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清源
主人叫它,會捏起嗓門:「咪咪」,或者「咪咪咪咪」。但它並不叫咪咪。這就像農婦飼食,「叻叻叻」是叫豬,「咕咕咕」是叫雞,但「叻叻叻」和「咕咕咕」,並不是豬和雞的名字。它是貓,只有物種稱謂,沒有自己的名字。對主人來說, 這並無不便。在主人眼裡,它只是家中的一個物,沒必要給所有物都起個獨有的名字。比如兩根筷子,一根叫它伊萬,一根叫它山姆,既不好玩,也沒有意義。
但它毫無疑問是家中最特殊的一個物。它會自己動,會製造垃圾,有血,有肉,有溫度,有欲望,甚至有思想。思想可能來源於欲望。比如它想吃魚。主人很少給它買魚,一般是黃褐色的貓食,黃豆大小,譁啦一聲倒進盤子裡。很難吃,但據說營養全面,常吃有益健康。它忍耐著吃下去,身體卻並沒有變得更結實。於是它得出了一個結論:人們想讓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往往會騙你說是為你好。左鄰是魚販子,每天都有誘人的腥味自陽臺那邊傳來,它在腥味中陶醉,不由自主跳過去覓食。魚販子很大度,總會丟幾條黃尾魚給它吃。後來有一天,主人突然給陽臺裝了防盜窗,不鏽鋼窗格細密如網,將誘惑屏蔽在陽臺之外。主人安裝完畢,還將它訓斥一頓,告誡它那些魚都不衛生,肚子裡長滿了寄生蟲,吃多了會死;而左鄰之所以施此小恩惠,是別有用心,意在讓它放鬆警惕,然後捉起來宰了當燒烤。事實上左鄰是個素食主義者,家裡常年供佛,那些魚也很新鮮,肚子裡的寄生蟲並不比人類更多。於是它又得出一個結論:人們不想讓你做你想做的事,也會騙你說是為你好。它本來只是想吃魚,卻成了思想家。
主人封鎖陽臺,其實是怕它出走。對主人來說,戀上別人家樂不思蜀,是不可饒恕的背叛。它是主人買來的,從物權上,它歸主人所有。誰也不願看到屬於自己的東西叛逃別家。另外,主人很孤獨,需要它作陪。主人越來越宅,如果可以不出門,他決不離家半步。對此他自有解釋。他認為生活要寧靜獨立,方可尊嚴而優雅,如果日子紅紅火火,你就是爐子上的一塊烤肉。他不拜訪別人,也不歡迎別人拜訪,時間久了,房子越來越像一座墳墓。這應該是他所樂見的,但是很意外,他又很害怕。他需要有個活物,與他一樣呼吸飲食,製造動靜,藉以證明他還活著。所以,它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主人依賴它,不亞於依賴電腦、智慧型手機和網際網路
但在大多數時間裡,它是被忽略的。主人對它的依賴,僅僅在於用它的存在來驗證自己的存在,並用對它的掌控證實自己在家裡的權威,因此,只消在一天之內讓他看到幾次就行了,如果圍著他轉,他反而會煩。它在沙發上酣睡,在陽臺上曬太陽,悄無聲息地在幾個房間裡穿梭,偶爾到主人身邊臥一會兒。但它已不再舔他的手背,也很少繞著他的褲腿或胳膊蹭來蹭去。如果餓了,它會對他叫幾聲,提醒他該下貓糧。如果主人沒有反應,它也就走開了,而不會死纏不放,反正貓糧也不好吃。它有健康的體魄、敏捷的身姿、明銳的眼睛和尖利的爪牙,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它從一個窗臺跳到另一個窗臺,通過藤蘿和光纜跨越樓宇,在小區外連綿起伏的老房子上輕身疾行,進入兩千米外人聲鼎沸的菜市場。只要陽臺開放,容它出入,它根本不擔心餓肚子。不承擔飼養的責任,就給它自養的權力,不提供生存的保障,就應予貓身的自由,這是做主人最起碼的倫理要求。所以,在陽臺封閉之前,它對主人並無不滿。它還喜歡夤夜出遊,反正主人沉溺在他的虛擬世界,並不關心它在幹什麼。它喜歡在貧民區的屋頂遊弋,蹲到最高的房脊上看月亮下垂,或者順梯道爬到小區樓頂,眺望茫茫夜色之下的萬家燈火。
