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婆婆搓了搓毛巾,說道:「因為那和尚是個平時不燒香的和尚。」
被枝婆婆這樣一解釋,二少爺心裡舒坦了許多。他洗了手和臉,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到吃晚飯的時候才醒。
枝婆婆一直坐在二少爺的床邊,見二少爺醒了,又摸了摸他的後背,已經不出汗了,再摸摸他的額頭,也不燙了。
巧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借著堂姐的身體走到肉飛仙身邊,雙手在肉飛仙的上空摸索。「剛才那個小孩……你師父……怎麼不見了?」巧姑什麼都沒有摸到。肉飛仙哭道:「我師父向來形如鬼魅,來無影,去無蹤。」肉飛仙搖搖頭,說道:「我拜入山門時,師父已經是不惑之年。」「那你怎麼知道剛才那小孩就是你師父的?」巧姑環視四周,仍然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肉飛仙道:「他的聲音,他的儀態,以及他給我的感覺,讓我確定他就是我的師父。」「感覺?您以前是修行高深之人,怎麼僅憑感覺就認他為師父?」這話是堂姐自己忍不住問的。巧姑解釋道:「剛才的話不是我問的,是我附身的這個人問的。」肉飛仙釋然,點頭道:「難怪!我就說仙姑不該問出這樣的話。」肉飛仙換了平淡的眼神看了看堂姐,巧姑看到肉飛仙眼睛裡的影子不再是她,而是表情略微痴呆的堂姐。「愈是修行高深之人,直覺愈是準確。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聽到的,你以為會帶給你正確認知的感官,往往會帶給你幹擾,讓你反而分不清真假。」肉飛仙難得對一個平凡人有如此耐心。肉飛仙抬起頭來,在天上看了一圈,臉上露出難得的謙卑。肉飛仙道:「我修行這麼多年,見過無數高人,也見過無數脫離肉體的或善或惡、或為權或為錢或為色或為情或為恨的欲望,但從來沒有見過師父這樣能脫離肉身,且不知他是何種欲望的高人。」巧姑走出草亭子,借著堂姐的身子又看了看天,說道:「你說得對,肉身已死,若是還有無法釋懷的執念,才會出現無形化為有形的靈體。不為權不為錢不為色不為情不為恨,哪怕是僅僅捨不得死去,也可能化為靈體。」說到這裡,巧姑話題一轉,問聽得入神的外公:「你的父親曾有一位名叫羅步齋的朋友,他便是僅僅因為捨不得死而脫離了肉身,從京城逃到了邊陲之地。後來你的父親因為哥哥的死而不再眷戀科舉之路,到處遊山玩水,機緣巧合遇到了他,將他帶到了畫眉村,讓他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管家。」外公驚訝道:「你說……羅叔叔是逃離肉身,由無形化為有形的欲望?」外公很小的時候,家裡曾有一個名叫羅步齋的管家,外公叫他做羅叔叔。雖然家裡人對羅叔叔的身世緘口不提,但是外公從別人那裡聽到過一種可怕的傳言。有人告訴外公說,他家裡那個姓羅的管家並不是人,早年在京城時犯了死罪,但是買通了砍頭的劊子手。劊子手砍頭之際,在他耳邊喊了一聲:「快跑!不要回頭!」他以為劊子手要放他一條生路,便奮力掙扎,站起來後瘋狂奔跑。這一跑,就一路從北方逃到了南方。實際上,劊子手手起刀落,他的肉身已經在刑場上身首異處,但是他自己不知道,還以為自己已經死裡逃生。外公不信,問道,這麼說來,我羅叔叔是鬼不成?可是我小時候他抱過我,還能幫我父親算帳管錢。鬼怎麼可能做這些事情?他穿衣吃飯睡覺也一如常人。