在難堪,幾乎沒人注意。
1959年,于占元五十四歲時,決定回歸傳統的老路——開班授徒,用現代的話講,就是辦校招生。經與夫人李惠芳一番核計,他決定為學校取名「香港——中國戲劇學院」(以下稱「中國戲劇學院」)。
雖然稱作學院,但于占元最初的學生並沒有多少,運營與教學的方式也沒見引入什麼新鮮元素,依然是傳統京劇班的老套路。當時,香港類似的學校有多所,譬如粉菊花的「春秋」,還有「東方」、「中華」等,日後與「七小福」同樣著名的電影動作導演和演員大都出自其中。
雖然擔任校長,但于占元主要還是個師父,專門教授學員入門的武行功夫。所謂「校長」,其實更像個舊戲班的班主,除了招收、培養弟子,為他們排練折子戲,還要聯繫和組織對外演出。
於夫人李惠芳女士則承擔「管事」的職責,學校日常運行中的各項具體管理及後勤事務,她全包了,還要負責對外聯絡與公關。當時校內幾十號學生要吃飯、穿衣,學校的收入微薄不足供給,於夫人便與教會洽談資助,爭取到部分奶粉、大米和衣服,以解燃眉之急。學校成立三個月後便承接了一場對外商演,於夫人於此功不可沒。
于占元的弟弟於佔先也在校中任職,他本工老生,專教學生唱工,督促他們「吊嗓子」。此外,學院還僱有幾位專職教師,於京劇的唱念做打「四功」方面,都有課程。
學校最體現舊梨園色彩的是學員們對校長、老師的稱謂,他們管于占元叫師傅,管李惠芳叫師母,其他都叫師叔,彼此按入校時間早晚叫師兄、師姐、師弟、師妹。
稍微與舊時不同的,是學校裡的教師有的可以是兼職,譬如教花臉的孫師叔,平時在樂園酒樓夜總會當經理,業餘才來教戲。
成龍進入學校的時候,中國戲劇學院已經運行了兩年,基本上形成了穩定的模式和規矩。
很快,我們的成龍,那時還叫陳港生,便開始逐一領教了。
入門功夫
中國戲劇學院的學員主要來自於香港社會上的貧寒人家,也有個別境況較好的家庭。
這些孩子被送來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頑皮好動,惹是生非,家中不勝其煩,要給他找個能管教的地方。
二、學業不佳,與書無緣,預計前途無望,家長想讓他學到一門謀生的技藝。
三、家長想讓孩子成為一個京劇人才,以滿足自己文藝喜好。
這些似乎不難理解,但若看過校長于占元與家長們所籤定的契約,今天的人們一定會感到困惑。
幼小的女學員
那幾乎是一紙賣身契,上面寫明:中國戲劇學院的學制分為7年、10年,其間若賺到錢,全部歸師父;學員要任憑管教,「打死無怨」。
「打死無怨」四個字,明明白白地寫著,孩子們的家長不僅事先能看到,而且還要在同一張紙上簽署自己的姓名,讓人覺得實在殘酷。
「七小福」中後來成就最大之一的洪金寶,如今總是感慨:「師傅不收學費卻要養活那麼多孩子,很偉大!」
其實,這是舊京劇戲班裡的慣例。那時學戲的孩子哪個家裡不是窮得叮噹,要交學費才能學誰幹呢?所以這不是于占元與眾不同的地方,而是他認為這樣天經地義。
同樣,「打死無怨」也是于占元這一輩藝人從小接受的無情規條,也被認為理所當然。
把孩子活蹦濫跳的送進去,出來的卻可能是冰涼僵硬的屍體,在今天確實難以想像。
那為什麼還有家長會義無返顧地籤字呢?
