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這座城市的易裝皇后是蒂蒂·馮·特蘭普(Titti Von Tramp),人稱「男爵夫人」。他一身古銅色,肌膚用蠟褪了毛,穿著細高跟,身高近7英尺(2.13米),望之儼然雕塑。他戴著彩色蛤蟆鏡,一頭銀白色的長髮。任何一個夜晚,你都能在城裡的某家酒吧找到馮·特蘭普——挺著豐滿的胸部,噘著塗成紫紅色的嘴唇,供眾多仰慕者拍照。有時,他也會盯上個把阿爾斯特來的生意人,伸出一根修長有力的手指,划過他的面頰,一邊看著對方面紅耳赤,一邊說著「收成不錯」。
在許多人看來,「異裝癖者」(transvestite)是極具個性的人物:他們帶有娛樂性,大都是男同性戀者,生理上是男性,外表卻極盡女性的嫵媚。然而,像任何其他人類群體一樣,異裝癖者也多種多樣,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會將他們的少數派身份展現在異裝表演上,並從中獲取報酬。對於比較低調的異裝癖者來說,鎂光燈從來就不值得嚮往。此外,異裝癖者之所以穿上異性的服裝、模仿異性的舉止,心理動機也有著很大的差異——異裝,只是人類諸多跨性別行為(cross gender behavior)中的一種。
研究人員觀察了跨性別現象(transsexuality,指生理性別與心理性別相反)的諸多形式,探討了他們的生物、心理和文化基礎。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常常對研究中呈現的個體差異感到震驚。許多科學家相信,這種驚人的多樣性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有助於他們揭示生理性別(sex)、心理性別(gender)和性取向(sex orientation)之間的微妙關係。事實上,正是因為這三個特質在某些人身上並不像預期的那樣相互匹配,科學家才充分意識到三者的相對獨立性。
這三個變量在跨性別現象的研究中處於核心位置,而生理性別或許是三者中最為簡單直接的一個。我們體內都有一套性染色體,它決定我們是基因雄性(XY)還是基因雌性(XX)。當然,染色體性別並不總是顯而易見的。比如最近有傳聞說,奧運長跑選手卡斯特爾·賽門亞(Caster Semenya)基因異常,雖然是女兒身,卻有著堪比男性的力量。許多遺傳性障礙能讓性染色體出現「缺失」或者「冗餘」的現象(比如,XYY的染色體),從而導致嬰兒先天缺陷,出現外陰性別不明。但大體來說,科學家在研究性別認同障礙(gender identity disorder,也就是臨床術語中「跨性別」)時,會排除染色體異常或身體異常的個體,像賽門亞這樣的情況是不予考慮的。他們所謂的「跨性別人」,指的是染色體正常、在生理上具有明確性別、但在心理上覺得自己屬於異性的個體。
說到這兒,我們就來看看「心理性別」的概念,它和「生理性別」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心理性別也叫「性別認同」,是指人們對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的一種主觀感覺。在大多數情況下,生理(遺傳)上是男性的人,性別認同也是男性;生理上是女性的人,性別認同也是女性。然而,當生理性別和性別認同不相符時,當事人就會產生一種不安的「性別焦慮」(gender dysphoria)。而這種持續的負面情緒正是許多跨性別人接受變性手術(sex reassignment surgery)的原因之一。
與生理性別、心理性別相關的第三個變量是性取向。一般來說,生理上的男性會被生理上的女性所吸引,反之亦然。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同性戀和雙性戀,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類型非常廣泛,完全打破了人們刻板的成見,其中既包含女人味十足的女同性戀者,也包含肌肉健碩的男同性戀者。這些事實說明,性取向是獨立於生理性別和心理性別的特質。在此,我們需要指出一點,即同性戀並非跨性別行為——一般來說,同性戀男子並不想變成女人。或者說,跨性別人可能是同性戀,也可能是異性戀。