那人說,那是你父親給他吃了什麼東西,或者畫了什麼符,也可能念了什麼咒,讓你羅叔叔有了新的身體,對了,你羅叔叔現在的身體叫什麼「身外身」!對,我聽人說過,那就叫「身外身」!外公回來之後詢問姥爹,姥爹憤然道:「別聽外人瞎說!」外公偷偷去摸羅步齋的手,發現他的手沁涼沁涼。外公雖然覺得可疑,但無法以此判斷羅步齋是人還是鬼。姥爹緩和下來之後又跟他說:「你信了,就是真的。你不信,就是假的。」那時候的外公還沒有進入幻術世界。在進入幻術世界之前的世界裡,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如果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那麼一定是假的。再後來,外公聽姥爹說有人在嶽州城看到了羅步齋,但是追過去的時候又不見了,分不清羅步齋到底還在嶽州城,還是去了其他地方。此時在這迷幻虛實的後山上,外公再次從巧姑這裡聽到羅叔叔的真實身世,怎麼可能不驚訝?在此前的記憶裡,羅步齋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從此之後,記憶裡的羅步齋成了一個異於常人的人。外公心中不免感慨,原來真假之間如此容易互換!外公更加理解了姥爹說的話——真實也是幻術世界裡虛假的一部分。他也理解了姥爹當初為什麼要否認那些傳言,因為姥爹那時候刻意讓他生活在一個平淡無奇的世界裡。「是不是欲望要膨脹到一定的程度,才會從無形化為有形?」外公轉了轉酒盅,嗅了嗅盅裡的酒。酒的氣味似乎淡了一些。巧姑笑道:「酒味並未淡去,是你聞了一晚上的酒,習慣了這個酒味,才覺得淡了。每個人的感知程度不一樣,對各種事物的感知也不一樣。所謂有形無形,也是感知的結果。對於喪失嗅覺的人來說,這酒味便是不存在的,對於習慣了的人來說,酒味是淡薄的,對於厭惡酒氣的人來說,這氣味是衝鼻難忍的。其實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氣味,只是你聞到了或者沒有聞到。萬事萬物都有它的形狀,只是你看到了或者沒有看到。理解了這個道理,你才能聽懂我後面要說的話——所有人的欲望都是有形的,無形之時,只是別人沒有看到,有形之時,只是被人看到了而已。就如泥土之下的種子,發芽破土之前看不到。也如人們的種子識,種子識甦醒之前,並不知道自己此前經歷了什麼。」循著鳥鳴聲看去,巧姑看到幾隻麻雀在窗外的枝丫上跳來跳去。「你看那麻雀,其中或許有一隻就是人的欲望化成。」巧姑指著窗外枝丫上的麻雀,對外公說道。不等外公說完,巧姑接著說道:「那次見到饕餮之後,不久我又遇見了一件怪事。那個人的欲望竟然比饕餮的主人更加讓我震撼。」這時候,一旁打盹的牙仙伸了一個懶腰。為了抖擻精神,牙仙站起來跳了兩下,他小臂划動,雙手自然下垂,跳起來的時候腰似乎拉長了,那樣子就像一隻山林中奔跑的狐狸。「你是要說細盧家的那件怪事嗎?」牙仙的酒意似乎消失了。牙仙點頭,停止了跳躍,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是的。自從聽說那件怪事之後,我常常懷疑我也是一團欲望。」因為這層關係,我小時候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細盧家的姨奶奶家裡。因為姨奶奶和外婆有幾分相似,外婆去世之後,在活著的人裡面,我只有在見到姨奶奶時才能看到幾分外婆的神韻。外公去世的七天前,外公的妹夫,我叫做姨爺爺的那個人去世了。姨爺爺是因病去世的。聽到姨爺爺去世的消息時,外公正在偏屋裡燒火。家裡人都在為姨爺爺的離世而悲傷時,外公卻非常平靜地掐著手指算了一下姨爺爺的年紀,然後說:「活到這個歲數可以了。