原因很簡單——雖然不再是於師父學戲的年頭了,可很多香港家庭依然很窮。窮得吃不飽飯,孩子自己養活也未見得能活命,先給找個能添飽肚子的地方再說吧。當然,還因孩子本身太難管,要是學了壞或沒本事,恐怕活下去也活不好,找個有人管又學能耐的去處也好。這應該不是一個家長的想法。
至於像洪金寶這樣家境良好的,除了想讓孩子學點真本領,家長心裡其實也不相信於師父能把他打死,契約上那樣寫不過是為了分清責任,避免意外的麻煩罷。
舊梨園中的規矩,幾百年來都是這樣,要想讓孩子端這個飯碗就得全盤接受。
陳港生身上除去家長愛好京劇一條以外,其他的情況都具備,但也有著屬於自己的一點特殊。
作為家中唯一的孩子,陳港生雖然從小頑皮得過分、讀書差得離譜,但在父母眼中還是倍受診視的寶貝「阿炮」(成龍小名),即便生活拮据,也儘量保證他的需要。為了生計,在洋人使館中做廚師的陳父這年接受了去澳洲的工作,做幫傭的陳母暫時不能與丈夫同往,而她一個人顯然無法很好地照顧和管教頑劣的兒子,於是,夫妻倆決定先為他找一個安身之所。
不用交學費還管吃住的中國戲劇學院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陳父先是帶著兒子去那裡考察過幾次,前文中成龍所述看到眾多男孩女孩練功的情景就發生在那時。陳港生立刻被吸引了,跟在男孩女孩們身後玩得樂不思蜀,直到最後父母與於師父決定他命運的時候,問他要在這裡呆幾年,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十年。」全然無知自己即將有怎樣的遭遇。
父母走後,陳港生很快就發覺,現實與他想像中的快樂差距霄壤,一切都不再如當初的美妙。
於師傅首先按照學校裡的規矩,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元樓。
元樓發現自己周圍的夥伴們——如今要叫「師兄」或「師姐」,也都有帶「元」字的名字,如大師兄叫元庭、二師兄叫元龍、三師姐叫元秋,其他還有元華、元奎什麼的。後來聽說這是因為師父的大名中有這個字。
元樓這下再不能像參觀時那樣由著自己的性子,想踢腿踢腿,想舞刀舞刀,想翻跟鬥就翻跟鬥了,他要按照學校的規定和師傅的指揮,去完成超大強度的表演程式和武行功夫訓練,要練多久就多久,要重複多少就多少,而且必須合乎規格,絲毫不得偷懶。
京劇的武行並非「生、旦、淨、醜」之外單獨的行當,而是指在各行當中主要從事動作表演的一類,譬如生行中有武老生、武小生和武生;旦行裡有武旦、刀馬旦;淨行裡有武花臉;醜行裡有武丑,這些都可稱作武行。
武行功夫是所有京劇藝人所必備的基礎,在確定了本工之後方才有所側重。中國戲劇學院的學員們入門練的主要是基本功,要從壓腿、溜腿、下腰、拿頂、翻跟鬥開始,然後才進入學習把子功和毯子功的階段。
藤條教學法
于占元在與學員家長籤定的契約中規定,學校的學制最短7年,最長10年。這完全是按照行內的經驗做法釐定。梨園中信奉「三年出個狀元,十年出個小生」,要成為合格的京劇人才,必須經歷長期不懈的艱苦過程。
「想吃蹦蝦仁,須下苦功夫」,是於師父對學員們常常念叨的口頭禪,是他針對未成年少兒,將「若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之類傳統理念改頭換面,而採取的因人施教。「蹦蝦仁」對這幫孩子可比什麼「人前顯貴」吸引力大多了。
但學員們在片刻的垂涎之後,很快就意識到——苦功夫,實在是太苦了!