這種優遊的生活隨著陽臺的封閉戛然中斷。直至此時,它才明白過來,主人以前的有限放縱,並不是對服務不周做出的權力讓渡,而是怠於家政所致的管理缺失,當他意識到它對於這個墳墓之家的重要性後,立即審視了可能存在的危險,開放的陽臺,自然成為封堵的對象。它無法接受,也不甘心,試圖用爪牙破壞鋼窗。主人聽到陽臺上傳來刺耳的聲響,走過去觀察,發現它正啃咬鋼條。主人被它愚蠢的行為搞笑了。他抓住防盜窗的鋼條用力搖晃了幾下,對其堅固性感到滿意,然後回過頭來,盯著身後沮喪的它。
我這是為你好。主人說:外頭都是壞人,還有野狗,太危險了,你出去亂跑,早晚會沒命。好好呆在家裡吧。
這是主人的另一種虛偽。他明明是為了自己,怕它跑掉之後,自己孤單成鬼。於是它又發現了一條人類規律:他想從你身上拿走什麼,就會把這東西描述得非常可怕,然後以「為你好」為名,堂而皇之地將它奪去;你失去了你的東西,還得心懷感恩。它很憤懣,可是沒有辦法,他是主人,具有最高決定權和最終仲裁權,可以按照他的意願安排家裡的一切,包括它的生活方式。它的越獄嘗試徒勞無功,改以發洩抗議,用尖利的爪子抓破了真皮沙發。懲罰隨即而至,它被主人拴到陽臺上,曬著太陽餓了三天。反抗的代價太大了,它雖然只是一隻貓,在嚴厲打擊之後,也知道了以後應該怎麼做。它變得越來越安靜,除了吃就是睡。當現實的荒漠不再有希望的綠洲,做夢就是最大的快樂。它常常在睡夢中看到童年。
貓的童年從滿月開始。那時的它活潑好動,對世界充滿好奇,視所有看到的東西為夥伴,並為彼此的相逢而歡喜。主人和他女友出現的時候,它正在草蓬裡跳躍,試圖留住一隻行色匆匆的螞蚱,周身黃白相間的絨毛仿佛炸開的線團,在春光綠草之間機靈而又笨拙地翻滾。主人的女友興奮至極,哇哇叫著撲過來。它被這個長頭髮的龐然大物嚇壞了,一路逃向旁邊的宅院,從柵門下的空隙擠進去,回到在木槿樹下打瞌睡的母親身邊。它聽到女孩在柵門外不停地嚷嚷:「哎呀,萌死我了!」戶主被叫出來商談。談了幾句後,主人取出兩張紙幣,完成了物權交易。它被裝進一隻紙盒帶走了。紙盒上扎有小孔,供它透氣,它從小孔往回望,看到原來的主人笑嘻嘻的,沒有絲毫不舍。它的母親亦神情淡漠,不停地舔著僅剩的那隻小貓的背,似乎對它的離去並不關心。這讓它很難過。
它應該感到光榮,因為它的價格是正常市值的四倍。女孩迫不及待地想要,戶主就漫天開價,不料主人並不還錢,當即付款成交。主人的表現看似愚笨,其實包含著精密的算計。他用區區兩百塊錢,向女友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只要你喜歡,我就不惜代價。這天郊遊歸來,戀愛不到一個月的女友就住到了他那裡。主人是個精明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以及如何獲得。他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但是主人不承認這一點。