只是我現在身體不行了,沒辦法去看看他。」姨爺爺那邊的親戚過來悼念的時候說:「他們兩個老人家不會是商量好了一起走的吧?」外公和姨爺爺生前關係確實不錯,兩個人年紀大後都是話不多的人,坐在火塘邊時能一句話也不說地待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外公在認識姨爺爺之前就對細盧家比較熟悉,因為細盧家的上遊有一個小水庫,小水庫裡很多魚。「細盧家的什麼怪事?」外公的心思暫時從敖山的往事裡掙脫出來,奔向巧姑和牙仙口中的細盧家。有一次盧至善放牛的時候睡著了,等到醒來,牛已經不見了。盧至善急得不得了,過不了幾天就是春耕的時節。要是家裡沒有牛,水田就不能耕,種子就不能撒,就會錯過播種的好時機。若是家裡只有幾塊薄田,或許找人借牛來用幾天就行,可是他租種的田有三十多畝,自家的牛都不能耽誤一天,別人家的牛不會借他用那麼久。再者,他家境貧寒,租種的三十多畝田已經提前付過定金,沒有多餘的錢去租牛了。妻子罵他「死人守棺材不住」,本來家裡什麼都沒有,唯一屬於自己的牛還丟了!家裡幾個孩子年紀還小,還不懂世事艱難,仍然自己玩自己的。盧至善的老父親聽到他哭,拄著拐杖從茅草屋裡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盧至善的妻子嫁過來之前就說了,除非家裡的房子給她住,不然不嫁。盧至善的老父親當年為了讓盧至善娶妻,挨著老房子搭了一個茅草屋自己住,將老房子讓給盧至善結婚。盧至善大喊了好幾次,他父親才聽明白,原來家裡唯一的一條牛丟了!盧至善大喊:「我走了幾十座山都沒有找到。你耳朵背,眼睛花,走路慢,怎麼可能找得到?」他父親嚅嘴道:「那可怎麼辦?沒有牛的話,定金沒了不說,收谷的時節還要交租子!一家好幾口人就活不下去啦!」盧至善的妻子見了,氣憤地責罵盧至善:「你還不去拉住他?你爹這是給我們添亂!要是在山上摔了,還不得要我們拿醫藥費?」盧至善沒有追上去阻攔,反而在他父親身後洩憤大喊:「你若是被山上的豺狼吃了,倒省了墳地,省了喪葬的錢!」當天晚上,盧至善和妻子徹夜未眠,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丟牛這件事。熬到子時過後,到了丑時,按照古人定時辰的說法,此時牛已經反芻完畢,準備休息,牛為醜,所以叫做丑時。大門是上了栓的,門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又一下,門後的門栓哐當哐當響。盧至善的妻子也聽到了聲音,忽然害怕起來,問盧至善道:「是誰在撞門?不會是小偷吧?」那個年代的小偷非常猖獗。不但有破門而入的,還有在牆角挖洞進房的。有的人早上起來一看,家裡東西都不見了,牆角有個臉盆大的洞。盧至善頓時也緊張起來,趕緊叫醒孩子們,讓孩子們躲了起來。他等了一會兒,撞門的力度還是很輕,外面不像是有試圖破門而入的小偷。這是一頭老牛,牛角又彎又長,如同拉滿了的弓,牛身瘦骨嶙峋,如燒光了樹的山。他和妻子都覺得非常奇怪。這頭陌生的牛怎麼跑到這裡撞門來了?在那個農田裡的體力活大多依靠牛的年代,牛在每個村莊都會被重視。因為人們的重視,牛便跟人一樣有了屬於自己的地位。誰家的牛長什麼模樣,牛角是長是短,牙口是多是少,皮毛是光滑還是乾枯,性子是溫還是烈,村莊裡的人大多是知道的,如同知道誰家的孩子長什麼模樣,有什麼樣的脾氣。盧至善認得附近人家養的牛,這頭老牛顯然不是這裡人家養的。牛老到了這種程度,力氣漸衰,田裡走不快,磨邊拉不開,養牛的人會將它送到市集去,再加一點兒錢,便可換一頭年輕力壯但體型小一些的牛回來。