一旦區分了這三個相互關聯卻又相互獨立的概念,科學家就能更好地理解跨性別現象了。美國心理學會將「跨性別」定義為「強烈而持續的性別認同倒錯,以及對自身生理性別的持續不適感」。研究顯示,即便是在跨性別人群體內部,也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就拿男性跨性別人來說:一個生理上的男性感到性別焦慮,「覺得自己是個女人」,但在性取向上,他既可能是同性戀,也可能是異性戀。不僅如此,除了這三個變量的混合匹配之外,跨性別現象似乎還受到大量心理和文化因素的影響。對這些看似無窮多的因素,科學家的探索才剛剛開始。
跨性別人的心理狀態或許各不相同,但其中大多數人都說自己感到了性別焦慮——他們為生理性別和性別認同之間的錯位感到不快。查茲·波諾(Chaz Bono)就是典型。他原名查絲蒂蒂·波諾(Chastity Bono),是藝人索尼(Sonny)和切爾(Cher)的兒子兼女兒。查絲蒂蒂自從成年之後,多數時間都以女同性戀者的身份示人;2008年中,她宣布自己是個跨性別人,並決定由女同性戀者「查絲蒂蒂」變身為男異性戀者「查茲」。變身之後的查茲對女友詹妮弗的愛一如既往,比起查絲蒂蒂來毫不遜色;不過,由於他的身體已經發生變化,他們已經不再是同性戀關係了。查茲是個「女變男」跨性別人(female-to-male, FtM),他先是切除了乳房,繼而接受了睪丸激素治療,這讓他的嗓音低了整整一個八度,還在下巴上長出了胡茬。
波諾在2009年接受ABC「早安美國」節目的訪問時說:「性別不在兩腿之間,而在兩耳之間。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男孩,很明確。但是隨著年齡增長,我越來越困惑了,因為突然之間出現了很多壓力,他們要求你扮演你自己的性別角色。許多『女-男』跨性別人最後都成了女同性戀者,只是因為這樣顯得比較合理。」
幾乎所有女-男跨性別人的經歷都差不多——她們都是絕對的同性戀者(都喜愛女性)。相比之下,「男-女」跨性別人(male-to-female,MtF)就更具有多樣性,無論是在性取向方面,還是在跨性別行為的心理基礎方面,都比女變男跨性別人豐富許多。
20世紀80年代末,多倫多大學的心理醫生雷·布蘭查德(Ray Blanchard)提出了「幻想變性性興奮」(autogynephilia)理論。他認為,異性戀的男-女跨性別人(生理是男性,喜歡女性,希望自己也成為女性)的性慾源於自己是女人的想法。比如這個例子:有個男-女跨性別人名叫南希·亨特(Nancy Hunt),他在自傳《鏡像》(Mirror Image)中寫道:「我從小就對女孩有種狂熱的興趣,我琢磨她們的髮型、她們的衣服、她們的身材。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和她們的差別越來越大,這讓我悶悶不樂。我被嫉妒弄得心煩意亂,但同時又覺得性慾高漲。我想要擁有她們,又想要變成她們。到了晚上,在我自慰或者快要睡著的時候,這兩種衝動就會相互融合,我在幻想中與自己做愛——這時,這個自己是女孩。」
布蘭查德認為,這種情況反映了「情慾目標的定位錯誤」(erotic target location errors):個體企圖通過改變外表讓自己和渴求的人或物更加相像。大多數人都是在自身之外搜尋情慾的目標,幻想變性性興奮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會在搜尋中犯下策略性的錯誤,將自己認作渴求的對象。
不出所料,布蘭查德的理論惹惱了許多跨性別人。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性或許是一方面,但是他們之所以覺得自己是女人,主要不是因為什麼奇怪的欲望,而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就是囚禁在男人身體裡的女人。最近,一位名叫安妮·勞倫斯(Anne Lawrence)的傑出心理學家(她本人就是一位男-女跨性別人)將布蘭查德的理論稍作改進,提出了另一個版本。在勞倫斯看來,就像戀人之間會由最初肉慾的、情色的吸引過渡到浪漫的、含蓄的愛,幻想變性性興奮的人或許也會逐漸發展出一種不帶性意味的、浪漫的愛,而愛的對象,正是作為女性的自己。
勞倫斯在她位於西雅圖的診所中接待了不少異性戀的男-女跨性別人,通過觀察,她發現了他們身上的一些共性,並在此基礎上建立了自己的理論。這些人大多都有一副陽剛的外表,從事著男性主導的職業,比如工程、商務或計算機科學,在事業上也相當成功,通常還都結了婚,有了孩子。但奇怪的是,在這些人中,許多都表現出了類似自閉症的特質:對「東西」的興趣似乎超出了對其他人類的興趣,社交關係相當差勁。勞倫斯還指出,他們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有過通過易裝產生性慾的經歷。