他認為如果一定要為自己貼標籤,他應該是個完美主義者。不可否認,他的確有完美主義情結。這從他對女友的要求上可以看出來。他要求女友在公共場合要端莊,在上流場合要優雅,在朋友場合要活躍,在私人場合要放蕩,而在所有場合,都要言談得體,妝束合宜。另外,咖啡豆磨到什麼程度,牛排要烤幾分熟,書籍和唱盤如何擺放,不同季節的室溫設定,等等等等,都需要恰當好處。這些要求都是剛性的,如同法律一樣不可違犯。終於有一天,女友被他的完美主義打垮了,和他大吵一架,跟別的男人遠走高飛。那是夏天的一個周末,外頭下著雨,一條彩虹從城市這頭跨到城市那頭。主人抱著它,在客廳的搖椅上呆坐到天黑。他撫摸著它毛絨絨的背,指縫間流淌著怨恨和悲傷。
唉!他嘆了一口氣,對它說:女人是靠不住的。
女主人離開的時候,試圖將它帶走,但未能如願。主人不允許她帶走任何他花錢買來的東西,包括她的內褲和衛生巾。這個結果令它失望。如果它有選擇的權力,它會跟女主人走。它不喜歡男主人。他所要求的完美,都是對他有利的,至於不感興趣的東西,就算再不好,他也毫無感受。比如,雪茄沒有放在該放的位置,他會大發雷霆,但是女友的牛奶沒有加溫,或者貓沒有按時洗澡,他則不以為意。所以,他的完美主義應該加個定語:「市儈的」。它不喜歡這個市儈的完美主義者,但它無法脫離他,因為它是屬於他的一個物,而物是無權決定自己命運的。對了,它曾經有過名字,女主人起的,叫「草明」。女主人離開後,名字就被主人撤銷了。
這次分手對主人打擊很大。他認定這代表著完美主義理想在世俗世界的無情破滅。恰好在這時候,公司裡的權力鬥爭也有了結果,他因站錯隊被踢出局,失去了據以標榜精英身份的工作。主人消極頹廢,杜門索居,煮咖啡、上網、發呆、窩沙發裡看電影、衝冷水澡、長時間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日復一日。他每天關注各大人才網站的招聘信息,發送求職郵件,然後等候回音。如果沒有回覆,他就沮喪,仿佛這證實了他的無用。如果有回覆,他又惶恐,擔心面試時等待他的還是失敗。他討厭失敗,尤其是想到拒絕自己的HR可能是一竅不通的蠢貨,他就心塞無比。於是他放棄了一個又一個面試機會,有時候獵頭打來電話,他會彬彬有禮地告訴對方他已經有了工作,或者說他正在開會。大多數時候,他會忘記家裡還有一隻貓。
貓並不為主人的忽視而傷心。它有它的生活。除了旁觀主人自欺欺人的表演,看著他一步步從市儈的完美主義者變成驕傲的悲觀主義者,它還見證了街區的變化和城市的發展。它看到豪車碾過霓虹,花牆遮住廢墟,迷路的歌女在午夜街頭失聲痛哭,看到小孩在垃圾堆上玩耍,屠夫往肉裡注水,偽裝的乞丐躲到露天廁所內舔指數錢。它還有約會呢。在一個炎熱的午後,它邂逅了一隻新來的流浪貓。那隻來自鄉村的小東西什麼都不懂,被市井的生存法則搞得狼狽不堪。是它搭救了它,帶它了解城市,教它如何生存,給予它情深意長的友誼。
這一切其實多好,它和主人各自過各自的。它從來沒想到過背叛主人,像擇骨而事的狗那樣另覓豪門,相反,它對日益憔悴的主人充滿關心,甚至想把新鮮的老鼠帶回來與他分享。這個家雖然冰冷,但卻是自由的,經由開放的陽臺連通世界,家也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有什麼理由拋棄這樣的家呢?