這些從六七歲到十二三不等的男孩女孩,在家中雖然沒有嘗過嬌慣的滋味,卻也輕鬆自在,到了這裡,一切都被改變了。他們要在每天早上匆匆起床,潦草地吃過一點早飯後便投入訓練,耗腿、溜腿,然後在訓練房的牆壁前列成單行,一起頭衝下拿大頂,經常要堅持一個鐘頭以上,累得汗水像有人從上面澆灌一樣由腳板沿著身體直望下淌······好容易熬到中午吃飯,已經精疲力竭到難以下咽。而這還遠遠沒有結束,中午後還要去翻跟鬥,單個翻、連串翻、地上翻、空中翻、從摞起的凳子上往下翻······
這樣的訓練似乎永遠也不會完結,一直持續到他們離開學校。
於師父認為,基本功就要從童子抓起,年齡大了再練難有成效不說,還容易「回功」,只有讓孩子們練就了「幼功」,才能保證不會「到老一場空」。至於幼功上身為什麼還苦練?這道理前輩們早說過——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內行知道,三天不練觀眾就會知道。
基本功有個模樣了之後,訓練的強度不但未減少,而且因學習的內容增多而變本加厲。把子功裡的刀槍劍棍、拳腳套路要千遍百遍地熟練,手掌磨掉了皮肉也不能停;毯子功更不輕鬆,要求非常規範,難度也極大。跟鬥要高、準、輕、飄、溜;翻的時候要講究「一腳當」;要懂得勒、打、跟、貫、撒、掰、點等要領;要克服踹、塞、別、叉的毛病,更不能掛籠、活腳、逗腳、撇腿、臥膀······花樣也極其繁多,什麼疊筋、撐蹦、虎跳、撲虎、翻虎、健子、殭屍、吊毛、躡子、旋子、抱花盆······數不勝數。
除去這兩樣,其他如表演程式的學習同樣消耗體力。初期訓練的內容包括步位、手勢、膀位、圓場、趟馬、起霸、走邊、下場等等。為了使得學生們養成京劇味道的動作定型,師父所採取的方法叫「耗」,先把姿勢動作糾正規範,然後長時間地反覆練習,像「拉山膀」這樣一個簡單的基本動作,一耗起碼十五分鐘,最長則要半個多小時。
如此艱苦的練功生活,對於稚嫩而頑皮的中國戲劇學院學員們來說,可不是許以「蹦蝦仁」的願景,就能讓他們自覺自愿去接受的。抗拒、偷懶等行為不可避免,這是「七小福」們如今經常津津樂道的回憶。不過于占元自有辦法對付,那是他的師父留給他刻骨銘心的記憶,同樣也被他視為法寶,就是一個字——揍!
態度有問題,沒的說,揍!不聽話敢頂嘴,狠揍!資質差學不好,甭廢話,揍!體力不支受了傷,那不管,還揍!什麼都好只是偶然失準,照揍,揍了再說!寧揍錯不放過,受得住這個還有什麼苦捱不過!
舊梨園教徒弟最基本的方式是「口傳心授」,聽起來挺柔和,其實伴隨著口和心的往往是藤條一類揍人的家什。「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先生,學藝六年,挨打無數,兩條大腿上的瘀血都串成了疙瘩,直到成名後去歐洲才手術去除。電影《霸王別姬》中小徒弟因為怕師傅打而懸梁自盡的情節絕非虛構。
京劇在鼎盛時期人才輩出,而這些人才又尊師重道,為這種看似極其不人道的做法找到了繼續存在的理由,而且代有傳人,甚至連于占元的一些得意弟子如今都認為揍得應該。
元庭是于占元最早的弟子,如今已經年逾花甲,在回顧往事時他這樣說:「那些小孩子光給他講沒有用,左耳進右耳出,一藤打下去什麼都記住了,真的有用。」
據「七小福」們回憶,他們中間屬元樓,也就是成龍挨打最多,因為他是師傅的「契仔」,師兄弟們都叫他「幹殿下」。
元樓拜于占元為契爹的事,發生在他入學後不久,是陳父為了讓兒子少受罪而有意為之。元樓以為從此日子會好過些,誰知全然相反,師兄弟中若有誰犯錯挨打,他就得陪著;若他是正主,更得加倍受罰。
于占元說:「你是我的乾兒子,不能讓人家說我偏心你。」
於師父象這樣花樣不少,就和封建社會的「互保連作」差不多,有時一個犯錯,要連累全體捱打,他管這叫「打全堂」,是梨園的老規矩。
於師父揍學生狠到什麼程度呢?