2007年,勞倫斯在《生物學和醫學展望》(Perspectives in Biology and Medicine)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在文中這樣描述了她眼中的異性戀男-女跨性別人:「他們普遍希望儘快接受變性手術,改造自己的生殖器官,使之能與他們熱愛、崇拜的女性生殖器儘可能相像。這些跨性別人在接受手術之後,不僅會對擺脫男性生殖器感到釋然,還會對新獲得的女性生殖器感到喜悅,往往會急於向別人展示 (例如,在變性人援助團體的聚會上)。」
相比之下,同性戀的男-女跨性別人(喜歡男性)並不崇拜女性生殖器,通常「對變性手術持冷漠或者含糊的態度」。多數研究人員都同意這一點:同性戀和異性戀的男變女跨性別人之間存在著種種顯著的差異;有趣的是,他們所處的文化也不相同。
文化的影響也許是跨性別現象中最不為人理解的一面,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文化的作用難以界定,也難以研究。儘管如此,還是有證據表明,文化因素有力地影響了男-女跨性別人的性取向。在韓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泰國,男-女跨性別人中只有不到5%是異性戀,其餘全是男同性戀,他們舉止和儀表往往極盡女性之嫵媚,而且只對男人感興趣。(在東南亞,他們常被稱作「人妖」。)西方的情況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在西方,同性戀和異性戀之間的比例差不多完全反過來,在美國和英國,75%的男-女跨性別人是異性戀(喜歡女性)或雙性戀。
勞倫斯在2008年12月的《性行為紀要》(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上發表了一項研究,研究結果或許有助於解釋東西方間的這種差異。她在文中主張:一個社會越是崇尚集體主義(即重社會規範、輕個人表達),男-女跨性別人中同性戀的比例就越高。這種相關性可能源於以下幾個原因:在集體主義的國家(比如上述東南亞國家),社會對於柔弱的、喜好同性的男人還不夠寬容,他們只有接受「人妖」這樣的變性角色、作為女性生活,日子才會好過一點。相反,如果一個充滿陽剛氣、毫無女人味的男人試著扮人妖,別人就會避之不及。相比之下,美國和英國這樣的國家比較重視個人表達和個人選擇,因此對氣質柔弱的男性和陽剛的男-女跨性別人都較為寬容。
由此可見,跨性別行為的表達中體現著巨大的差異,這些差異包含了複雜的因果關係,其中有個人經歷、有性格、有生物因素,也有文化因素。科學家在這個領域已經取得了長足進步,但其中的謎團仍有許多。幸運的是,在過去十年左右的時間裡,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跨性別人以少數派的身份「出櫃」。從2004年開始,因為性別認同障礙就診的青少年人數逐年猛增,到目前為止,這個數字仍在增加。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潮流,可能是因為媒體做了正面報導,使人們不再將跨性別視為恥辱。此外,諸如《男孩別哭》(Boys Don’t Cry ,1999)和《窈窕老爸》(Transamerica,2005)之類的電影,也常常對跨性別人做同情的刻畫。《紐約時報》、ABC的「20/20」和「歐普拉秀」還專門報導過童年時有性別認同障礙的人。
隨著跨性別人對自己的經驗日益坦然,科學家將會意識到一點:跨性別行為不僅體現了人類驚人的多樣性,還為人類變幻莫測的性提供了豐富的研究資料。跨性別是人性中獨特的一方面,在這裡,生理性別、心理性別和性取向互相交匯,又分道揚鑣。
本文來源於微信號「環球科學ScientificAmerican」(ID:huanqiukexue),《哈佛商業評論》中文版獲授權轉載。傑西·貝林(Jesse Bering)|文 紅豬|譯編輯|馬雪梅xuemeima@hbrchina.org要擁有屬於你的卓越密碼?長按下方圖片,識別圖中二維碼,訂閱管理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