但是現在,陽臺被封起來了。鴿子和它們的哨聲在遠方的天空呼嘯迴旋,街心公園正中那片凌霄花後,一隻毛色灰白的雌性流浪貓已經空候了無數夜晚。它安靜地臥在沙發旁的棕毯上,一遍遍做著童年與世界的夢。它夢到時間變成蝸牛,轟隆隆軋過它已然臃腫的身體,流浪貓躲在花叢後尖叫,聲音悽厲而憂傷。尖叫持續不絕,後來變成門鈴的聲音。它在門鈴的銳響中醒來,看到主人趿拉著拖鞋走向房門。有快遞。它悄然爬起身,將尖爪隱藏進肉墊深處,腹貼地板尾隨過去。在房門打開的瞬間,它徒然發力,猶如一道光,從主人和快遞小哥的腿間穿過,順著樓梯道飛馳而下。
這個意外讓主人吃驚不小。他在一愣之後,立即大呼小叫著追趕。他追下樓道,追出小區,追到四通八達的大街上。大道以多歧亡貓,而他終於只剩下了自己。他站在歧路上,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萬念俱灰,覺得一切都靠不住,哪怕是一隻貓。
城市的白天是危險的,重獲自由的貓在一座廢棄的房子內躲了整個下午。當燒烤的味道四方升騰,孜然的氣息籠罩起大半個社區,它笨拙地爬上房頂,沿著以前出沒的路線往前奔跑。它在一家魚肆前逗留了一會兒。它不是想吃魚,而是看到那對夫妻在爭吵。妻子是它曾經的女主人,丈夫則是左鄰魚販子的兒子。妻子被無望的生活折磨得崩潰了,哭罵自己當初的愚蠢,居然為他放棄了那麼精緻的男友。丈夫則手持刮魚鱗的刀,沉浸在「拿起刀就無法抱你,放下刀就無法養你」的俗套悲情裡。它旁觀了一會兒,體力已恢復,就又匆匆上路了。它的目的地是街心公園。
可是街心公園已經沒有了。市政在年初將它推平,改建成一個廣場,每天晚上都有黑壓壓的人群來跳舞。它在子夜趕到時,跳舞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偌大一片牙黃色方磚,仿佛廣闊的湖面。它在夜風裡繞湖徘徊,找不到那隻流浪的貓,在湖心蹲了一會兒,轉身離開廣場,沿著植滿欒樹的街道奔向另外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是郊區某家爛尾的樓盤。開發商因資金鍊斷裂而跑路,工地空無一人,只剩下十來棟爛尾樓,幢幢骨立在荒草野蔓之中。那隻流浪貓以前住在這裡,有天晚上曾帶它故地重遊。它在幽靜的工地裡呼喚奔走,穿過蟲聲起伏的亂草,找遍了所有建築的每一個樓層。並沒有流浪貓的影子。它被一種奇怪的感受攫縛住了,仿佛投進可身打造的牢籠。牢籠如果有名字,應該叫孤獨。它孤獨地爬著臺階,來到爛尾樓的天台。
這是最高的一棟樓。月亮圓明如盤,懸浮在漠漠夜空之上,清光照耀昏沉的世界。在不算遙遠的東方,是徹夜失眠的城市,其中一盞冷清的燈,屬於它的主人。他正看著信箱發呆。已經有小半年沒收到任何郵件了,這意味著他已經被人遺忘。他寂坐在電腦前形影相弔,厭世之情緩緩充滿心房。這種情緒如此濃烈,猶如一團病菌,飛越紅塵翻滾的城市,傳染到了離他而去的貓身上。這隻貓又飢又渴,卻又渾然不知,疲憊地蹲立在天台邊緣,眺望著溶溶月色下混沌的遠方。那裡有它出生的鄉村,也有它熟悉的城市。那裡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有。那裡有情者作繭而死,無情者化物而生。那裡是眾生的來處和歸處,也是厭世者眼中吞噬一切的無邊虛空。
(原發《散文》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