上世紀八十年代,香港有人以他和中國戲劇學院為題材拍了一部文藝電影叫《七小福》,洪金寶扮演了自己的師父。片中表現于占元體罰的情節不多,但那片刻的場景讓人看了仍覺殘忍之極。可真正的「七小福」中有人卻不滿意,說真實情況比那厲害得多。可見那些曾經施加在他們嬌嫩身體上的疼痛是多麼的劇烈而持久。
但「七小福」們沒有誰說過因此恨師傅。
因為師傅掄起顫巍巍的藤條衝他們一痛暴打,只是秉承中國戲劇界的傳統?
如果答案肯定,那麼他一定品嘗過苦盡甘來的幸福。
如今已是著名動作導演的元德曾說過:「我們當初誰挨的打多誰就紅,成龍挨打最多,所以他今天最紅!」
「七小福」
光說于占元在教學中的嚴厲和體罰顯然不夠全面,他同時還運用了許多源於傳統的有效方法,調動學員的學習興趣,激勵他們主動練功。
當學員們初步掌握了武行基本功和表演程式之後,於師父便針對每個人的特點優長,將他們初步劃分到各行當中,選擇適合訓練的小戲或折子戲,使之由簡入繁,從易到難,循序漸進地鞏固、理解,以精練所學到的基本技藝。這在京劇行內叫做「以戲帶功」。中國戲劇學院每天下午的後半段都在進行這項內容,儘管訓練強度依然很大,卻因為有角色、有情節、有生趣,很是迎合孩子的天然性情。
經歷過一番磨礪之後,學員們都自覺本領傍身、脫胎換骨,迫切地盼望一展身手的機會。
于占元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一來他急需學員們到外面演出,以換取經濟收入補貼學校開支;二來這也是為他們確立成長目標的機會。
《成龍自述》一書中說,中國戲劇學院的學員曾經被于占元帶到了一個叫「梨園」的遊樂場,在那裡的劇場中,成龍第一次看到了正式的京劇表演。「表演使我們大家,甚至師兄、師姐們處於一種興奮狀態。我們第一次看到了我們的前途,是那樣逼近、那樣強烈、那樣真切。正如大師兄在我到戲劇學院的第一天對我說過的那樣,這是我們吃喝和夢寐以求的東西,是我們生存的目的所在。現在終於要來了。」
譯者在這裡再次表現出了他疏於研究的缺欠。那個遊樂場不叫「梨園」,而叫「荔園」。但書中描寫的元樓等人的心情卻真實可信,因為是成龍自己說的。
其實他們還應該有另一種心情,就如同經歷過「暈菜」、「瞎菜」、「折菜」的學車過程,終於拿到了駕駛證的新司機,見到了汽車就技癢難耐一樣,想檢驗一番自己學習的成效。
這時也往往是消解對師父心懷怨忿的開始,是理解他何以如此「折磨」自己的開始。
《成龍自述》接下來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中國戲劇學院組織首次對外演出的過程。
這是中國戲劇學院的的一件大事。于占元為此專門向全體學員發表了一次熱情洋溢的講話,並說明演出的日期、內容和作為演員的人選條件——最優秀、技術最好的學生。他向學員們強調,被選中的人,「將被放在特別榮耀的位置上,他們將成為學院的明星,表演每部戲劇中最難演、最扣人心弦的主角」,他們「將站在演員和觀眾之間的大聖壇——中臺上。在戲劇轉換場次的短暫空隙裡,他們將吸引一群狂喜的崇拜者的注意力,變成王子、皇帝和英雄——甚至上帝。」
成龍,不,元樓等聽了師父的話,心裡明白「這個,只有這個,才是我們所嚮往的。」
當天晚上,所有學員訓練的勁頭更大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師父將在第二天早晨宣布挑選的結果。」
次日一早,學員們在陽光明媚的練功房裡站成一行,全神貫注地聆聽於師父講話。
