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從事植物繪畫工作的10年裡,畫過許多地球上珍稀的植物。其中有一種植物讓我最為難忘,它就是百山祖冷杉。200萬年前它們是那麼的繁茂,而現在整個地球上只剩下5株了。將來也許你只能在我的畫紙上才能看到它真實的模樣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植物正在消失,但我知道這樣的悲劇還在上演。」
大約10年前,還是高中生的李茜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一個名叫李愛莉的女子,手執畫筆,言語輕緩。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存在著「植物繪畫」這樣一種職業,覺得很美,很感動。
若干年後,當她成為在英國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的交換生,在接觸了大量的西方博物學書籍、紀錄片,及自然插畫等資料後,她突然想起了高中時看到的那個公益廣告片,仿佛是一種久遠的召喚和啟示。
她開始每天跑去植物園拍照、認植物,甚至開始查詢是否有學校開設相關專業。當了解到愛丁堡大學設有生物多樣性與植物分類學碩士專業,她幾乎沒怎麼考慮就決定申請。
按照原本的交換生計劃,她在完成大四那一年的英國專業學習後,應該升入女王大學應用化學專業的碩士點繼續學習。當李茜找導師要愛丁堡大學的推薦信時,所有的老師都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中國小姑娘會突然想要學習和原本專業毫不相關的植物學。好在,導師還是比較尊重學生的個人想法,幫李茜做了推薦。
也許是命運使然,原本並無把握的李茜竟然申請成功了。她以往的學業記錄讓對方相信,她有能力完成未來跨專業的學習。
這個從小喜歡畫畫的姑娘,生平第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志向:我要當一名植物插畫師。在此之前,她一直活得「不溫不火」,有點小叛逆,但也沒有強烈的個人意識,高考報考「應用化學」只因為父親就是化學老師,覺得讀化學不那麼費力又好找出路。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她的心裡燃起了一朵小火苗。
在舉世知名的皇家植物園上課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李茜就是這樣一位幸運兒。
那個聽起來頗為冷僻的專業,卻有著最生動活潑的學習體驗。作為世界五大植物園之一的愛丁堡皇家植物園是課程的主要實施場所,每一天,李茜和她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們跟著老師在植物園四處逛,觀察並解剖各種花、蘑菇、種子……整個課程戶外部分的比例要佔到一半。
雖然眼下分子生物學流行,但在愛丁堡大學的專業學習中,野外形態學依然佔據重要的地位。「植物分類是應用型、基礎認知型的學科,繞不過最原始的觀察。」李茜說。
談到野外研究在國內生態學專業中的邊緣化,李茜分享了令她畢生難忘的「野外植物學」(field botany)課程。
這門為期2周的課程,被安排在中美洲東北部的小國貝里斯。一行人不遠萬裡來到這個境內多山地、沼澤和熱帶叢林的國家,很快進入全方位的「冒險家」狀態。
這與以往的學習截然不同,既不是悠閒的遊山玩水,也不是課堂裡的專業講授,而是將兩者巧妙地融合起來,是李茜第一次帶著專業目的進行的野外活動。
回憶起那段時光,她至今帶著近乎迷醉的神情。泥濘的道路,忽雨忽晴的天氣,還有那曠野的夜——城市的燈光在遙遠的天邊映出一抹桔色,漫天繁星以360度碾壓的姿態將你包圍,野生動物在身邊隨時出沒,吼猴在樹上大叫,間或伴著其他動物發出的各式聲響,除此以外就是無邊無際的寧靜的夜。
在這樣的夜裡,他們打著手電去湖裡看鱷魚,鱷魚的眸子在夜空下閃閃發亮。行走在路上,偶爾會和美洲虎的腳印打個照面。
那是辛苦而充實的兩周,每天排得很緊,渾身被蚊蟲叮咬得又紅又腫,可李茜每天都似打了雞血般振奮。
她下定決心,今後要去野外工作。這兩周的經歷讓她覺得自己可以勝任艱苦的野外活動,她甘之如飴。
這個來自雲南大理的姑娘,從小被青山綠水所環繞,童年時最主要的娛樂休閒就是爬山,每兩周都要跟著父母,繞著蒼山的周邊小鎮徒步漫遊。高中畢業後她來到上海求學,後又遠赴英倫,但繞了一大圈,她發現自己依然屬於山野。