市集裡屠牛的人也樂意這樣交換,老牛相對肉多,雖肉質不夠好,但能賺一小筆錢作為補償。可是這頭撞門的牛也太老了一些,又瘦骨嶙峋,恐怕送到市集去也不好交易。盧至善的妻子愣了一下,隨即興奮不已,拉住盧至善的袖子說道:「剛好家裡的牛不見了,這頭牛肯定不是附近人家的,我們乾脆先用它耕田,等遠處人家找來,說不定我們的田已經耕完了。」妻子說道:「有什麼不好?我們家的牛,說不定是別人趁你睡覺的時候偷去了。等你去找的時候,說不定咱們家的牛被送到市集殺了。這個機會你不要,家裡的田都荒廢了,到了收谷的季節咱們租子交不上,咱們這個家就完了!快把它牽到牛棚裡去!萬一有人找來,你只說沒看到!」盧至善牽牛的時候,發現這牛沒有韁繩,牛鼻子上也沒有牛鼻栓。第二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盧至善就趕著老牛到了水田裡耕田。老牛力氣不大,走得也慢,但總好過沒有牛。盧至善的妻子做好早餐之後送到了水田邊,見老牛走得慢,大喊道:「你多抽兩鞭子啊!這磨磨蹭蹭的,要弄到猴年馬月去!用點兒力氣抽!這牛捨不得力氣耕田,你還捨不得力氣抽鞭子?」水田邊的妻子一邊將早餐從簍子裡拿出來,一邊說道:「你父親昨晚好像沒有回來。我做飯的時候,他聞到飯香會拿個飯碗過來的,今天竟然沒有出來。」妻子不滿道:「我從早上起來忙前忙後,到現在就沒歇息過,哪有時間過去看他?再說了,那茅草屋裡一股氣味,我才不去!」到了中午,盧至善去茅草屋看了看,老父親還是沒有回來。吃晚飯時,盧至善又去茅草屋看了看,茅草屋裡依然沒有人。他託了村裡其他人幫忙去找,眾人打著火把找到半夜,依然沒有找到他父親的蹤跡。回來之後,盧至善睡不著覺,妻子在枕邊說道:「你若是不好好睡覺,明天和那老牛一樣沒有精神,還是要耽誤農耕!」正在驚慌之時,他看到一串牛的腳印從牛棚往外去了。那是牛蹄上粘了溼泥巴之後踩下的印子。那印子如同月牙,又如花瓣。盧至善跟著牛蹄印子走到了細盧家的小水庫附近,看到那條老牛居然下了水田,站在了水田的水溝裡。他心中訝異,這老牛昨天挨了不少鞭子,今天竟然自己先來水田裡等著了!此後十幾天裡,盧至善天天起早摸黑地驅趕老牛耕田,把尋找老父親的事情丟在了一邊。家裡的水田都耕完後,盧至善牽著老牛回家的時候看到老牛的左邊後蹄出了血。他仔細一看,血是從左後蹄的兩個大蹄甲之間流出來的,大蹄甲中間插了一塊碎瓦片。盧至善牽著老牛回家後,對妻子說:「牛的腳趾被碎瓦片劃傷了,我去請獸醫來看看。」妻子拉住他,說道:「這牛已經這麼老了,要不是咱們剛好丟了牛,也不會用它。這是其一。第二呢,這牛不是咱們家的,請獸醫看了,還得咱們出錢買藥。你為了一條不是咱們的,以後又用不上的牛花錢,值不值得?」妻子道:「畢竟它給咱們家耕了田,咱們就讓它在牛棚裡歇息幾天,你把去年咱們留下的幹稻草給它餵一喂,等它稍微長點兒肉了,就送到市集去賣了。」盧至善聽了妻子的建議,將老牛關在牛棚裡,每天送半捆幹稻草和一盆水。盧至善的妻子見老牛狀況不好,將盧至善拉到牛棚門口,吩咐道:「你趕緊把這沒用的牛送到市集去,再瘦下去,就剩骨頭了。」盧至善的妻子不以為然道:「真是大驚小怪!牛是通靈性的,牛的主人只要動了殺牛的心思,牛就會流淚。你沒聽老人說過嗎?」第二天,盧至善去牛棚牽牛,發現牛不見了,牛棚里舖滿了幹稻草,幹稻草裡躺著一個人。盧至善將那人身上的幹稻草扒開,發現那人居然是消失好多天的老父親!盧至善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牛棚裡的老牛不見了,而失蹤的老父親出現在牛棚裡。