于占元宣布了他選中的演員名單,一共七個,分別是元龍、元泰、元華、元武、元奎、元彪,最後一個是元樓。
這的確是于占元所有親傳弟子中最棒的七個,其中起碼有五個如今具有國際性的知名度。
于占元大聲說:「他們將以『七小福』而為人所知。」
著名的「七小福」從此誕生。
作者將這一段故事描寫的非常有趣,如同好萊塢體育電影裡的情節。
但實際情況並非完全如此,還有著其他不同版本的說法。
一說:在學校裡兼職教授花臉的孫老師,正職在樂宮酒樓夜總會當經理,是他建議於校長從學校找七個表現出色的學員,每晚到他那裡表演十五至二十分鐘,以幫助生計。這七個小孩表演的節目主要是翻跟鬥,在夜總會裡很受歡迎。孫老師為了對外宣稱方便,為他們取名「七小福」。
二說:1962年,香港懋林影業公司要開拍電影《公主與七小劍俠》,邀請于占元做武術指導,同時從他的學校裡挑選了七個學生,號稱「懋林七寶」參加演出。事後,于占元受此影響,創出了「七小福」這一班底。而這「七寶」分別是元龍、元庭、元秋、元華、元紅、元甫、元聲,其中元秋、元紅、元甫都是女孩子。
師兄弟
今人提起「七小福」,都以為是洪金寶、成龍、元彪、元奎、元華、元彬、元德。這主要是因為他們的影視作品家喻戶曉,本人的名氣和影響所致。事實上,「七小福」只是于占元利用中國戲劇學院的人力資源,所組建的對外商業演出團隊的名稱。學院裡的所有學員都有可能被於師傅根據演出需要納入其中,所以都有資格被稱作「七小福」的成員。
由於演出擴大了學校的影響,又吸引來不少新人加入,到1965年時,原來在美麗都大廈的學校已經容納不下,于占元只好另購房屋,擴充校舍。
學員數量一多,內外事務愈繁,于占元有些照顧不暇。這時大師兄的作用變得明顯突出,不但要「代師授業」,還要「代師管理」。
于占元最早的徒弟並非日後被稱作「大哥大」的洪金寶,在他之前還有吳明才,即元庭。
成龍後來說,元庭性格軟弱,當不了大師兄。
而元龍,也就是洪金寶,則是天生的領袖。
可在那時的元樓眼裡,他是霸王——霸道之王。
元庭練了三年後離開,元龍成了學員中的老大,其間幫助師父做了很多事情,但在同學中欺凌弱小、搶吃騙喝一類的事情也沒少幹。如今成龍回憶起當年歲月,說道最多的就是自己如何與元龍鬥智鬥勇。但他也承認,當時如果沒有這位大師兄,恐怕誰也震唬不住那個整天雞吵鵝鬥、鬧鬧嚷嚷的小世界。
「七小福」成立後,首先在樂宮酒樓夜總會表演,不久又經人介紹進入荔園。他們最初的節目主要是翻跟鬥,是夜總會歌舞間隙的助興節目。
隨著演出增多,觀眾要求也有所提高,「七小福」的節目便增加了折子戲。這些年齡大小不一,身材高矮迥異的孩子,此時會扮上全套戲妝,一板一眼,正兒八經地粉墨登場。他們紮實認真而又童趣可愛的表演,在60年代中期之前頗受歡迎,演出領地也隨之大有拓展。
漸漸地,「七小福」不再是前面說過的那幾個男孩,其他學藝有成的師兄弟也有機會出出進進,很多女學員也漸成主力。三師姐元秋不但能勝任刀馬旦等行當,而且還可以表演短打武生戲。她的絕活是從三張摞起來的桌子上一個飛腳旋下,輕盈落地,功夫不讓鬚眉。
但元龍、元樓、元彪、元華幾個依然是最重要的明星,演出的場次最多,經驗也越來越豐富。
在長達五、六年的校外演出過程中,「七小福」成員之間的關係,比單純在學校訓練時有了顯著改觀,從一群打打鬧鬧的學友、玩伴,變得更像是同氣連枝的兄弟。
這種變化首先與他們的工作相關。作為同臺的演員,他們要相互搭戲,彼此扶助和支持,才能保證演出成功。這不僅由於「成功」是他們共同希望的結果,也因為有嚴格的規矩存在。長期的合作無間,無形中培養和鞏固了他們之間相互信賴、相互依靠的感情,也增強了對團隊的歸屬感。這時,元樓再看待大師兄時,也不覺得他有多麼面目可憎了。