畢業前夕,李茜在網上看到知名野生動物攝影師奚志農拍的一個小片子,得知他正在做蒼山地區的物種資源影像調查,便通過微博找到了這個同樣熱愛自然的前輩兼大理老鄉。
年底畢業後,李茜就回大理見了奚志農。幾次碰面下來,彼此都覺得是合適的合作夥伴,於是李茜加入了正待啟動的滇金絲猴拍攝項目,在離大理六七個鐘頭路程的白馬雪山呆了一年半,那一年半的拍攝成果就是後來名聲大噪的紀錄片——《雲上的家庭》。這部紀錄片講述了兩隻同父異母的幼滇金絲猴截然不同的「猴」生軌跡,令人笑中帶淚。
因為李茜的畢業設計做的就是高山植物,白馬雪山的環境讓她感到親近而滿足。一種叫綠絨蒿的花卉更是令她一眼難忘。
那是一種僅生長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植物。當李茜在無盡的山路間行走,看砂石塵土,遍地荒涼,忽然間眼前盛開一朵半米來高的綺麗大花,好像妖冶的美人出現在荒郊野外,那一刻,她瞬間懂得了為何有那麼多人為了此花痴迷——每一年,都會有綠絨蒿的鐵桿粉絲進行」朝拜之旅「,飄洋過海登高冒險來到她的原生地,只為親眼目睹她在野外的芳容。
這種神秘的高山花卉曾經由西方的植物獵人從喜馬拉雅地區帶到了英國,一下子風靡園林界,被視為」神花「。雖然李茜在英國做畢業設計時看過綠絨蒿的不少標本,但在屬於它的土地上親眼見到那楚楚動人又堅強無比的身姿,還是感到強烈震撼。
7、8月間高原漫山遍野的鮮花「地毯」更是給了她巨大的衝擊,以至於現在每年到了開花季節,她都要重返白馬雪山。
就這樣,在和滇金絲猴作伴的一年半時間裡,李茜對植物插畫的熱情像高原花海一般肆意地生長著,最終,在項目完成後,她辭職了,並再也沒有做過一份正式的工作——她覺得是時候做一名植物插畫師了。
雖然只是一年多的短暫經歷,但這份工作還是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比如,同一個項目組的生態攝影師吳元奇成了她的男友。
她更從此結緣生態攝影。中國第一部自然電影《我們誕生在中國》組織拍攝團隊時,因為她有拍攝滇金絲猴的經歷,於是成了川金絲猴攝製組的現場製片。
近距離接觸國際一流生態攝影團隊讓她發現經驗的重要性,攝影師並不會看到猴子就拍,更講求畫面的精緻和美感,注重通過技術手段的剪輯來「講故事」。
關於該片究竟是「紀錄片」還是「故事片」的爭議之處,李茜說,自然電影是有劇本的,本來就具有演繹性質,這是區別於紀錄片的不同點。「自然電影這個市場,國內可能還沒打開。」李茜認為,「拍成科教片可能沒人看。但通過特別萌特別精緻的元素吸引人,自然會喚起關注,留下印象。」
不管是生態攝影還是植物插畫,這兩種職業選擇都顯得小眾、非主流。是什麼支撐著這個大理姑娘的堅持?
其實早在申請愛丁堡大學的植物學碩士期間,李茜就通過多種途徑諮詢過國內的相關專家,想了解國內的植物繪畫究竟以怎樣的形態存在,得到的反饋無一例外地令人洩氣。
「太冷門了,一般就是工藝美院的學生培訓一下臨時上崗,要麼就是老式作坊類的。」專家告訴她。
植物科學畫師孫英寶更是通過媒體呼籲:「我們快要絕種了!」
「看得心很涼,但覺得不可能。」樂觀派李茜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我了解到植物繪畫有科學背景會更好,這堅定了我去學習的決心。」
「我有一點盲目的自信」。李茜認為,植物繪畫除了科普價值,還有公眾審美的價值,而後者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可。
從學習植物專業開始,繪畫就作為一種學習和研究的手段,越來越成為她生命中自然而然的部分。
在英國,她接觸了不少專門的植物繪畫師,這個職業由曾經的皇家畫師演化而來,如今更多以獨立畫師的身份存在。英國民眾的博物素養很高,大多熟悉身邊常見的花草鳥蟲,與自然、博物相關的消費有著很高的接受度和社會基礎。
「為大眾服務。」這也是李茜對自己的定位。她相信,總會有植物愛好者願意買一幅美美的植物畫在家裡掛著。
在她看來,植物繪畫可以喚起人原始的好奇心。它不是純粹的藝術品,不像印象派等難以理解,而是有著充實的細節,豐富的信息傳達。她經常可以看到很多人盯著植物畫作,凝視良久。
「植物畫細節的豐富讓人無法忽略。我很喜歡,我覺得大家也會很喜歡。」李茜說,她對職業的最大自信就來源於那份不可抑制的「喜歡」。
她願意繼續走更遠的路,爬更多的山,看到更多常人無法看見的美,然後一筆一筆地將那些美復現於紙上。
「用畫筆代替你們去看世界。」她莞爾一笑,像她筆下的畫一樣生動美好。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原創稿件,轉載需註明出處