那條老牛的腳受了傷,按道理走不了多遠,可是他沒有找到老牛。他詢問村裡的人有沒有看到他的老父親怎麼進村的,可是沒有人看到他的老父親進村。在盧至善給老父親舉辦葬禮的那天,巧姑附身的堂姐從細盧家經過,聽說了此事。堂姐來到盧至善家,去牛棚裡看了看,又去靈堂坐了坐,然後嘆道:「一個一生平平淡淡的人,居然藏著如此厲害的修為!」堂姐道:「我是從敖山娘娘宮過來的,今日從這裡路過,聽說你家牛棚裡的老牛不見了,失蹤好些天的老父親卻死在了牛棚裡,覺得事出蹊蹺,所以來看看。」盧至善早就聽說過敖山的娘娘宮非常靈驗,只是日日在田間地頭勞作,從沒有去過敖山。盧至善趕緊問道:「早聽說娘娘宮的仙姑非常靈驗。請問仙姑,我父親是怎麼回來的?那老牛又去了哪裡?」堂姐聽完嘆道:「你的老父親並沒有走,老牛也沒有離開。」「我父親沒有走的話,為什麼那些天不見人?老牛沒有離開的話,為什麼到處找都找不到?」盧至善問道。盧至善瞪眼道:「怎麼可能?我不是沒有想過那老牛是我父親想辦法弄來的,但是我父親怎麼可能就是那頭牛?他從來沒有學過異術,沒有學過戲法,也不見跟什麼能人術士做過朋友,怎麼可能變成一頭牛?」巧姑說道:「我也是後來才明白,人的魂魄都早已經歷了無數輪迴,在變成人之前,或許變成過天上飛的鳥,變成過水裡遊的魚,變成過兇猛的野獸,變成過膽小的家禽,後來變成過男人,也變成過女人,也曾飛黃騰達,也曾淪落紅塵,也曾銅臭障了眼,也曾聞法得了道,總之呢,今生能進入人道,獲得人身,變成人,此前必定有一番修為,今生有莫大的能力。」外公問道:「既然人人都有莫大的能力,為什麼有的人聰明,有的人愚笨,有的人前程似錦,有的人窮途末路,有的人出類拔萃,有的人平平無奇?」巧姑道:「因為絕大部分人擁有莫大的能力而不自知。有的人遇到挫折,失去了自信,有的人遭遇打擊,心灰意冷。更多的人被世俗吸引,被愛恨糾纏,被虛榮迷惑,漸漸忘記了自身的難得和力量。只有極少的人,他們的欲望達到了極致,不管這欲望是善還是惡,他們都會展現出驚人的能力!比如說王家宅院裡那個下人生出的饕餮,比如說這個一心保護家人的老人。老人知道家裡沒有牛的話,家裡人就會走入絕境。所以老人甘願自己做牛,像牛一樣去拉犁耙,去翻田地。」巧姑繼續說道:「人的心裡若是有什麼放不下的執念或者欲望,肉身去世之後,心裡的念想就會牽引那個人的魂魄變成不同的形狀,回到世間。根據不同人生前養成的不同習性,有的變成飛蟲,有的變成蝴蝶,有的變成蛇,有的變成鳥雀,有的變成黃鼠狼……諸如此類種種生靈的模樣,回來看看心中惦記的人。還有的變成陌生人回來看看。」巧姑點頭道:「是啊。只有這樣,被惦記的人才不會發覺,不會害怕。也只有這樣,才能不洩露天機,不遭受反噬。我本來不該將真相告訴盧至善的,正是聽說了他和他的妻子對他老父親不孝,我才將真相告訴他。」巧姑說,她將盧至善的老父親化成了老牛的緣由說給盧至善聽了。巧姑說道:「你還沒有給你的老父親換過衣服和鞋子吧?」巧姑點點頭,說道:「你若是不信,趁著你老父親還沒蓋棺,你打開你老父親的衣服看看身上,脫了你老父親左腳上的鞋子,看看他的腳趾,就知道我說得對不對了。」盧至善打開父親的衣服,發現父親身上到處是被鞭子抽打的痕跡,脫了父親左腳上的鞋,看到父親的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一片潰爛。他想起耕田時抽打老牛的情形,又想起老牛被碎瓦片劃傷的部位,頓時嚎啕大哭,以頭撞地,撞得頭破血流。外公當時心裡還惦記著馬家大少爺和王家姑娘在敖山相見的往事,沒有仔細想巧姑說的話。等到他下了山,回了家,才突然想起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來。