此外,他們要共同面對學校外面的世界,那一刻,他們是完完全全的一伙人。
「七小福」們年齡稍微長大之後,于占元師傅便不總跟隨在他們身邊。每逢戲終人散,他們更多地是結伴返回,乘坐公共汽車,穿過鬧市和人群,回到六、七英裡以外的校園。
途中,他們會路過街邊販賣各種零食的小吃攤點。美味食物的香味常常讓腹中饑渴、周身乏累的小哥幾個邁不動腳步,有時大家會將乘車的錢用來大快朵頤一番,然後在大師兄的率領下一路步行回返。
路上,他們偶然會遇到不懷好意的挑釁者。這時,元龍便自然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決定是戰是逃,保證共同進退。有時,他們還會一起打量那些衣著時髦、曲線畢露的漂亮女孩,更增加了彼此的共同語言。
電影《七小福》中有一個元龍、元龍等乘巴士逃票的情節,既有趣又驚險,現實中曾真實地發生。這件事日後成為了他們幾個人在長時間裡需要保守的秘密,男人之間有了共同的秘密,最有利於維護相互的友誼。
「七小福」在荔園演出的時間最長,到1966年時又獲邀進入夏蕙夜總會,以後又陸續有所更換。過了大約三年,由於京劇市場發生了巨大變化,于占元結束了在香港境內的所有演出,並賣掉佐敦道文蔚樓的校舍,帶領學院的幾十位學員遠赴臺灣巡迴表演。
在這個階段到來之初,大師兄元龍完成了他長達7年的學藝生涯,離開學院,踏入了嶄新的天地——電影片場。
戲終人散
元龍離開中國戲劇學院時已經是1969年,香港再不是60年代初時那樣的環境了。
在與中國內地隔離前後出生的新一代香港人日益成長起來,他們身處英國殖民統治之下,接受西方文化的薰陶,對鄉土的情感日漸淡漠,具有追求個性獨立的意識,和反傳統、反壓制的思想傾向,生活方式與觀念和老一輩有很大不同。這些表現在文化娛樂消費方面,則是電影電視等形式日益受到歡迎,而傳統戲劇卻受眾缺乏、江河日下。
早在1961年,剛入校的元龍便和元庭等師兄弟一道去片場參加過電影《愛的教育》的拍攝,後來又和大師姐于素秋配戲演過《公主與七小劍俠》,以及《大小黃天霸》《人之初》等等。年齡大一些後,因有師叔在片場客串,又介紹他們中的幾個去跑過龍套。近些年,武俠片興起,一身功夫的元樓隱隱感到,電影片場將是自己未來展示才華的天地。
元龍初入影壇時,利用的仍然是因師父形成的人脈,加入了以于占元的女婿韓英傑為首的團隊。不久,在拍攝一部叫《龍門金劍》的影片時,元龍接替韓英傑正式做了武術指導,在新領域裡立住了腳跟。
就在大師兄元龍在電影片場開始風生水起的時候,他的母校中國戲劇學院正不可遏止地走向衰落。
於師傅想盡辦法挽救自己的事業,其間也想做些拓展生存空間的嘗試。他帶領學員去過臺灣,在當地演出了九個月。此外,他還多次與經紀商合作,派學員遠赴國外表演。這期間,「七小福」去過日本和東南亞,元樓還一個人到過新加坡。
他們的表演不可謂不賣力,所到之處不可謂不受歡迎,據說在臺灣時還場場滿座、反響強烈。但這些都無法挽回如落花流水般的頹勢,因為古老的京劇藝術,在他們的家——新時代的香港,生存的空間已越來越小。
1970年,于占元率學員返回香港。這時,有很多早期入學的學員契約已滿,又見京劇前途渺茫,便紛紛離開各尋出路。一些人步大師兄後塵,進入了電影圈。
成龍後來說,他幾乎是最後一個離校的,當時的情形很是悽然。他找師父去道別,師父沒有絲毫意外,而且還記得他小時因為偷師母的煙抽而受罰的事,這時竟問他是否要抽上一隻。那一刻,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元樓其實只是在較早一批的人中走得最晚,當時留下來的還有幾十個師弟師妹。元奎、元彪等雖然離開,但師傅有事,還能隨叫隨到。已經頂替元龍成為大師兄的元泰也堅持著。
儘管面對著種種無奈,于占元仍沒有想過就此放棄。學生們長大了,可以去尋找他們的新天地,可他不行,除了無可選擇,還有根深蒂固的信念在作祟。據「七小福」中人回憶,于占元對電影其實是牴觸的,他始終認為——京劇是最完美的藝術。
見這種最完美的藝術在香港生存日艱,于占元將目光投向埠外,因為女兒于素秋的原因,最終停留在了遙遠的大洋彼岸。
1966年,于素秋與粵劇名伶麥炳榮結婚,隨即結束了自己輝煌的電影演藝生涯,不久又全家移民美國。于占元因此有了了解美國市場信息的渠道,進而判斷京劇在那裡尚有可為。
時間一晃到了1972年,中國戲劇學院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從最後的校址九龍枝角道德豐大廈4樓上搬了出來。次年,于占元接到了赴美巡演的邀請。年近古稀的他這時已經心力交瘁,但仍打起精神將剩餘弟子組織起來,又叫上元華、元彪等,一道去完成這一次期盼已久的異域之旅。合作方是個臺灣的經紀商,于占元與之籤訂了一年的合同,收取了首期費用,便帶人啟程了。
到美國後,情況果然如于占元所了解,在當地的華人圈中,愛好祖國藝術,尤其是京劇藝術的觀眾大有人在,遠比香港令人欣喜。「七小福」在舊金山等地連場演出,大受歡迎。。
就在於師父及其弟子們滿心喜悅,對前景滿懷希望的時候,不料禍起蕭牆,那個臺灣經紀商竟然將賺到的錢來了個「卷包匯」,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憐于占元和「七小福」們,老老少少被困異鄉,孤苦無依,悽慘之狀無以言表。後來還是靠向香港政府求助,才使得他們脫離困厄。
這一結果實在太令人意外,更讓于占元飽受打擊。他自覺無顏面對弟子,甚至對香港和自己深愛的京劇藝術也失去了信心。他決定不回去了,和夫人一道終老異鄉;他決定從此淡出京劇,讓中國戲劇學院壽終正寢。
元彪、元泰、元紅等也不打算回去了。美利堅天高地闊,既然來了,不妨在這裡打拼一番。
元秋、元華等更多的人還是決定回去。香港雖然容不得我們的藝術,但它確實越來越好,不愁找不到自己的生活,何況那裡還有我爸我媽。
這些人當時都只有十幾歲,挫折打消不掉他們少年的樂觀,而且更相信師傅給予他們的打拼本錢,他老人家不是說過嗎?——世上無難事,只要自己肯用功,一心一意什麼事都難不倒。
當返港的學員們即將乘機啟程時,于占元趕到機場送行。學員們第一次看到師父臉上掛著歉疚和悲傷的神情,眼眶裡含著淚水,連說對不起大家,對不起你們的父母。
這些孩子從小便習慣了師父的鞭打和訓斥,同時也將他視為堅忍不屈的偶像,是自己既敬又怕的父親,雖然私下裡會咒罵、埋怨,但心底裡無不景仰。這時見他如此慚愧傷感,頓時承受不住,哭作一團。
「第一次看到師傅眼眶滲淚!」後來致力於京劇藝術的元輝對當年的情景念念不忘,如今他也開班授徒,尤其理解師傅當時的情愫。
事情過後,于占元定居美國,平靜生活,他的「香港——中國戲劇學院」從此名存實亡,到1976年正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