如果人去世之後還能變成陌生人回來,那麼,父親見到的那個奇怪的人會不會是變成了陌生人的馬家大少爺?如此說來,父親見到的就是馬家大少爺的執念欲望?一頭撞進虛虛實實光怪陸離的幻術世界的外公有些眼花繚亂,暈頭轉向。他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太多的光影想看,以至於分不清主次,分不清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但是在巧姑說到饕餮和老牛之後,外公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個幻術世界裡並沒有人,沒有獸,沒有怪力亂神,只有一團一團的執念欲望,這些執念欲望,不過是有的在或人或獸各種各樣的皮囊裡,有的不在皮囊裡。所謂的靈性高低,是因為被皮囊困住,被紅塵蠱惑,被欲望所執的外在表現。而修行是從皮囊、紅塵和欲望中超脫出來的辦法之一。「天亮了,你該回去了。」巧姑看著神情恍惚的外公說道。外公收回心神,著急道:「您還沒有說我的進士伯伯到底是怎麼死的。」巧姑說道:「天亮之後你還不回去,可能就很難回去了。」「您跟我說說,肉飛仙和饕餮的主人後來怎麼樣了。」外公不甘心地問道。「肉飛仙見了他師父之後,就離開了敖山。那個饕餮嘛,在那下人的貪念被戳破之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巧姑卻繼續說起了敖山的往事。叫花子從客廳出來後,向眾人解釋說,剛才那個如豬如狗一樣的東西不過是下人變的戲法。馬家人走了遠路,早已飢腸轆轆,見各式各樣的菜上了桌,食慾佔了上風,將剛才的不快拋諸腦後,舉起筷子吃了起來。王家夫人宅心仁厚,饒恕了下人,依然留了他在王家做事。雖然危機暫時消除,但是巧姑知道,馬家大少爺和王家姑娘後面不會太平。後來王家姑娘對巧姑說,那時候她已經從母親那裡得知兩位母親將他們的婚期定在了馬家大少爺秋闈之後。那時候人人認定馬家大少爺必定考中進士,就如春天過去夏天就會來一樣。兩位母親決定那時候喜上加喜,既慶洞房花燭夜,又賀金榜題名時。王家姑娘還跟巧姑說,在馬家大少爺來敖山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這是他們此生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但她還是答應等馬家大少爺從京城考取功名之後再來娶她。被巧姑附身的堂姐問王家姑娘:「明明知道他活不到那個時候,你為什麼還要答應?又或者,你為什麼不請求你的母親將婚期提前?」王家姑娘回答說:「見一面就夠了,為什麼非要把婚期提前?或許在世人眼裡,我坐上了花轎去了畫眉村才是圓滿。可是在我眼裡,那些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巧姑說道:「人人都說郎情妾意口說無憑,唯有婚書為證。大小姐您卻不要這些?」王家姑娘嘴角彎出一絲笑意,說道:「你我不過是在夢裡,為什麼要在夢裡立下憑證?」聽到此處,外公想起姥爹說伯伯離開敖山的時候,王家大小姐送了他一個字條,寫的是「猶恐相逢是夢中」。原來王家大小姐這個字條不僅僅是驚喜之言,也是真實之感。巧姑問道:「大小姐既然是在夢裡,又為何偏偏要和他見這一面?」王家姑娘忽然雙眼噙淚,一顆淚珠從眼角滾落,划過臉頰。「畢竟這時間太可恨,搖落枝頭花,催人紅顏老,腐蝕石刻,蝕壞寶刀,也磨滅人的記憶。我已經忘記了他的模樣,今生若是不能見上一面,我怕以後見了也不記得。我這次見他一面,只為了來生再見時不會忘記。」王家姑娘用袖子擦去滑到下巴上的淚珠。巧姑這才明白,王家姑娘不顧一切要見馬家大少爺一面,並不是為了有什麼結果,而是為了以後還記得馬家大少爺。方圓幾十裡手頭空閒的人們帶了板凳來敖山看戲,一時之間,敖山熱鬧非凡。做些手藝活兒的,如補鍋的,補鞋的,補碗的都到敖山來了。行腳的擔貨郎,如賣針線的,賣糖糕的,賣鍋碗瓢盆的也到敖山來了。就是大雲山的雲來道長也化裝為普通人來到了敖山。他的徒弟九一道長化裝為僕人模樣跟著來了。巧姑那次去大雲山腳下附身於江湖騙子的時候,聽人說雲來道長原來在京城做宮廷畫師的時候就喜歡看戲。他把皇上賞賜給他的無數錢財都撒在了戲臺上。後來他喜歡上了一個戲子,為了那個戲子散盡千金。那個戲子卻因病早逝。去世前,那戲子對床前落淚的畫師說:「多謝恩公這麼多年來的照顧和垂憐,我雖演旦角,可惜不是真正的女兒身,不能報答恩公。今日我告訴恩公一個從未跟人說過的秘密,我之所以演旦角惟妙惟肖,名震京城,是因為我本是南方一小城小富人家的姑娘,可惜八字太弱,自小體弱多病,常年臥床。我喜歡看戲,但是無法行走,寸步不能移,只好常常拿了戲本來看,權當看戲了。後來有個大夫給我看病,給我開了一個方子,讓我按照藥方子服藥。我服藥之後昏睡入夢,夢見我在這京城內唱戲,演的是《金瓶梅》裡的《葡萄架》一戲。我懵懵懂懂中知道自己是在夢中,以為不久就會醒來,可是這一夢,就夢了好多年。期間偶爾睡著的時候,我在南方小城中醒來,聽到父母小聲言語,看到窗外月影疏斜,還有床邊梳妝檯上的藥方子,藥方子上寫有硃砂、夜交藤兩味助眠安睡的藥名。雖然夢中過了兩三年,但醒來時仍然是在服藥的那個夜裡。城外的田野裡蛙鳴聲不斷,床腳的線香燃了不到一寸,時間流逝不過片刻而已。昏昏沉沉中,我又重新入夢,又成了男兒身,又在唱戲,又見了你。十多年來,此秘密我從未與人言說,今日告知恩公。恩公若是有意,待我閉目落氣後,可去南方尋那個做夢的我。恩公若只是逢場作戲,我便只當是做了個夢罷了。」說完,戲子落了氣,卻沒說那小城叫什麼城。於是,這畫師安葬戲子之後離開了京城,一路南下,到了這大雲山,卻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在這大雲山開始修行。巧姑聽人說到雲來道長這段往事的時候,以為大雲山腳下的信徒信口胡謅。但聽王家姑娘說「你我不過是在夢中」的時候,她也恍惚了起來,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清醒。一身素衣的雲來道長看戲時為戲臺上的悲情戲而落淚,為戲臺上的團圓戲而大笑,與臺下芸芸眾生沒有什麼區別,實在看不出他是個修為高深的人。亮兄長篇小說《畫眉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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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前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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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兄的奇思妙想世界(全5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